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長州(今山口縣西北部)人。近代政治家,長州五傑之一,明治九元老中的一人,日本第一個內閣總理大臣,首任韓國總監,明治憲法之父。1909年10月,伊藤博文在哈爾濱遭朝鮮愛國義士安重根刺殺而身亡。

一百二十年前的甲午戰爭,以中國的完敗而結束,先前幾十年的國力增長頃刻間化為烏有。中國人的自信心受到嚴重打擊,此後的中國,維新、變法、新政、憲政、革命、共和,直至1915年重回帝製。中國在短短二十年,模擬、實驗了人類曆史上幾個階段的體製,一波比一波更激進。中國人始終不解的一個疑團是:

為什麽一個大國不敵小國?探究的結果,許多人認為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的失敗並不反映中、日兩國真實力量,而是李鴻章不敵伊藤博文。因此,許多人將中國之敗盡歸李鴻章一人。

惺惺相惜

在一定意義上說,曆史確實是英雄創造的,人民群眾不過是陪襯。中國的失敗是李鴻章等人決策、指揮失誤,而日本的成功,就是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等人的僥幸。曆史當然可以這樣書寫。隻是將一場戰爭的輸贏完全歸於一兩個人,似乎太簡單。所以,梁啟超在為李鴻章作傳時強調:

若以中國之失政而盡歸於李鴻章一人,李鴻章一人不足惜,而彼執政誤國之樞臣,反得有所諉以辭斧鉞,而我四萬萬人放棄國民之責任者,亦且不複自知其罪也。西報有論者,曰日本非與中國戰,實與李鴻章一人戰耳。其言雖稍過,然亦近之。

梁啟超不同意將甲午戰敗的全部責任歸於李鴻章,引申強調,由於特殊條件,中、日兩國間的戰爭,就中方而言,簡直就是李鴻章以一人敵一國。

李鴻章或許沒有西方論者、梁啟超所說的那樣偉大,但李鴻章確實是一個令對手敬佩的人,幾十年與李鴻章數度交手的伊藤博文,不止一次表示,李鴻章是中國唯一有能耐與列強一爭長短的人。

伊藤博文與李鴻章打了幾十年交道,他對這位長者一直心存敬仰。而李鴻章對這位年輕自己十八歲的後生也一直抱持欣賞的態度,幾十年數度交往,不管愉快,還是失望,李鴻章並沒有貶低過伊藤博文,始終有一種棋逢對手的快感。這是後人不太容易理解的情結。真實的說法應該是,甲午之戰是中、日兩國為朝鮮前途而戰,又是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兩個人的戰爭”。

甲午戰爭即便經過馬關議和認真算賬,大致了結,但在李鴻章、伊藤博文的感覺中,事情依然沒有完。第二年,李鴻章不管年邁路遠,也不管朝野風言風語,風塵仆仆前往俄、德等歐美國家,為中國前途奔波。又過了兩年,辭去內閣總理大臣職務的伊藤博文前往中國遊曆,抵達北京迅即前往賢良寺拜望李鴻章,除了表達自己對這位前輩對手的敬意,不忘順帶譏諷李中堂此次歐美之行為中國在北方“建造了一個偉大勢力的屏障”(林權助:《戊戌政變的當時》,《戊戌變法》第3冊,第570頁)。

李鴻章、伊藤博文均為十九世紀下半葉東亞最偉大的政治家,他們兩人為各自國家做出了不朽貢獻。如果一定要說他們的差別,那麽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相比,還是因時代落差稍遜**,缺少了一點遠見。

基於中國悠久的曆史傳統,特別是兩次鴉片戰爭被打敗後的被動覺醒,李鴻章在追隨曾國藩那一代精神領袖的時候,確實發自內心相信中國文明的永恒,相信中國文明並不會因為暫時落伍而退出。李鴻章那一代人不明白中西之異不是先進與落後,不是西方先走了一段,中國可以趕上來。

伊藤博文在這一點上就比李鴻章高明些,畢竟伊藤是明治維新的重要參與者,青年時代又有機會留學英倫,目睹並真切體會了西方的富強,知道富強對西方來說隻是表象,支撐富強的還是製度、文明因素。東西之異不是西方人先走幾步,而是東、西兩種文明代表了兩個時代。如何基於現代工業文明重構日本政治製度,是伊藤博文此後政治生涯的全部使命,也是日本最後成功的關鍵。日本在1894年打敗中國,實際上就是伊藤博文那代人構建的製度戰勝了李鴻章那代人堅守的“中體西用”。

現代與傳統

李鴻章給中國的貢獻在洋務新政,他與乃師曾國藩等人在打敗太平天國前後,出於最現實的政治考量,發起了一場異乎尋常的“體製革命”,將先前數十年對西方文明的抗拒轉為“有限度接受”。從強兵到富國,中國開啟了一個新時代。所謂“同光中興”,讓一度陷於穀底的中國人喚醒對固有文明的認同,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貢獻。

但是,李鴻章不清楚經濟與政治的關聯,不知道中國問題的根本症結究竟在哪裏。李鴻章的幕僚馬建忠,很早就根據在歐洲的實地觀察提醒李鴻章,西方的富強並不是簡單的富國強兵,更不是那點堅船利炮,而是一種製度、一種文化,中國必須拋棄“中心主義”錯覺,必須抱有欣賞的態度看待西方社會的進步,必須從製度層麵、文化層麵學習西方。假如李鴻章那時能夠聽進並采納這批具有西方背景謀士的建議,中國即便較日本遲些,也一定會構建一個全新價值觀,在東亞區域整合中共同努力。無奈,李鴻章那代人沒有辦法從傳統中走出,他的理念還停留在“中國中心主義”,不願直麵那個真實的世界。

基於“中國中心主義”,李鴻章無法容忍“宗藩解體”,隻要還有可能,李鴻章那代人一定會繼續維護以中國為中心的宗藩體製。所以,當日本吞並琉球,廢藩置縣時,中國沒有幫助,是因為力量不具備。當中國稍有力量,法國人試圖染指越南時,清政府出兵抗爭。因此,當日本試圖踏上朝鮮半島,李鴻章當然不會同意。他幾十年的外交生涯,除與西方列強打交道,就是對日交涉,就是防止日本侵害中國利益。

與李鴻章情形相當,伊藤博文幾十年政治生涯,一方麵引領日本走向世界,漸漸成為國際主流社會的一員;另一方麵就是地緣政治,就是與朝鮮,與中國交涉。不過,日本畢竟經過“近代化”洗禮,日本對朝鮮的覬覦、染指,在近代早期,即在“日韓合邦”之前,也就是說,在伊藤博文被刺殺之前,說到底還是一個“近代意義”上的“勢力範圍”,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宗藩體製。

像西方國家一樣,日本出於地緣政治考量,一直試圖打開朝鮮大門,通商貿易。但朝鮮是中國的屬國,日本像其他國家一樣,沒有中國的幫助不可能進入。而中國出於地緣政治考量,很難主動幫助各國進入朝鮮。所謂“番國自主”,就是告訴各國不要這樣想。

西方各國沒有順利進入朝鮮,隻有日本既有迫切需要,又懂得“番國自主”真切含義。日本利用1875年“雲揚”號事件,軟硬兼施讓朝鮮與日本達成通商協議,即《江華條約》。

《江華條約》是朝日直接交往的開始,是中國外交的失敗。中國,特別是李鴻章當然不會輕易接受日本的這種安排。此後幾年,中國絕地反擊,利用壬午兵變、甲申政變,重新奪回了對朝鮮的控製權,讓朝鮮繼續留在中國的宗藩體製中,盡管到了這個時候,中國的番邦僅剩下朝鮮一個。

為甲申政變善後,伊藤博文專程前往天津,與李鴻章會談。李鴻章此時正忙於越南問題善後,擔心日本借題發揮,讓中國兩麵受困。特別是,李鴻章很清楚,甲申政變在最後關頭出現有利於中國的轉機,主要是因為駐紮在朝鮮的袁世凱當機立斷,率兵衝進朝鮮王宮,趕走了日本公使。

李鴻章擔心伊藤博文在這些細節上糾纏,不料伊藤博文出於更遠的考慮,大度接受了中方的解釋。伊藤博文的大度讓李鴻章感動。感動之餘,李鴻章做出一個令人詫異的自選動作,鄭重其事告訴伊藤:

我有一大議論,預為言明,我知貴國現無侵占朝鮮之意,嗣後若日本有此事,中國必派兵爭戰;中國有侵占朝鮮之事,日本亦可派兵爭戰;若他國有侵占朝鮮之事,中日兩國皆當派兵救護。緣朝鮮關係我兩國緊要藩籬,不得不加顧慮,目前無事,姑議撤兵可耳。(《李文忠公全書》“譯署函稿”卷十六,第37頁)

李鴻章顯然是對伊藤立場的善意回應,其作出的讓步遠遠超出伊藤預想。伊藤對這段話非常感動,以為李鴻章所說“光明正大,極有遠見”(《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七,第40頁),希望兩國按照這個思路共同維護東北亞穩定。

各為其主

伊、李天津交涉,現在的討論眾說紛紜。但從當時情形說,中、日兩國並非必然走向敵對,利益的交集並不必然衝突,兩國政治家如果心懷坦誠,和平可期,戰爭必然遠去。不過,也必須承認,李鴻章的“大議論”讓中國先前一直不願承認的問題發生質變。朝鮮不再是中國一家的附屬國,朝鮮如再發生類似壬午、甲申之類事情,中國出兵時,一定會告訴日本。而日本也有類似權利。這遠出乎日本的期待。當然,這個共識為十年後的戰爭埋下了“毀滅的種子”。

1894年5月底,持續數月的東學黨抗爭讓世界各大國心煩意亂,各國在朝利益受到威脅,各國軍艦雲集朝鮮周邊。中、日兩國由於地緣之便,利益最大。朝鮮政府沒有力量穩定秩序,中、日兩國駐朝外交官格外焦慮。日本希望中國伸出援助之手,出兵朝鮮。李鴻章礙於十年前的共識,並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無奈,朝鮮局勢日趨惡化,朝鮮政府鄭重其事請求中國出兵。

朝鮮的請求使中國找到了法理依據,日本的推動說明他們在這個時候承認中國與朝鮮具有特殊關係。對中國來說,這是《江華條約》後巨大外交收獲,因此,李鴻章稍事猶豫還是派兵援朝。李鴻章記得十年前的約定,他通過外交渠道向日本通報出兵消息。日本在獲悉消息後,迅即成立大本營予以應對,其規模、動機,不能不讓人憂慮,也勢必將李鴻章置於尷尬境地。

對於日本的動機,李鴻章沒有惡意猜測,但鑒於朝鮮局勢在清軍抵達後漸趨平靜,李鴻章建議中日共同撤軍。無奈,日本內部強硬派久欲扭轉在朝被動,節外生枝提議中、日兩國“共同改革朝鮮內政”。

日本的動議蘊含著對中國宗主權的否定,因而李鴻章不願答應。李鴻章沒有利用外交渠道與伊藤博文直接交涉,而是將希望寄托在列強調停上,更沒有與日本在朝鮮頑強對抗的預案,結果讓日本占了上風。“高升號”事件、成歡驛之戰、平壤之戰,直至黃海大戰,中國一路潰敗。不得已,李鴻章在1895年春前往馬關,與伊藤博文談判。

馬關談判關涉兩國利益,最後達成的協議也是中、日兩國地位轉變的分水嶺。這場談判主要在李鴻章、伊藤博文之間進行,他們各為其主,堅持原則,又注意適度妥協、退讓。李鴻章恰如其分地利用被刺事件打出悲情牌,讓伊藤博文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先前費盡心機要求而不得的停戰議和終於因此而實現。

經過數輪艱難談判,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終於達成共識,並經兩國最高層同意。這不是李鴻章的私事,也不是他可以獨自作出決定的小事。但畢竟此次損失太大,李鴻章在4月15日下午最後一次會談時依然竭盡全力作了最後一次努力,近乎哀求伊藤博文盡量讓些賠款數額,哪怕作為一個老人回程旅費。

李鴻章的哀鳴並沒有打動伊藤博文,但讓伊藤以及他的日本同事很久不能理解的是,他們吃到嘴裏的遼東半島,竟還是讓李鴻章“以夷製夷”外交方針要回去了。戰場上不如人,使李鴻章的外交處處吃緊;而戰場上不如人,又是李鴻章那一代人不知道像伊藤博文那樣改造體製。

吃一塹長一智。甲午戰爭的失敗既是近代中國前半段的結束,如果從資本主義發展,從政治體製改革而言,如果沒有甲午一戰,中國不可能在1895年轉身向東學習日本,開始維新。曆史的因果關聯很難一言以蔽之。十九世紀晚期東亞格局的轉變,如果不是李鴻章、伊藤博文兩人,又會是怎樣的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