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有著深厚的國學素養,這得益於他一生對中國曆史典籍的濃厚興趣。

1939年5月20日,毛澤東在延安在職幹部教育動員大會上發表講話時說:“古人講過:‘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就是說:人不知道古今,等於牛馬穿了衣裳一樣。什麽叫‘古’?‘古’就是‘曆史’,過去的都叫‘古’,自盤古開天地,一直到如今,這個中間過程就叫‘古’。‘今’就是現在。我們單通現在是不夠的,還須通過去。延安的人要通古今,全國的人要通古今,全世界的人也要通古今,尤其是我們共產黨員,要知道更多的古今。”

毛澤東認為研究中國曆史,“必須紮紮實實把《二十四史》學好”。

早在青少年時代毛澤東就讀過《二十四史》中諸如《史記》等部分專史,但係統地通讀則是從1952年開始。毛澤東經常閱讀並做了大量圈畫和批注的《二十四史》是清乾隆武英殿版的線裝本,是1952年添置的。

蘆荻,1931年出生於遼陽的書香門第,曾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係。從1954年起,於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國古典文學。“文革”期間調往北京大學中文係。1975年年初,毛澤東因患眼疾而無法讀書,蘆荻被選入中南海,為毛澤東侍讀古籍。

因此機緣,蘆荻有幸多次聆聽毛澤東暢論曆史,講讀詩文,受益匪淺。蘆荻又因給毛澤東整理書籍,得以閱讀了經他圈畫批注的武英殿大字本《二十四史》和其他書籍。十分可惜,當時,他的那部《二十四史》已經丟失兩部。經中辦領導批準,蘆荻和中辦秘書處的胡永應特地跑到琉璃廠中國書店買了兩部,補齊了這部巨著。

展閱毛澤東讀過的《二十四史》,蘆荻深為他在史海中辛勤耕耘的精神所感動。書中有些扉頁已經磨損,從《史記》到《明史》,繁圈密點,畫線加批,比比皆是,顏色有紅有藍,有鉛有墨,新跡舊痕,判然可別。可以想見毛澤東在20多年中三複四溫、經常在手的情形。

從圈畫批注的情形看,毛澤東不僅認真細致地通讀了這部4000萬言的巨著,而且在每部書第一卷的封麵上,都清楚地標寫出卷、冊的數目和分類,甚至某些傳記所在的冊數和卷數,也都一一標明。例如,在《遼史》的封麵上,他除了列出“本紀三十、誌三十二、表八、列傳四十五,總計為一百一十五卷”的總目外,還寫有下麵一段話:

《遼史》總列一百一十五卷,而本紀、誌、表、列傳,分數總合為一百一十四卷,錯在誌十七上。又有十七下。和其他條例不合,按其他各項體例,則應為十七、十八,應加以改正。類推,則誌當為三十二卷。

從這條按語看,毛澤東不僅在讀該書時一一標出了目錄,而且還做過仔細的核查。

《二十四史》是一部經傳體的史書,由《史記》《漢書(前漢書)》《後漢書》《三國誌》《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唐書(舊唐書)》《新唐書》《五代史(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二十四部史書組成。其內容包括了從傳說中的黃帝時代到明朝崇禎十七年,長達4000年的曆史。全書共有3200多卷,800多冊,4000餘萬字。成書時間從公元前2世紀漢武帝時開始到清乾隆時代止,長達1900多年,是一部史料極其豐富的曆史巨著。

據逄先知回憶:《二十四史》中,毛澤東“閱讀次數較多的是《史記》《前漢書》《後漢書》《三國誌》《晉書》《舊唐書》《新唐書》《明史》,其中《舊唐書》《新唐書》《晉書》《明史》看的遍數更多,有的至少看過五遍以上,還特別喜讀‘紀’‘傳’部分”。“為了便於閱讀查找,他在一些列傳、本紀的封麵上,用蒼勁的筆跡標出傳記的人名;絕大多數書中,他都做了圈點、斷句;有的封麵和天頭上畫著兩三個圓圈的標記,《舊唐書》《新唐書》從頭到尾都有圈點勾畫,有的地方,他還細心地改正了錯字。”

1982年由中宣部借調到中南海毛澤東圖書管理小組工作的張貽玖後來說:“對於這部《二十四史》,毛澤東從50年代開始,到70年代生命曆程結束時,無論在京還是外出,無論健康或生病,他都用了相當多的時間,鍥而不舍地攻讀不輟,幾乎全都通讀了一遍,重點史冊、篇章還兩遍、三遍、四遍地讀。”

《二十四史》裏,除了《史記》是“一家之言”的通史性質外,其他諸史均為官方組織或授意編撰的斷代史。諸史書有優勝之處,也程度不同地存在著不足之處。毛澤東怎麽看待這部史書呢?

據蘆荻在《毛澤東讀二十四史》一文中回憶,晚年毛澤東曾說:

“一部《二十四史》,大半是假的。所謂“實錄”之類,也大半是假的。但是,如果因為大半是假的就不讀了,那就是形而上學。不讀,靠什麽來了解曆史呢?反過來,一切信以為真,書上的每句話都被當作證實的信條,那就是曆史唯心論了。正確的態度是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分析它,批判它,把顛倒的曆史顛倒過來……

“一部《二十四史》,寫符瑞、迷信的文字,就占了不少,各朝各代的史書裏都有。像《史記·高祖本紀》和《漢書·高帝紀》裏,都寫了劉邦斬白蛇的故事,又寫了劉邦藏身的地方,上麵常有雲氣。這一切都是騙人的鬼話。而每一部史書都是由封建的新王朝臣子奉命修撰的,凡關係到本朝統治者不光彩的地方,自然不能寫,也不敢寫。如宋太祖趙匡胤,本是後周的臣子,奉命北征,走到陳橋驛,竟發動兵變,篡奪了周的政權。《舊五代史》(宋臣薛居正等撰)卻說他“黃袍加身”,是受將士們“擐甲將刃”、“擁迫南行”被迫的結果,並把這次政變解釋成是“知其數而順乎人”的正義行為。同時,封建社會有一條“為尊者諱”的倫理道德標準,於是皇帝或父親的惡行,或是隱而不書,或是把責任推給臣下或他人。譬如宋高宗和秦檜主和投降,實際上主和的責任不全在秦檜,起決定作用的是幕後的宋高宗趙構。這在《宋史·奸臣傳》的《秦檜傳》裏,是多少有所反映的……

“洋洋四千萬言的《二十四史》,寫的差不多都是帝王將相,人民群眾的生產情形、生活情形大多隻字不提,有的寫了些,也是籠統地一筆帶過,目的是談如何加強統治的問題;有的更被歪曲地寫了進去,如農民反壓迫、反剝削的鬥爭,一律被罵成十惡不赦的“匪”、“賊”、“逆”……這是最不符合曆史的。”

毛澤東這段談話,道出了《二十四史》“寫的差不多都是帝王將相”,而推動曆史進步的主要力量——人民群眾則很少反映或被加以歪曲的基本事實,因此說“大半是假的”,不能信以為真;同時告誡我們,要想了解曆史,就必須好好去讀它,隻要用正確的態度分析批判並加以識別,就能“把顛倒的曆史顛倒過來”。他舉了正反兩麵的例子說明這個問題,實際上講的正是他自己讀史書的方法和角度。

基於這樣的觀點,毛澤東讀《二十四史》有個突出的特點:他不僅認真地讀那些所謂“正麵”的材料,同時也認真地讀那些“反麵”的材料。在《二十四史》中,舉凡奸臣、佞臣、叛臣等人的傳記,像《新唐書》《舊唐書》裏的安祿山、史思明等人的傳,《宋史》裏的《奸臣傳》(秦檜、蔡京),《明史》裏的《奸臣傳》(胡惟庸、嚴嵩)等,他都在封麵上專門標出卷、冊、姓名,有的還在名字前麵畫了圈。他說,一要看看他們的奸法和壞法,二要和其他傳記參照看,弄清楚每項曆史事件的原委,分清主要的責任和次要的責任,不能隻信一麵之詞。

毛澤東不僅在讀《二十四史》時,“正”“反”不遺,參詳互見,而且還閱讀大量的其他史籍,包括曆史演義、筆記小說等,以充溢史聞,廣馳視野,力求在豐富的史料基礎上,剖析史實,評論人物。毛澤東認為,有些稗野史由於不是官修的,有時倒會寫出點實情。所以,《二十四史》要讀,《資治通鑒》要讀,稗野史、筆記小說也要讀。他還說,曆史書籍要多讀,多讀一本,就多了一份調查研究。讀得多了,又有正確的立場和觀點,進行判斷和評論,就較少失誤,這是辯證法,也是把被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的重要的條件。

毛澤東對《二十四史》還做過如下具有代表性的評議:

像《史記》這樣的著作和後來人對它的注釋,都很嚴格、準確。

《後漢書》寫得不壞,許多篇章,勝於《前漢書》。

西漢高、文、景、武、昭等讀起來較有興味,東漢兩頭均無意思,隻有光武可以讀。

顏師古注《前漢書》,李賢注《後漢書》,裴鬆之注《三國誌》,就是盡量使你了解,而且反反複複。特別是顏師古,他剛才講這個字或者這一句是什麽意思,下一篇沒有隔好遠,他又重複,然後又重複,甚至重複那麽好幾遍。

李賢賢於顏師古遠甚,確然無疑。裴鬆之注三國,有極大好處,有些近於李賢,而長篇大論,搜集大量曆史資料,使讀者感到愛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其此之謂歟?譬如積薪,後來居上。章太炎說,讀三國要讀裴鬆之注,英豪巨眼,不其然乎?

《舊唐書》比《新唐書》寫得好。

《南史》《北史》的作者李延壽有傾向統一的思想,比《舊唐書》更好些。……

為了讀《二十四史》時查找古地名方便,毛澤東在1954年還提出編輯一本《中國曆史地圖集》。

毛澤東非常重視《二十四史》的標點出版工作。全國解放不久,他就提出要組織史學家為《二十四史》加標點符號。首先指定標點前四史,即《史記》《漢書》《後漢書》和《三國誌》。1959年後,齊燕銘、範文瀾等曆史學家建議將其餘二十史,加上《清史稿》,全部加以整理,毛澤東深表讚同。在毛澤東的支持下,集中全國專家學者的力量,對這“二十五史”加以標點、分段、校字,大大便利了曆史研究工作。

毛澤東有句話:“讀史的人決不是守舊的人。”的確,他讀史書是為了了解中國的昨天,以有利於建設中國的今天。毛澤東重視學習和研究曆史,但決不是要人們食古不化,回到曆史的後院;而是要人們批判地繼承和發揚祖國優秀的文化遺產,從中汲取有益的經驗教訓,為革命鬥爭服務,使人們從曆史的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邁進,“不斷地總結經驗,有所發現,有所發明,有所前進。”

和其同時代的領袖人物相比,毛澤東可謂讀史最認真、曆史知識最豐富的一代偉人。在共產黨內,大家都承認毛澤東是最懂得中國曆史的領袖。周恩來建國初在共青團會議上介紹毛澤東時這樣說過,第三國際派來的李德也承認這一點,在1959年廬山會議上,張聞天與彭德懷交談時,彭德懷說:“在黨內真正懂得中國曆史的還隻有毛主席一人。”“文革”中鄧小平疏散到江西時,他就帶了一套《二十四史》去看,這大概也是受毛澤東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