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到了漢口,沒有住在漢口,隻在旅館裏邊住了兩天,就帶著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來住了。因為那邊有他父親的一個朋友,原先在青島住的時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現在信不信了,隻見那客廳裏邊擺著一尊銅佛。
馬伯樂一到了漢口,當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會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說:
“你們搬到武昌來住吧!武昌多清靜。俺在武昌住了將近十年……離開了青島,到了漢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東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馬伯樂聽了覺得很是親熱。
不一會工夫,又上來了兩盤點心。馬伯樂一盤,王老先生一盤。那是家做的春卷,裏邊卷的冬筍、粉條、綠豆芽,其味鮮而爽口。馬伯樂一看那點心,就覺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來他是很客氣的,不好意思開口就吃,但這哪能不吃呢?那是黃映映的用雞蛋皮卷著的,真幹淨得可愛呢,真黃得誘眼呢!
馬伯樂開初隻在那蛋卷的一頭,用刀子割了一小點,送到嘴裏去,似乎是在嚐嚐。他自己心裏想,可別吃得太多,吃得太多讓人家笑話。
當他跟王老先生談著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就又割了一小點送到了嘴裏。
談話談到後來是接二連三地談著。王老先生問他父親那保險公司裏還有點股子嗎?
馬伯樂說:
“沒有了,抽出來了。”馬伯樂一張嘴就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裏去了。還沒有來得及咽下,王老先生就又問他:
“聽說你父親又捐了一塊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馬伯樂說:
“還沒有,還沒有。”他一張嘴就又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裏去了。
這回這嘴可嫌太小了點,蛋卷在那裏邊翻不過身來,擠擠擦擦的,好像那逃難的火車或是那載著逃難的人的小船似的。馬伯樂的嘴裏邊塞得沒有立足之地了。
馬伯樂想,這回可糟糕,這回可糟糕!因為那東西一時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魚或是蛇,吃東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馬伯樂的舌頭,不容它翻過身來。
這一下子馬伯樂可上了個當,雖然那東西好歹總算咽下去了,但是把馬伯樂的眼圈都急紅了。
過半點鍾的樣子,馬伯樂沒有再吃。
談來談去,總是談得很連貫的,馬伯樂偶爾把眼睛掃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動手,就又想要張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來一盤熱的,是剛從鍋底上煎出來的。
馬伯樂一看,心裏就想:
“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鬧著玩的。”當那蛋卷端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回避說:“夠了,夠了。”
可是女工仍舊把那碟子放在他的旁邊。馬伯樂想:
“可別吃,可別吃。”
連眼睛往那邊也不敢望,隻是王老先生問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過一個人的眼光若沒有地方放,卻總是危險的。於是馬伯樂就把眼光放在王老先生說話時那一動一跳的胡子上。
王老先生那胡子不很黑,是個黃胡子,是個一字胡,很直很厚,一跳一跳的,看了好半天,怪有趣兒的。一個人的身上,若專選那一部分去細看,好比專門看眼睛或者專門去看一個人的耳朵,那都會越看越奇怪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別大,好像觀音菩薩似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別尖,好像烙鐵嘴似的,會覺得很有趣兒的。
馬伯樂正看得王老先生那黃胡子看得有趣的時候,那王老先生一張嘴把個蛋卷從胡子下邊放進嘴裏去了。
馬伯樂受了一驚:“怎麽的,吃起來了!”馬伯樂也立刻被傳染了,同時也就吃了起來。
一個跟著一個的,這回並沒有塞住,而是隨吃隨咽的。因為王老先生也在吃著,沒得空問他什麽,自然他也就用不著回答,所以讓他安安詳詳地把一盤蛋卷吃光了。
這一盤蛋卷吃得馬伯樂的嘴唇以外還閃著個油圈。吃完了。王老先生問他:“搬到武昌來不呢?”馬伯樂說:“搬的,搬的。”
好像說:
“有這麽好吃的蛋卷,哪有不搬的道理。”回到旅館裏,太太問他:“武昌那房子怎麽樣?”他說:“武昌那蛋卷才好吃呢!”
太太在搬家的一路上就生著氣,把嘴噘著。當上了輪渡過江的時候,江風來了,把她的頭發吹蓬得像個小蘑菇似的,她也不用手來壓一壓,氣得和一個氣球似的,小臉鼓溜溜的,所以在那過江的輪渡上,她一句話不講。
小雅格喊著:
“媽媽,看哪!那白鴿子落到水上啦,落到水上啦。”
小雅格喊完了之後,看看媽媽冷冷落落地站著,於是雅格就牽著媽媽的衣襟,又說:
“媽媽,這是不是咱家那白鴿子飛到這兒來啦?”大衛在一邊聽了就笑了。說:“這是水鳥啊,這不是白鴿子。”約瑟說:
“那還用你說,我也認識這是水鳥。”大衛說:
“你怎麽認識的?”約瑟說:“你怎麽認識的?”
大衛說:
“我在書上看圖認識的。”約瑟說:
“我也從書上看圖認識的。”
大衛瞧不起約瑟的學問。約瑟瞧不起大衛的武力。大衛正要盤問約瑟:“你在哪本書上看過?”
還沒來得及開口,約瑟就把小拳頭握緊了,胸脯向前挺著,叫著號:
“兒子,你過來。”
馬伯樂看著這兩孩子就要打起來了,走過去就把他們兩個給分開了。同時跟太太說:
“也不看著點,也不怕人家笑話。”
太太一聲不響,把眼睛向著江水望著。馬伯樂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子事,還在一邊談著風雅:
“武漢有龜、蛇兩山,隔江相望,長江漢水匯合於此,旁有大冶鐵礦、漢陽兵工廠,此吾國之大兵工廠也……”
太太還沒有等他把這一段書背完,就說:“我不知道。”
馬伯樂還不知太太是在賭氣,他說:“地理課本上不是有嗎?”太太說:“沒有。”
馬伯樂說:
“你忘記啦,你讓孩子給鬧昏啦。那不是一年級的本國地理上就有?”
馬伯樂和太太嚷完了,一回頭,看見大衛和約瑟也在那裏盤道呢!
大衛問約瑟說:“你說這江是什麽江。”約瑟說:“黃河。”大衛說:
“不對了,這是揚子江。地理上講的,你還沒有念過呢。”約瑟吃了虧了,正待動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抗戰歌來:“……黃河……長江……”
原來約瑟把黃河和長江弄混了,並非不知道,而是沒弄清楚。現在想起來了。
約瑟說:
“長江……”
大衛說:
“不對,這是揚子江。”
小雅格在旁邊站著,小眼睛溜圓的,因為她剛剛把水鳥認錯了,到現在她還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語地:
“什麽水鳥!鴿子鳥。”這時江上的水鳥,展著翅子從水麵上飛去了。飛到遠處繞了一個彎子,有的飛得不見了,有的仍舊落在水上,看那樣子,像是在坐著似的,那水鳥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鴿子。
這過江的小輪船,向前衝著,向前掙紮著,突突地響著,轟轟地向前進著。看樣子是很勇敢的,好像是在戰鬥似的,其實它也不過擺出那麽一副架兒來,嚇唬嚇唬江上的水鳥。
遇到了水鳥,它就衝過去,把水鳥衝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橫,老老實實的,服服帖帖地裝起孫子來。
這渡江的小輪,和那馬伯樂從南京來到漢口的那隻小船是差不多的,幾乎就是一樣的了,船身吱吱咯咯地響著。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這船是否像載來馬伯樂的那船似的已經保了險。若沒有保險,那可真要上當了,船翻了淹死幾個人倒不要緊,可惜了這一隻小船了。
但從聲音笑貌上看來,這小船和載來馬伯樂的那隻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沒有第二句話,非兄弟,即姊妹,因為它們的模樣兒是一模一樣的,那聲音是突突地,那姿態歪歪著,也是完全相同。
這船上的人們,都好像馬匹一樣,是立著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並沒有期待,好像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們自己也真變成一匹馬了,隨他的便吧,船到哪裏去就跟著到哪裏去吧。
因為是短途,不一會工夫也就到了。從漢口到武昌,也就是半點鍾的樣子。
黃鶴樓就在眼前了。
馬伯樂覺得一切都妥當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難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帶來了。
太太一帶來,經濟就不成問題。馬伯樂覺得一切都“OK”,一高興,就吟了一首黃鶴樓的詩 “詩曰”,剛一開頭,馬伯樂想不起來了,隻記住了後兩句:
“黃鶴一去不複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太太站在這裏一聲不響,她的心境,非常凝煉,她不為一切所惑,靜靜地站著,什麽水鳥,黃鶴樓之類,她連看也未看在眼裏。她心裏想著武昌那房子到底是個怎麽樣的,越想越想不出來。想來想去,窗子向哪麵開著,門向哪麵開著,到底因為她沒有看過,連個影子也想不出來。
“到底是幾間房子,是一間,還是兩間?”
她剛要說出口,心裏一生氣就又不問了。哪有這樣的人呢!連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幾間。她越想越生氣,她轉著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著馬伯樂。
馬伯樂一點也不自覺,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他一高興,就又把那黃鶴樓的兩句詩,大誦了一遍:
“黃鶴一去不複返,此地空餘黃鶴樓。”因為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一點,全船的眼睛,都往他這邊閃光。
馬伯樂心裏說:“真他媽的中國人,不懂得鑒賞藝術……”
不一會,船到了碼頭,大家一起下船。那原來在船上靜靜的站著的人,一到了碼頭,就都心急如火起來,跳板還沒有落下來,有的人竟從欄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們就一擁而出,年富力強的往前衝著,老的弱的被擠得連罵帶叫。
馬伯樂抱著小雅格,他的腦子裏一恍忽,覺得又像是來到了淞江橋。
走到了岸上,他想:這可奇怪,怎麽中國盡是淞江橋呢!
馬伯樂流了一頭汗,鼻子上跌壞的那一塊蒙著藥布還沒有好呢。
但這僅僅是嚇了馬伯樂一下,實際上是並沒有什麽的,不一會工夫也就忘記了。何況逃難也逃到了終點,房子也有了,經濟也不成問題了。
所以不一會工夫,馬伯樂就又活靈活現了起來,他叫洋車的時候,他就打了那車夫,因為從漢陽門碼頭到磨盤街本來是八分錢,上次馬伯樂到王公館去拜訪的時候,是八分錢。現在要一毛二,這東西真可惡,不打他留著他嗎!
“他發國難財呀,還有不打的嗎!”到了王公館,馬伯樂還這麽嚷著。
王老先生點頭稱是,並且說:“警告警告他們也是對的。”
王老先生又說:
“我前天囤了點煤炭,三天就賺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錢的利……俺早晨起來,去打聽打聽市價,你說怎麽樣?俺叫了一個洋車,一開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現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子,打完了再說……”
馬伯樂在旁邊叫著:
“打的對,他發國難財呀。”
馬伯樂太太一進屋就看見客廳裏擺著那尊銅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經不信耶穌教了嗎?所以教友見了教友那一套應酬的話,太太一個字沒敢提,隻是心裏想著,趕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們都坐在沙發上,隻是約瑟是站著的,是在沙發上跳著的,把那藍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腳印。太太用眼睛瞪著約瑟,約瑟哪裏肯聽;太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心裏說:孩子大人都這麽會氣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麽。她用眼睛瞪了馬伯樂好幾下。馬伯樂還不明白,以為是茶灑在衣服上了,或是什麽的,直是往自己西裝的領上看著,看看到底也沒有什麽差錯,於是還和王老先生談著。
一直談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來了。於是馬伯樂略微地吃了兩個。
吃完了,才告辭了王家,帶著東西,往那現在還不知房子在什麽地方的方向走去,隻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邊帶領著。
太太氣得眉不抬,眼不睜。
在那磨盤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門前連著兩塊大石頭,門裏長著一棵枇杷樹,這就是馬伯樂他們新租的房子。
在那二樓上,老鼠成群的跑著。馬伯樂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樓就在樓口把頭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腳下踩著一個死老鼠。
這房子空空如也,空氣倒也新鮮。隻是老鼠太多了一點,但也不要緊,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馬伯樂一站在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樣地跑了,就都縮著脖子在門口上轉著滴溜溜的閃亮的眼睛,有五個都藏起身子來了。
一共兩間房。
馬伯樂對於這房子倒很喜歡,喜歡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為這正和他逃難的哲學相符,逃起難來是省錢第一。
這時太太也上樓來了。太太的意見如何,怕是跟馬伯樂要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