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最害怕的事情是未來的事情,那事情還沒有發生,隻要一讓他預料到了,他就開始害怕。無論那事情離著發生的時候還有多麽遠,或者根本不一定發生的,隻要那事情他一預料是有可能性,他就非常害怕了起來。

等他真的身臨其境,他反而馬馬虎虎的了,他想:“反正事情也是這樣了,還說什麽呢!還有什麽好說的!”載著馬伯樂的火車,居然到了南京了,馬伯樂想:“好歹總算到了。”出了火車站,他說:

“吃烤鴨去,聽說南京的鴨子最肥。”把太太鬧得莫名其妙,太太主張還是先住一個旅館的好。

因為下火車的時候,天正落著小雨,孩子都帶著東西的,就是肚子怎樣餓,也得找個地方安插安插,由於太太的堅決主張,還是先找旅館住下了。

在那裏,馬伯樂一直是被歡欣鼓舞著,所以當那憲兵來查店的時候,盤問了很久,馬伯樂也並沒有因此而晦氣。

那憲兵說:“你哪裏人?”馬伯樂回說:“我山東人。”那憲兵說:“山東人當漢奸的可最多。”

若是往日馬伯樂聽了這話,雖然當麵不敢罵那憲兵,但心裏也要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卻沒有這麽想,因為他的心情特別愉快。

試問馬伯樂的心情到底為什麽愉快呢?鼻子摔破了,差一點沒有摔死,摔得昏迷不省,人事不知,到現在那鼻子還在腫著。但是他想:不還沒有摔死嘛,假若摔死了呢?不總算是到了南京嘛!若到不了南京呢?

馬伯樂的心裏莫明其妙地起著一種感激,就是感激那淞江橋到底沒有把他摔死。

幸虧有那淞江橋把馬伯樂摔了一下,若沒有痛苦他可怎麽知道有快樂;若沒有淞江橋,他可怎能有現在這種高興?

馬伯樂現在是非常滿足的,就要吃烤鴨去了。

好像他已經到了他最終的目的了。南京的空襲是多麽可怕,夜以達旦的。馬伯樂在上海的時候,一想到南京,心裏邊就直勁轉圈,就好像原來一想淞江橋一樣。但現在也都以淞江橋那一道難關的勝利而遮沒了。

他就要出去吃烤鴨了。

在他還未出去的時候,憲兵在隔壁盤問客人的聲音他又聽到了。憲兵問:

“你哪裏人?”

“遼寧人。”

“多大歲數?”

“三十歲。”

“從哪裏來?”

“從上海來。”“到哪裏去?”“到漢口。”“現在什麽職業?”“書局裏的編輯。”“哪個書局,有文件嗎?”

馬伯樂聽著說“有”,而後就聽著一陣翻著箱子響。過後,那憲兵又問。“從前你是做什麽的?”

那人說,從前他在遼寧講武堂讀書, “九一八”之後才來到上海的。

那憲兵一聽又說了:

“你既是個軍人,為什麽不投軍入伍去呢?現在我國抗戰起來了,前方正需要人才。你既是個軍人,你為什麽不投軍去呢?”

那被盤問的人說:

“早就改行了,從武人做文人了。”那憲兵說:

“你既是個軍人,你就該投軍,就應該上前方去,而不應該到後方來。現在我們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關頭。”

馬伯樂再一聽,就沒有什麽結果了,大概問完了。當馬伯樂從門口又一探頭的時候,那憲兵已經走出來了。三個憲兵一排,其中有一個嘴裏還說著:

“他是遼寧人,遼寧人當漢奸的可多。”怎麽各省的人都當了漢奸呢?馬伯樂聽了這些話,雖然不敢立刻過去打那憲兵一個耳光,但他心中罵他一句:

“真是他媽的中國人。”

但現在他不但沒有罵,他還覺得很好玩,他覺得憲兵的談話是很有趣的,他想若有日記本把這記下來可不錯。這思想隻是一閃,而接著就想起烤鴨子來了。

“雅格呀,走啊!吃烤鴨子去。”

雅格在**坐著。他從後邊立刻一抱,又讓雅格受了一驚。雅格瞪著眼睛:

“媽呀!”哇的一聲叫起來。並且一邊叫著一邊逃開了。

馬伯樂的烤鴨子是在一條小水流的旁邊吃的,那條水流上邊架著橋。橋上麵走人,橋下邊跑著鴨子。

馬伯樂一看:

“好肥的鴨子啊!”

他一時也不能等待了,那橋下的鴨子,就是有毛,若沒有毛的話,他真想提起一隻來,就吃下去。

再往前走二三十步,那兒就有一家小館子。這家小館子就搭在水流上,從地板的縫中就可以看見下邊的流水,而且水上就浮著鴨子。約瑟把眼睛貼在地板縫上去看,他嚷著:

“花的花的………白的,綠腦門……好大的大黑鴨……”等到吃鴨子的時候,約瑟還是不住地看著地板縫下在遊著的鴨子。

鴨子烤的不好吃,皮太老了。太太說:“館子太小了,小館子哪能有好玩藝。”馬伯樂說:

“這種眼光是根本不對的,什麽事情不能機械的看法……烤鴨子是南京的特產,若在咱家那邊,大館子你給他一隻鴨子,問問他會烤嗎?”

馬伯樂正說之間,把個鴨子大腿放在嘴裏,一咬,咬出血來了。

“好腥氣,不能吃。”馬伯樂說著,於是吐了出來。

他吃烤鴨子是不大有經驗的,他想翅膀可以吃吧。一看翅膀也是紅的,似乎不太熟。又到胸脯上去試一試,胸脯也不太熟,用筷子夾,是無論如何也夾不下來一塊肉的。於是他拿出削梨的小刀,用刀子割著。割下來的那肉,雖然沒有多少血,但總覺得有點腥氣,也隻好多加一些醬油、醋,忍耐著吃著。吃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是那胸脯割到後來也出了血了。

這回可沒法吃了。馬伯樂招呼著算了賬,並且叫那堂信把那剩下來的鴨子包了起來。他預備拿到旅館裏煮一煮再吃。太太說“你怎麽又沒有罵這個中國人呢?”“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想起來了。走在路上,馬伯樂就有點不大高興,想不到南京的鴨子這樣的使人失望。他自己也後悔了起來,為什麽不到一個像樣的飯館去吃?這館子不怪太太說不行,你看那些吃客吧,大兵,警察,差一點拉洋車的也都在一塊了。這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不會好的。

馬伯樂的心上無緣無故的就起著陰暗的影子。看一看天,天又下雨,看一看地,地又泥濕。南京一切都和上海不同,也和青島不同,到處很淒涼。尤其在遭日本空襲之後,街上冷冷落落的,行人更少,又加上天落著牛毛雨,真是淒涼。

馬伯樂一回到旅館裏,就躺在**了。吃下去的鴨子,一時不容易消化,上上下下地反複。托茶房買的船票,茶房說又是三天後有船,又是五天後有船,茶房在過道上和太太嚷著:

“船票難買呀。現在是下雨的天,明天天一晴了日本飛機就要來轟炸。”

馬伯樂一聽,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呢?立刻從**跳了起來,往外一看,正好對麵那幢房子就被炸掉一個屋角。他想:明天若是天晴了可怎麽辦呢?

馬伯樂掙紮著,他不願意立刻就絕望的,但到了晚上,他是非絕望不可的了。第一因為天晴了,第二船票還是毫無頭緒,第三是那吃在胃裏邊去的鴨子無論如何也消化不了。

他的胃裏又酸又辣,簡直不知是什麽滋味,一直鬧到了夜深,頭上一陣陣出著汗。鬧到了下半夜,馬伯樂的精神就更不鎮定,太太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麽的了,一會聽他說:

“你看一看天上的星星吧。”

一會聽他說:“星星出來了沒有?”

太太以為他的病很重,怎麽說起胡話來了。太太說:

“保羅,我看你還是吃一片阿斯匹林吧。”馬伯樂說:

“不,我問你星星到底出來了沒有?”

太太以為馬伯樂的熱度一定很高了,不然怎麽一勁說胡話?其實他怕天晴了飛機要來炸呢。

第二天馬伯樂就離開了南京了,全家上了一隻小汽船。票子是旅館的茶房給買的。一切很順利,不過在票價上加了個二成。

那是自然的,大亂的時候,不發一點財,還等到什麽時候?國難的時候,不發一點財,等國好了,可到什麽地方發去?人在生死存亡的關頭,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還是錢要緊,還是生命要緊?馬伯樂想:給了那茶房二成就算了吧。

但是太太說:

“平常你就願意罵中國人,買東西你多花一個銅板也不肯。讓這茶房一敲就是四五塊。錢讓人家敲了去還不算,還有一篇大理論。”

馬伯樂說:

“你這個人太機械,你也不想想,那是個什麽年頭,這是個什麽年頭!”

太太說:

“這是什麽年頭?”

馬伯樂說:

“這是飛機轟炸的年頭。”

這都是在旅館裏的話,既然到了船上,這話也都不提了。太太也覺得不錯,早到漢口一天,早安心一天。何況船還沒開呢,警報就發了,可見早早地離開南京是對的。

這小船髒得一塌糊塗,讓它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著實在有點故意汙辱它。因為那江水是明亮的,太陽是明亮的,天空也是明亮的,這三樣一合,把那小船一照,照得體無完膚,斑斑節節完全顯露了出來。

這樣的小船本來可以載一百多人,現在因為是戰時竟載了四百多人,而船主還說,不算多呢,多的時候,可載五六百。

這船連廚房帶廁所都是人了,甲板上就不用說了。甲板上坐人是可以的,怎麽廚房和廁所也都賣票嗎?

若不是馬伯樂親眼看了,你講給他聽,他是不信的。馬伯樂一開廁所的門,那裏邊躺著一個。馬伯樂到廚房去裝飯,灶口旁邊橫著一個。開初他也是不能明白,後來經過別人一番講解,他才算明白了。

那就是生了虎列拉(霍亂)的到廁所去昏倒在裏邊的了。到廚房去裝飯的發了瘧子(瘧疾),特別怕冷就在火灶旁倒下了。

這船上有傷兵,有換防的兵。傷兵可一看就看得出來,反正是受了傷的,這裏包著一塊白布,那裏包著一塊白布的。至於那從前線退下來換防的,可就有些認不出來了,也穿著軍衣裳,也戴軍帽子,問他有什麽執照,他不肯拿出來:他把桌子一拍,把腳一跺,有的竟把眼睛一瞪。

船老板也就不敢再問他了,他是沒買票的。

這船的空氣不大好,腥氣,好像載著一船魚似的,而不是載著人。又腥氣,又潮濕,用手摸一摸什麽,什麽都濕漉漉的,發粘的。

馬伯樂一上了這船就睡著了,這像在火車上一樣,睡得打著鼾,吹著氣。不到吃飯的時候不起來。

馬伯樂住的是艙底,是特殊階級,和船老板住在一起。租的是茶房的床,**是硬板鋪小席頭,雖然鐵硬,臭蟲很多,但把自己的被褥拿出來一鋪上,也就很舒服了。臭蟲雖然偶爾出來活動一會,總算不很多,還沒有那上海的旅館的臭蟲多呢。

馬伯樂睡在這艙底下,覺得很舒適,靠著馬伯樂的旁邊還有一個小窗子,有時偶然也打開一會,算是通通空氣。但空氣就總不進來,反而有一些煤煙和碎小的煤渣落進來。於是馬伯樂說

“外邊空氣比艙裏的空氣更壞呢。”

於是又把窗子緊緊地關上了。

馬伯樂睡得很沉熟,不到吃飯的時候絕對不醒。

一醒了就吃,一吃飽就睡。

那小船載著馬伯樂昏昏庸庸地向前走著,走得並不起勁,好像這船沒有吃飽飯似的,又好像沒有睡好覺似的,看起來非常懶散,有一打無一打地向前混著。江上的波浪來了,這船並不像別的船,用船頭把那波浪壓下去,而是不進不退地讓那波浪打著它,然後讓那波浪自動地從那船底滾過去了。當那波浪從船底滾過的時候,船身就東搖西晃了起來,波浪顯得太殘忍了一點,怎麽對於這樣一個完全老實的小船也不略微地加以體恤,加以可憐呢!

“唉!無情的波浪啊!無情的江水啊!”

全船的船板,通體上下都感傷起來,咯咯喳喳地在響叫了。

一陣浪來了,就這樣子對付過去了。

若來了風,這風比波浪更壞,把船吹得歪歪著走。向前進不是向前進,向後退不是向後退,而好像從那風的夾縫中,企望那風施恩的樣子,請那風把它放了過去。

那風若是小了一點,這老實的小船就吭吭了一陣也就過去了。

假使那風再大?這小船可就打了橫了,不進不退,把船身歪歪著,似乎在形容著這風大得無以抵抗了。

這船是忠實又老實,實事求是,絕不掙紮,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是把那滿船的搭客翻到江裏去也是在所不惜的。

幸好,所遇見的幾陣風都不算太大,把這船略微地吹了一吹,也就放它過去了。

不然像馬伯樂睡在這船底上可夠受的,臨時想要逃嗬,那艙底連個窗戶門都沒有呢,何況像馬伯樂似的,又睡得昏頭昏腦!

這船在長江上走好幾百裏了,它顫顫巍巍的,豈止好幾百裏,總計起來,好幾千裏也有了,也許還上了萬呢。因為這船從南京到漢口,從漢口又到南京,它來回地載著客人,上千上萬的客人也讓它載過了。

這都是“八一三”之後的事情。

這船每走上百八十裏路就要丟了幾個螺絲釘。每從南京到了漢口這一趟就要塌了一處欄杆或是斷了一處船板。船板斷了一處就用一塊短板片浮在上邊。船欄杆塌了,就用一條繩子攔住,不加修理,有人就問船老板說:

“為什麽不修理呢?”船老板說:

“不要修理了,修理就不上算了。”那問的人不大懂得,船老板也就不再往下細說。

這船仍舊是南京一趟,漢口一趟地走著,走得非常吃力,而且受盡了人家的嘲笑。和它同一天從南京開出來的船,人家那船到了漢口,又載了新的客人和貨,往回走了,整整和它遇在半路,這兩個船相遇的時候,在大江上就鬧了一陣玩笑。

那個完全健康的刷洗得幹淨的船向這個沒睡醒的船說:“走得不慢,再過兩三天漢口可見。”

這沒有螺絲釘的船上的水手向著那船上水手說:“你走得快能怎樣呢?”兩個船上的水手還互相亂拋著東西,打鬧得非常有趣。

本來坐在這慢船上的乘客,對於這慢船難免不有些憎恨,有些憤慨,但經那快船水手的一番嘲笑,於是也就同仇敵愾了起來,站到這慢船的一麵來,覺得這慢船有一個共同的命運。

豈不知它已經保了險了呢!而他們卻沒有。

這船載得客人也實在載得大多了,無孔不入,就連機器房裏邊也有客人坐在裏邊抽著煙卷。

約瑟因為身體好,精力過剩,到處參觀,就來到了機器房的旁邊。機器房是在船底,裏邊格格噠噠地響著。約瑟覺得很好玩,就要下去看看,無奈那個小樓梯像個洞似的,約瑟有點害怕。那在機器旁邊坐著的旅客就招呼著他,覺得這小孩穿的可怪整齊的,就說:

“小孩下來看看,我給你照個亮。”

於是在那洞似的小梯子口間就有人劃著一根火柴。約瑟下去了。覺得那裏邊隻是汽油的氣味,並且熱烘烘的,很不舒服,就想要立刻出來。

這時,那劃火柴的人,拿了一個小圓東西放在約瑟的手裏。約瑟覺得這東西熱忽忽的,一看,是一個螺絲轉,六棱的,覺得很好玩,也就伸出手去,隨便摘了兩個。

那管理機器的人,滿臉油墨:走過來了,把約瑟嚇了一跳,

他往約瑟的手上看著,並且問約瑟:

“你拿的什麽?”

約瑟把手張開了。那人看了看,又笑了,並且撫摸著約瑟的頭頂:

“這小孩交關幹淨……拿去玩吧。”

約瑟拿著四個螺絲轉,雅格兩個,自己兩個,大衛沒有。大衛剛要一看,約瑟過去就是一掌,打在大衛的臉上。約瑟說:

“看,看到你眼睛裏去怕拿不出來。”大衛正想哭,卻讓母親拉過去了。

母親一看約瑟玩著的那東西,就問那東西是哪裏來的?約瑟說機器房裏來的。

母親說:

“這孩子,還得了,什麽地方你都去,機器房也是好去的,多危險。”

母親說完了,也就完了,雅格和約瑟就在那裏玩著。母親還說

“好好玩吧,別打仗!”

船老板來了。母親怕船老板來了不願意,這不是損壞人家的船嗎?母親就假裝剛剛看見,說:

“約瑟,你真是太淘氣啦……你這些東西是哪兒拿來的,趕快送回去……”

豈不知這船老板可不同別的船老板,大方得很,滿不在乎。說 “玩吧,玩吧……夠不夠?不夠可再到機器房去揀,那邊多得很呢。”約瑟的母親,覺得船老板這人隨隨便便的很不錯,於是就向約瑟說:

“好好玩去吧,別打仗。”大衛也想要去揀那螺絲轉,但是因為膽小,那機器房他不敢下去。他讓約瑟下,約瑟下去就揀了一把來,大大小小的,大的如銅板大,小的鈕扣大。

這船載的客人也實在太多了。夜裏鼾聲如雷,好像是載了一船青蛙似的,呱呱地響著。白天,剛好像一家人們都在吃飯,這一堆人吃光了,那一堆人再吃,那一堆人吃完了,第三堆人再吃。

廚房小,碗筷少,隻得輪流著吃。每日三頓,再加上這一輪流,就鬧成了川流不息,整天吃飯的現象。

因此蒼蠅忽忽的飛著,飯粒掉在船板上的,人們用腳踩著,踩成了爛泥之後,就在那裏發著氣味。

這船的氣味非常之大,人們不能洗澡,船板不能洗刷,而那廁所太小了,不夠用的,於是人們就自動地把廁所的周圍都開辟了起來,又開辟了一個天然廁所。所以這船每當靠岸的時候,檢疫處的人員都不肯上來檢查,隻坐著小汽艇來到了江心,老遠招呼著:

“船上有病人沒有?”船上說:“沒有。”於是,這船可以開到碼頭去了。

馬伯樂的這隻船臨到了漢口碼頭的時候,人們連罵帶吵地就在甲板上鬧著。船老板站在小扶梯上把頭從艙底探了出去。船老板用演說教導他們。

這船的乘客們不知怎麽的,一路都是服服帖帖的,給蒼蠅吃,就吃蒼蠅(飯裏帶蒼蠅);給開辟了一個天然廁所,也不反對。唯獨一到碼頭,大家就都吵了起來。一邊拍著行李,一邊踢著船板:

“這是他媽的什麽船,真害人哪!”“這船,他媽的還讓人家買票!”“這船,燒火吧,”

從太陽一出來,影影綽綽的就看見漢口了,在長江的邊上,在一堆藍瓦瓦的青煙裏邊。

人們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整理東西,好像是說稍微慢了一點,就怕來不及下船了。船的甲板上,其中有幾個年老的人,年老的人是到處落伍。無怪乎那優勝劣敗的哲學是千對萬對的。看吧,甲板上坐著三個老頭,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六十多歲,一個七十多歲,其實不用看,一想就知道他們三個必將成為劣敗者。他們的手是顫抖的,捆起行李來是哆哆嗦嗦的,好像那行李裏邊包著動物似的。

所有船上的人都收拾好了,從太陽剛一冒紅的時候,就開始收拾,收拾到小晌午,早都收拾好了,就等漢口一到,人們提著東西就下去了。

但是漢口卻總是不到,走了半晌午,那漢口還是看去在藍煙之中。船上的人因為下船的心太急切了,就都站起來不肯坐下,往那遠的一堆的藍煙看去。

有的說:

“快,二十四拜都拜了,隻差這一哆嗦了。”

有的說:

“王寶釧十八年的寒窯都耐過了,這五六天算什麽。”有的說:

“心急吃不了熱棗粥。”

“心急成嗎?心急成不了大英雄。”“心急沒官做。”

就是那說不心急的人,一邊說著一邊急得在甲板上打轉。那些聽著的人,也越聽越站不住腳。就像自己知道了自己有那麽一種弱點的人,起誓發願地說 “我若再那麽著,我是王八蛋。”結果自己成了王八蛋了,因為他非那麽著不可。這船夜以繼日地突突地向前進著,永遠前進不出什麽結果來,好像讓什麽人把它丟進泥河了似的。那江上的每個波浪每個泡沫似乎都帶著粘性,把船底給沾住了。眼看著漢口,手指著漢口,可就是到不了漢口。從太陽一冒紅,就看見漢口在一片藍瓦瓦的氣象之中,到現在已經小晌午了,往漢口那方一看,依日仍是“鬆下問童子,雲深不知處”。

這船上的乘客,有些是去過漢口的,有些是第一次。那去過漢口的就當眾煊惑著,說那江漢關口有一個大鍾樓,那大鍾樓是多麽高,多麽高!離得好遠就看得見了,一看見那大鍾樓漢口可就到了。

有些沒有去過漢口的就跟著大家往那邊看,但是無論怎樣看,也看不到。年老的人說:

“我的眼睛老花了,你們往那邊看看,是不是那就是大鍾樓的尖頂呢?”吃完了午飯,到了下半天,那鍾樓的頂尖還是一點也看不見。

到了三四點鍾,那鍾樓還是一點也看不見。又是晚飯了,那鍾樓還是一點也看不見。

於是人們目瞪口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這船慢得這樣出奇,把人們全嚇住了。

“難道真個還要攤開行李睡覺嗎?”

其實是不用懷疑了,今夜是下不了船的。但人們總覺得還有希望,所以都一聲不響地坐著,還在等待著。

那船上的水手說:

“今天算是到不了嘍。”這才算完全給人們斷了念頭。有的時候,斷念是好的。

本來那船上的水手,一早說這船今天會到,但也沒有說得十分肯定。也不過就是“可能到”, “或可到”,“有到的希望”的意思。

但那些心急的乘客一聽了就變成了“非到不可”了。

第二天,一早晨起來,人們就罵著。漢口的確離著不遠了,那大鍾樓已經看得清清晰晰的了,江麵上的舢板船還有大帆船,是那麽多。江上發著各種聲音,說話聲,打水聲,還有些噢嗬噢嗬的拉纖繩的聲音。但是人們不看這些,人們一邊捆著行李,一邊罵著。

有的說腰痛,有的說腿痛,有的說肚子痛,還有的說眼睛昨天晚上受了風。好像隻差了昨夜的這一夜的工夫,就出了許多亂子。假若昨天這船若是到了,這一切病症都不會發生。

有的說,昨天晚上的風特別厲害;有的說,昨天晚上的飯特別生硬,吃了肚子痛;有的說,他三十多年的老病,沒有犯過,昨天晚上這一夜就犯了。另一個聽了就接著說:

“可不是,十多年前,我這腿肚子讓瘋狗咬了一口,落了一個疤。經你這一提,我才覺得昨天夜裏就覺得發癢。”

另一個又說:

“可不是嘛,這是一股子大邪風。”另一個說:“邪風就犯病的……”

於是乎一個搔背,一個抓腿。一個說背痛,一個說腿癢。而恰巧是他們兩個又都是老病,而這老病,又都是因為昨晚這一夜工夫而犯的。他們兩個,十分同病相憐。

一個說:

“到了漢口,你應該買塊膏藥貼上。”

一個說:

“到了漢口,你應該買瓶虎骨酒喝了。”大概這船,用不了一個鍾頭,就可以靠岸的。但是人們都不怎麽高興,人們的嘴裏都在嘟嘟著。有的說:

“這樣的船,就不該載客。”有的說:“這是在咱們中國,如果在外國,這樣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說: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這樣的船是隨時可以發生危險的。”

有的說:“這樣的破船,還不如老水牛,還要船票錢……”

另一個接著說 “不但要船票錢,好嘛!船底一朝天還帶要命的。”

在艙裏的船老板,聽到他們嚷嚷好些時候了,最後,他聽到他們越嚷嚷越不像話了,且有牽涉到這船要出亂子的話。船老板就把頭從艙底的小扶梯間探了出來。開初他靜靜聽了一會,而後他發表了一篇演說:

“你們說話不合乎國情,在美國,美國是工業國家,像咱們這樣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沒看看,咱們是什麽國家?咱們是用木船的國家呀!咱們隻配用木船。現在有了汽船了,雖然不好,但總算是汽船呀!雖然說是太慢,但總比木船快呀!諸位不要憑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總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輩。在我全國上下一心抗敵的時候,不怕任何艱苦,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才是我偉大中華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黃帝的子孫。”

船老板的演說,演完了,把頭縮回去了,剛剛下到了艙底,是馬伯樂睡醒的時候。他睡得昏頭昏腦的,就聽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說大講的,他想要起來去看一看吧,心裏明白,身子不由

主;因為自淞江橋摔昏了那一回以後,他就特別願意睡覺,而且越睡越醒不過來,渾身酸痛。

正這時,船老板從扶梯下來了。馬伯樂瞪著通紅的眼睛問著:“什麽事?”

船老板把兩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著肩膀縮著脖,說:

“我兩千塊錢兌過來的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塊錢的險呢。這船翻了,我去領保險費。這船不翻,跑一趟就對付二三百……老弟,你說夠本不夠本……”

船老板還在馬伯樂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馬伯樂本來要罵一聲“真他媽的中國人”,但經過一拍,他覺得老板是非常看得起他,於是他覺得船老板這人是多麽坦白呀!是一個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為的有什麽就說什麽的一個天真的人。於是馬伯樂就問:

“是哪一家保險公司呢?像這樣船,保險公司肯保嗎?”

因為馬伯樂的父親曾經開過保險公司,馬伯樂常跟著在保險公司裏轉,總算關於保險有一點知識。船老板瞅了他一眼,回說“通融吧啦!中國的事,一通融還有不行的嗎?”船老板說得高興了,於是又拍著馬伯樂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地說 “中國無論什麽事,一通融是沒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說得熱鬧之間,馬伯樂太太來了,她抱著小雅格,牽著約瑟,從小扶梯上撲撲騰騰地走下來了。走下來一聽,他們正談著這船的問題。老板把頭回過來,又向太太說了一遍,大意是:這船的本錢兩千塊,假若船翻了就去領保險費,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膽小的,坐火車就怕車出軌,乘船最忌諱船翻。但船老板說完之後,卻很冷靜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馬伯樂說:

“保羅,你看看人家,人家有兩千塊錢,一轉眼就能夠賺兩萬……你就不會也買這樣一條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險。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領保險費。”

馬伯樂說:

“保險,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誰給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邊溜著縫說:“通融呀!”

馬伯樂太太沒有聽懂,她說:“怎麽?”

船老板說 “通融去嘛!”馬伯樂太太一想就想起來了,向著馬伯樂說:

“那大陸保險公司,馬神父不是股東嗎?讓馬神父從中說一句話,什麽事辦不了。”

太太越想馬伯樂這人越不中用,就說:“那馬神父和父親多麽要好,讓他做什麽他不做?”

馬伯樂說: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說:

“馬神父是信耶穌的人,信耶穌的人是最喜歡幫人家忙的人。”

馬伯樂說:“這是良心問題。”太太說:

“什麽良心問題?”馬伯樂說:

“船翻了不淹死人嗎?”太太說:

“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逃起難來還怕死嗎?”船老板在一邊溜著縫說:

“說得對呀,買一隻船做做好事,多救幾條命也是應該的。”

這時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罵著,在說著疙疸話。船老板越聽越不入耳,又從扶梯上去,又要發表談話。這時候有幾位傷兵弟兄,就首先招呼著說:“聽老板發表演說啦!”於是果然展開了一個很肅靜的場麵。老板第一句就說:

“我為的什麽?”而後很沉靜的說了第二句 “諸位是為的逃難,是想要從危險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漢口一趟,我是為的什麽?我是為的諸位呀!換句話說,我就是為的我們的國家民族,若不然,我們何必非幹這行子不可呢?就說我這隻船吧,載點別的什麽貨物不行嗎?難道不載客人就爛到家裏了嗎?不過就是這樣,在國難的時候,有一分力量就要盡一分力量,有槍的上前線,沒槍的在後方工作。大家在逃難的時候,忍耐著一點,也就過去了,說三道四,於事無補,白起摩擦,那是漢奸行為。”

船老板前邊說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說,到了最末尾的兩句,才算抓到了一點演說的精華。因為從前他在家鄉的時候,做夢也沒有想到他要當眾發表演說的。他在家鄉當一名小跑街。現在他想要練習也就來不及,也不過每天讀讀報紙上的社論,多少的在那裏邊學習一點。國家民族的印象給他很深。尤其是“漢奸”那印象更深,吃飯,睡覺,也忘記不了,隨時提防著總怕自己當了漢奸。

一開口講話也總是“漢奸” “漢奸”的,若是言語之間沒有“漢奸”這兩個字,就好像一句話裏沒有主題 “漢奸”這兩字不知不覺地已經成為船老板的靈魂了。若沒有了“漢奸”他也就沒有靈魂了。

他說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幹活的時候:

“你這不是漢奸嗎?吃人家的飯,不給人家幹活。”他跟老婆起誓的時候,他說: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腸,我就是漢奸。”而最好玩的,而最說得活靈活現的就是從老子推到了兒子,從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種又體貼又憐惜的口吻。當他回到家裏,撫摸著他的孩子玩的時候,他說:

“你媽不做好事,養了你們這一群小漢奸哩!”因為他的孩子們把他的自來水筆拉下去在玩著。

船老板剛剛演了那篇說,下到艙底還沒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來,據說,又作了一篇星期論文。因為這船上有幾個青年學生,這學生之中,其中有一個是曾經住過報館的。

當船老板又在小扶梯上露頭,僅僅是露頭,還完全沒有開口呢,他就給加以預測。他說:

“船老板來作星期論文了,大家靜一靜。”

這“星期論文”四個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頭愣眼的時候,船老板那醒目驚心的洋洋大文就開了頭了。

剛一開頭,就“漢奸 “漢奸”的。講到後來,所涉之廣,主題仍是“漢奸”。一時船上那些灰心喪氣的乘客,都不大能夠領教。隻是嗡嗡嗡的,沒大有人聽。老板一看, “漢奸”不大怎麽中用,於是就在煞尾處大論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說: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為的什麽?我這隻小船,若裝了一船快當貨,也走起私來,不比現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麽做就是啦,這就叫做人要有良心。什麽叫做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所謂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板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胸脯,凜然一股正氣,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說服了,說得個個目瞪口呆,有的感動得悲從中來,含著兩泡眼淚,說:

“中國亡不了……’

船老板緊接著更加深刻地表明了一番關於他還沒有當“漢奸”的那種主因;陳述了關於他至今還沒有當“漢奸”的那種決心。

他說:

“我沒有走私,我為的什麽呢?乃就是於的良心嗎?”

繼續著,他又說,又拍了一下胸脯,那胸脯是向前挺著的,使人一望上去,就不敢起邪念,影影綽綽的,好像“正大光明”那四個大字就題在那挺著的胸脯上。

看起來不像一位船老板了呢,像一位什麽人物呢?人們一時卻也歸納不清楚,隻覺眼前能夠站著這樣偉大的人物,中國是亡不了的。

那剛強的字眼在那邊響著:

“我為什麽沒有走私?為著天地良心。”而後那堅決的字眼,又重複了一遍:“我為什麽沒有走私?為著天地良心。”

問題越談越遠了,這一層人們沒有注意到。本來問題是在這船的“慢”上,是在這船的“破”上。到了後來,這“破”與“慢”一字不提,倒好像這全船的乘客,大家夥都沒有良心似的,就好像不一會工夫大家就成串地跑過去當“漢奸”去了。

船老板又說了一遍:“我為什麽不去偕同日本人走私?我是為著天地良心哪!”

聽了船老板這樣反複的堅強的宣言,人們都非常感動。至於這船的“破”,這船的“慢”,那些小節目,人們早拋開了,隻是向著中國整個的遠大的前程邁進著。

乘客們在感動之餘,不分工、商、農、學、兵,就一齊唱起《義勇軍進行曲》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這時候,白白的江水,在船頭上打著嗚嗚,大江上的波浪一個跟著一個滾來,翻著白花,冒著白沫,撞擊著船頭。

回頭望去,那遼闊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見波浪了,隻是遠近都充滿了寂寞。那種白白的煙霧,不但充滿了大江,而且充滿了大江的兩岸,它像是在等待著,等待著假若來了“難船”,它們就要吞沒了它。

從正麵望去,這江也望不到盡頭,那遙遠的地方也是一樣起著白煙,那白色的煙霧,也是沉默不語的。它已經擬定了,假若來了“難船”,它非吞沒了它不可。

這隻漸漸丟了螺絲釘的小船,它將怎樣逃出這危險呢?它怎麽能夠掙脫了它的命運?

那全船的乘客卻不想到這些,因為漢口就在眼前了。他們都在歡欣鼓舞地張羅著下船,這船給人們的痛苦越大,人們就越容易快活,對於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記。

當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漢關前那大鍾樓,幾乎是人人心裏想著:

“到了,漢口到底是到了。”

他們可沒有想想,這得以到了漢口的,是他們自己爭取的呢?還是讓船老板把他們烏七八糟地運到的?

總之,他們是快樂的,他們是喜出望外的,他們都是些幸運兒,他們都是些天之驕子。一個一個地摸著下巴,張著嘴,好像張著嘴在等著吞點什麽東西似的,或者他們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漢關站著的大鍾樓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連“到了,漢口到底是到了”這句感慨的話都沒有,隻是心裏想著:

“上岸之後,要好好洗一個澡,要好好地像樣地吃一頓。”

一會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鍾樓前邊的江心上。這並不是到了碼頭,而是在等候著檢疫處的人員上來驗病的。

檢疫處的人來了,坐著小白汽艇,幹淨得好像條大銀魚似的。那船上的檢疫官也全身穿著白衣裳,戴著白帽子,嘴上還掛著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開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攪起來一溜白浪。這小汽船跑到離江心三丈多遠的地方,就停下來。那檢疫官向著江心大喊著:

“船上有病人沒有?”船老板在甲板上喊著:“沒有。”

於是那檢疫官一擺手!“開吧!”

於是載著馬伯樂的這汽船,同時還載著兩三個患赤痢的,一個患虎列拉的,就開到碼頭上去了。

船到了碼頭,不一會工夫,船就搶著下空了。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他們活靈活現的,他們快活得不能自製,好像在一小時之前,他們剛剛買了彩票中了頭彩的樣子,快活到發狂的程度,連喊帶叫的。人們跑到了岸上,上了岸人們就都散開了。

沒有一個人在岸上住一住腳,或者是回過頭來望一望,這小船以後將出什麽危險!

這個,人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不一會工夫,那搶著登到岸上去的人,連個影兒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