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後兩個月的事情,馬伯樂的太太從青島到上海。人還未到,是馬伯樂預先接到了電報的。
在這兩個月中,馬伯樂窮得一塌糊塗,他的腿瘦得好像鶴腿那般長!他的脖頸和長頸鹿似的。老遠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沒有吃蛋炒飯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陳那裏,和小陳住在一起。小陳是個營養不良的蠟黃的麵孔。而馬伯樂的麵孔則是青黝黝的,多半由於失眠所致。
他們兩個共同住著一個亭子間,亭子間沒有地板,是洋灰地。他們兩個人的行李都攤在洋灰地上。
馬伯樂行李髒得不成樣子了,連枕頭帶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多了。可是小陳的比他的更甚,小陳的被單已經變成黑的了,小陳的枕頭髒得閃著油光。
馬伯樂的行李未經洗過的期間隻不過兩個多月,尚未到三個月。可是小陳的行李未經洗過卻在半年以上了。
小陳的枕頭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還特別結實。
馬伯樂的枕頭雖然已經髒得夠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陳的來還強,總還沒有失去枕頭的原形。而小陳的枕頭則完全變樣了,說不上那是個什麽東西,又亮又硬,和一個小豬皮鼓似的。
按理說這個小亭子間,是屬於他們兩個的,應該他們兩個人共同管理。但事實上不然,他們兩個人誰都不管。
白天兩個都出去了,窗子是開著的,下起雨來,把他們的被子通通都給打濕了。而且打濕了之後就泡在水裏邊,泡了一個下半天。到晚上兩個人回來一看:
“這可怎麽辦呢?將睡在什麽地方呢?”
他們的房子和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似的,隻能夠鋪得開兩張行李,再多一點無論什麽都放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一人腳上所穿的一雙皮鞋,到了晚上脫下來的時候,都沒有適當的放處。放在頭頂上,那皮鞋有一種氣味。放在一旁,睡覺翻身時怕壓壞了。放在腳底下又伸不開腳。他們的屋子實在精致得太厲害,和一個精致的小紙匣似的。
這一天下了雨,滿地和行李都是濕的。他們兩個站在門外彼此觀望著。(因為屋子太小,同時兩個人都站起來是裝不下的,隻有在睡覺的時候兩個人都各自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這怎麽辦呢?”
兩個人都這麽想,誰也不去動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幹了”。
兩個人彼此也不抱怨,馬伯樂也不說小陳不對,小陳也不埋怨馬伯樂。仿佛這是老天爺下的雨,能夠怪誰呢?是誰也不怪的。他們兩個人彼此觀望時,還笑盈盈的。仿佛擺在他們麵前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們兩個的。若照著馬伯樂的性格,凡事若一關乎了他,那就很嚴重的;但是現在不,現在並不是關乎他的,而是他們兩個人的。
當夜他們兩個人就像兩條蟲子似的蜷曲在那濕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一邊,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兩個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沒有一點怪罪的心理。
有的時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點從窗子淋進來,淋到馬伯樂的腳上,馬伯樂把腳鑽到被單的下邊去。淋到小陳的腳上,小陳也把腳鑽到被單的下麵去。馬伯樂不起來關窗子,小陳也不起來關窗子。一任著雨點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上睡覺,行李竟會讓雨打濕了,好像行李上麵睡著的不是人一樣。
所以說他們兩個人的房子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時關窗子這件事,馬伯樂若是起來關了,他心裏一定很冤枉,因為這窗子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窗子;若小陳關了,小陳也必冤枉,因為這窗子也不是小陳一個人的窗子。若說兩個人共同地關著一個窗子,就像兩個人共同地拿著一個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於是就隻好隨它去,隨它開著。
至於被打濕了行李,那也不是單獨的誰的行李被打濕了,而是兩個人一塊被打濕的。隻要兩個人一塊,那就並不冤枉。
小陳是窮得一錢不存。他從大學裏旁聽了兩年之後,沒有找到職業。第一年找不到職業,他還悔恨他沒有真正讀過大學。到後來他所見的多了,大學畢業的沒有職業的也多得很。於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隨隨便便地在上海住下來。有的時候住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時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雖然沒有什麽收入,可是他也吸著香煙,也打著領帶,也穿著皮鞋,也天天吃飯,而且吃飽了也到公園裏去散步。
這一些行為是危險的,在馬伯樂看來是非常可怕,怎麽一個人會過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沒有飯吃,豈不餓死了。
所以小陳請他看電影的時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擔心。“今天你把錢用完了,明天到吃飯的時候可怎麽辦呢?”
小陳並不聽這套,而很自信地買了票子。馬伯樂雖然替小陳害怕,但也跟著走進戲院的座位去。
本來馬伯樂比小陳有錢。小陳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塊兩塊的,總是大高其興,招呼著馬伯樂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錢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來的。而馬伯樂則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錢,就像沒有借到的一樣,別人是看不出來的,他把錢放在腰包裏,他走起路來也一樣,吃飯睡覺都一樣,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現。就是小陳也常看不出他來。
馬伯樂自從搬到小陳一起來住,他沒請過小陳看一次電影。他把錢通通都放了起來,一共放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塊錢了。
現在馬伯樂看完了太太的電報,從亭子間出來下樓就跑,跑到理發館去了。
馬伯樂坐在理發館的大鏡子的前邊,他很威嚴地坐著,他從脖頸往下圍著一條大白圍裙。他想,明天與今天該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問題了,而今天的工作是理了發,洗個澡,趕快去買一件新的襯衫穿上,襪子要換的,皮鞋要擦油的。
馬伯樂閉了眼睛,頭發是理完了。在等著理發的人給他刮胡子。
他的滿臉被抹上了肥皂沫,靜靜地過了五分鍾,胡子也刮完了。
他睜開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認識自己了。他一回想,才想起來自己是三個月沒有理發了。
在這三個月中,過的是多麽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轉著,晚上回來像狗似的一聲不響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風吹雨打,沒有人曉得。今天走在街上,明天若是死了,也沒有人曉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這個樣的嗎?有沒有都是一樣,存在不存在都是一樣。若是死的消息傳到了家裏,父親和母親也不過大哭一場,難過幾個月,過上一年兩年就忘記了。有人提起來才想起他原先是有過這樣一個兒子。他們將要照常地吃飯睡覺,照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該穿什麽樣衣裳,該吃什麽樣的東西,一切都是照舊。世界上誰還記得有過這樣一個人?
馬伯樂一看大鏡子裏邊的人又幹淨又漂亮,現在的馬伯樂和昨天的簡直不是一個人了。馬伯樂因為內心的反感,他對於現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說:
“你還沒有餓死嗎?你是一條亡家的狗,你昨天還是………你死在陰溝裏,你死什麽地方,沒有人管你,隨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來了,是在旅館裏暫且定的房間。
太太一問他:
“保羅,你的麵色怎麽那麽黃嗬!”
馬伯樂立刻就流下眼淚來,他咬著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臉轉過去,向著旅館掛在牆上的那個裝著鏡框的價目單。他並不是在看那價目單,而是想借此忘記了悲哀,可終沒有一點用處。那在黑房子裏的生活;那吃蛋炒飯的生活;向人去借錢,人家不借給他的那種臉色;他給太太寫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理的那些日子,馬伯樂一件一件地都想起來了。
一直到太太撫著他的肩膀說了許多安慰他的話,他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陳那裏把行李搬到旅館去了。到了旅館裏,太太打開行李一看,說:
“呀,保羅,你是在哪裏住著來的,怎麽弄成這個樣子?”馬伯樂是一陣心酸,又差一點沒有流下眼淚來。
這一夜馬伯樂都是鬱鬱不樂的。
馬伯樂蓋上了太太新從家裏帶來的又鬆又軟的被子。雖然住的是三等旅館,但比起小陳那裏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鐵架的床,**掛著帳子,床板是棕繃的,帶著彈性,比起小陳那個洋灰地來,不知要軟了多少倍。枕頭也是太太新從家裏帶來的,又白又幹淨。
馬伯樂把頭往枕頭上一放就長歎了一口氣,好像那枕頭給了他無限的傷心似的。他的手在被邊上摸著,那潔白的被邊是非常幹爽的,似乎還帶清香的氣息。
太太告訴他關於家裏的很多事情。馬伯樂聽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應著。他的眼睛隨時都充滿著眼淚,好像在深思著似的。一會他的眼睛去看著床架,一會把眼睛直直地看著帳子頂。他的手也似乎無處可放的樣子,不是摸著被邊,就是拉著床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著床架咚咚地響。
太太問他要茶嗎?
他隻輕輕地點了點頭。
太太把茶拿給他,他接到手裏。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沒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麽而想忘了。他與太太的相見,好像是破鏡重圓似的,他是快樂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實又空虛的。他的眼睛裏邊含滿了眼淚,隻要他自己稍一不加製止,那眼淚就要流下來的。
太太問他:
“你來上海的時候究竟帶著多少錢的?”馬伯樂搖一搖頭。太太又說:
“父親說你帶著兩百多塊?”
馬伯樂又搖一搖頭,微微地笑了一笑。太太又說:
“若知道你真的沒有帶著多少錢,就是父親不給,我若想一想辦法也總可以給你寄一些的。”
馬伯樂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滿了眼淚。太太連忙問他:
“那麽你到底是帶著多少?”
“沒帶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太太一聽,連忙說: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電報地催。那三十元,過了三個月,可難為你怎麽過來的?”
馬伯樂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淚就從那笑著的眼睛裏滾下來了。他連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後把臉輕輕地壓到枕頭上去。那枕頭上有一種芳香的氣味,使他起了一種生疏的感覺,好像他離開了家已經幾年了。人間的無限虐待,無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經嚐遍了。
第二天早晨,馬伯樂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內地去的唯一的火車站。(上海通內地的火車,在抗戰之後的兩個月就隻有西站了。因為南站、北站都已經淪為敵手了。)
馬伯樂在賣票處問了票價,並問了五歲的孩子還是半票,還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後再從南京轉漢口。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裏。不過這心事還沒有和太太談過,因為太太剛剛來到,好好讓她在旅館裏休息兩天,休息好了再談也不晚。所以
他還沒有和太太說起。若是一談,太太是沒有不同意的。
馬伯樂覺著太太這次的來,對待他比在家時好得多了,很溫和的,而且也體貼得多。太太變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剛結婚的時候似的,是很溫順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漢口,太太是不會不同意的。所以馬伯樂先到車站上去打聽一番。馬伯樂想:
“萬事要有個準備。”
他都打聽好了,正在車站上徘徊著,打算仔細地看一看,將來上火車的時候,省得臨時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臨時東撞西撞。
正在這時候,天空裏就來了日本飛機。大家嚷著說日本飛機是來炸車站的。於是人們便往四下裏跑。
馬伯樂一聽是真正的飛機的聲音,他向著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還沒能跑開幾步,飛機就來在頭頂上了,人們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偵察機一齊過去了,並沒有扔炸彈。
但是站在遠處往站台上看,那車站那裏真像是螞蟻翻鍋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裏吵叫著。
馬伯樂一直看到那些人們又都上了火車,一直看到車開。
他想不久他也將如此的,也將被這樣擁擠的火車載到他沒有去過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裏將要開始新的生活,將要順應著新的環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準的,新的就是困難的。
馬伯樂看著那火車冒著煙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響。似乎那車子載得過於滿了,好像要拉不動的樣子。說不定要把那些逃難的人們拉到半路,拉到曠野荒郊上就把他們丟到那裏了,就丟到那裏不管了。
馬伯樂歎了一口氣,轉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許在等他吃飯呢!於是立刻喊了個黃包車,二十多分鍾之後,他跑上旅館的樓梯了。
太太端著一個臉盆從房間裏出來,兩隻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曬台上清洗已經打過了肥皂的孩子們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來了,她也就沒有去,又端著滿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間裏。
在房間裏的三個孩子滾作一團。大孩子大衛,貧血的臉色,小小的眼睛,和兩個棗核似的,他穿著鞋在**跳著。第二個孩子約瑟是個圓圓的小臉,長得和他的母親一樣,唯鼻子上整
天掛著鼻涕。第三個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親也愛她,父親也愛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歲,她非常之胖,看來和約瑟一般大,雖然約瑟比她大兩歲。約瑟是五歲了。
大衛是九歲了,大衛這個孩子,在學堂裏念書,專門被罰站。一回到家裏,把書包一放就往廚房裏跑,跑到廚房裏先對媽媽說:
“媽,我今天沒有罰站。”媽媽趕忙就得說:
“好孩子真乖……要吃點什麽呢?”“要吃蛋炒飯!”
大衛和他的父親一樣,也是喜歡吃蛋炒飯的。媽媽問著他:
“蛋炒飯裏願意加一點蔥花呢,還是願意加一點蝦米?”大衛說:
“媽,你說哪樣好呢?蔥花也要,蝦米也要,好嗎?”
“加蝦米就不可以加蔥花的。”媽媽說 “蝦米是海裏的,是海味。雞蛋是雞身上的,又是一種味道。雞蛋和蝦米就是兩種味道了。若再加上蔥花就是三種味道了。味道太多,就該葷氣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隻是雞蛋炒蝦米吧。”
大衛抱在媽媽的腿上鬧起來,好像三歲的小孩子似的,嘴裏邊唧唧咕咕地叨叨著,他一定要三樣一道吃,他說他不嫌葷氣。
媽媽把他輕輕地推開一點說:
“好孩子,不要鬧,媽給你切上一點火腿丁放上,大衛不就是喜歡火腿嗎?”
媽媽在那被廚子已經切好了的、就要上灶了的火腿絲上取出一撮來,用刀在菜墩上切著。大衛在媽媽旁邊站著,還指揮著媽媽切得碎一點,讓媽媽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時候,大衛也是在旁邊看著,他說:“媽,多加點豬油,豬油香啦!”
媽媽就拿鐵勺子在豬油罐子裏調上了半鐵勺子。因為豬油放的過多,那飯亮得和珍珠似的,一顆一顆的。
若是媽媽不在家裏,大衛是不吃蛋炒飯的。廚子炒的飯不香,廚子並不像媽媽那樣聽話,讓他加多少豬油他就加多少。廚子是不聽大衛的話的,廚子炒起蛋炒飯來,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規的。大衛不敢到旁邊去胡鬧。廚子瞪著眼睛把鐵勺子一刮拉,大衛是很害怕的。所以他隻喜歡媽媽給他炒的飯。
大衛差不多連一點青菜也不吃,隻吃蛋炒飯就夠了。
蛋炒飯是很難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絕對地吃不得。牙齒不好的人也絕對地吃不得。米飯本來就是難以消化的,又加上那麽許多豬油,油是最障礙胃的。
當大衛六歲的時候,正是他脫換牙齒的時候。他的牙雖然任何東西都不能嚼了,但他仍是每頓吃蛋炒飯。飯粒吞到嘴裏,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親看他很可憐,就給他泡上一點湯,而後拿了一個調匙,一匙一匙的,媽媽幫著孩子把囫圇的飯粒整吞到大衛的肚子去。媽媽的嘴裏還不住地說著:
“真可憐了我的大衛了。多泡一點湯吧,好不好?”
大衛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媽媽常常偷著把瀉鹽給他吃。
為什麽她要偷著給呢?就因為祖父是不信什麽藥的,祖父就信主耶穌,不管誰患了病,都不準吃藥,專門讓到上帝麵前去禱告。同時也因為大衛的父親也是不信藥的,孩子們一生了病,就買餅幹給他們吃。
所以每當大衛吃起藥來的時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瀉鹽,那瀉鹽的盒子都是大衛自己放著,就是媽媽偶爾要用一點瀉鹽的時候也還得向大衛去討。大衛是愛藥的,這一點他並不像祖父那樣隻相信上帝,也不像父親那樣一病了就買餅幹。
大衛因為胃病的關係,雖然今年是九歲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約瑟是看不起哥哥的,親戚朋友見了,都讚美約瑟,都說約瑟趕上哥哥了。約瑟的腿比哥哥的腿還粗。因為約瑟在觀念上不承認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衛打仗,他把大衛按倒在地上,而後騎在他的身上,讓大衛討饒,他才放開他,讓大衛叫他將軍,他才肯放開他。
就是他們兩個同時吃一樣的飯,隻要把飯從大鍋裏一裝到飯碗裏,約瑟就要先加以揀選的,他先選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聽他的話,上去先動手拿了一碗,他會立刻過去把飯碗搶過來摔到地上,把飯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遠是讓著他。母親看了也是招呼著大衛:“大衛到媽這裏來……”而後小聲地在大衛的耳朵上說:
“等一會媽給你做蛋炒飯吃,不給約瑟。”所以大衛是跟媽媽最好的。
大衛在學堂,先生發下來的數學題目,都是拿到家裏媽媽給作的。媽媽也總是可憐大衛的。大衛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媽媽怕他累著,常常幫他一點忙,就連每個禮拜六的那一點鍾的手工課,大衛也都是先在家裏讓媽媽替他用顏色紙把先生說定的那幾樣塔、車子、蓮花,都預先折好了的,然後放在書包裏。等到在課堂上,真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時候,大衛就隻得手下按著一張紙,假裝著折來折去。先生一走遠,他就停下來。先生一走到旁邊,他就很忙碌地比劃著。一直就這樣挨到下課為止。一打了下課鈴,大衛從椅子上跳起來,趕忙把媽媽做好的塔或車子送上去,送到先生的旁邊。
這一點鍾手工課,比一天都長,在大衛是非常難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課一下來之後,把大衛困得連打嗬欠帶流眼淚。
先生站在講台上粗粗地把學生交上來的成績,看了一遍。
大衛這時候是非常驚心的,就怕先生看出來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衛在學堂裏邊養成了很膽小的習慣。先生在講台上講書,忽然聲音大了一點,大衛就嚇得臉色發白,以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罰他的站。就是在院子裏散步,同學從後邊來拍他一下肩膀,大衛也嚇得一哆嗦,以為又是同學來打他。
大衛是很神經質的,聰明又機警。這一點他和他的父親馬伯樂一樣。
大衛是很喜歡犯罪的,他守候在廚房裏看著媽媽給他炒飯。那老廚子一出了廚房,大衛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幹幹淨淨的黃瓜上摸了一會。老廚子轉身就回來了,大衛嚇得臉色發白。老廚子不在時,大衛伸手抓了一把白菜絲放在嘴裏嚼著。別人或者以為大衛是最喜歡吃白菜。其實不然,等吃飯時,擺到桌子上來,大衛連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麵就說過,大衛隻吃蛋炒飯,青菜他是一點也不喜歡的。
大衛一個人單獨的時候,他總是要翻一翻別人的東西。在學堂裏,他若來得最早,他總偷著打開別人的書桌看看,碎紙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裏邊沒有什麽好看的,但不看卻不成,隻剩他一個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裏,媽媽、爸爸都不在家,約瑟也不在的時候,他就打開抽屜,開了掛衣箱,碰到刀子、剪子之類,拿在手裏,往桌子邊上,或椅子腿上削著。碰到了花絲線或者什麽的,就拿在手裏揉做一團。他也明知道衣箱裏是沒有他可以拿出來玩的東西,但是他不能不亂翻一陣,因為隻有他一個人,他不翻做什麽呢?等一會媽媽、爸爸回來,不就翻不著了嗎?不就是不許翻了嗎?
他若碰到了約瑟的書包,約瑟若不在旁邊,他非給他打開不可。他要看看他當著約瑟的麵而看不到的東西。其實他每次打開一看,也沒有什麽出奇的。但是不讓他打開可不成,約瑟不是不在旁邊嗎?不在旁邊偷著看看有什麽要緊?
隻有對付小雅格,大衛不用十分的費心思,他從來用不著偷著看她的東西,因為雅格太小,很容易上當。大衛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時,他要小雅格的,他隻說:
“雅格,雅格你看棚頂上飛著個蝴蝶。”
就趁著雅格往棚頂上一看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給抓去了一大半。
本來棚頂上是沒有什麽蝴蝶的,雅格上當了。
到後來,雅格稍微大了一點,她發現了哥哥欺負她的手法了,所以每當她吃東西的時候,隻要大衛從她的旁邊一過,她就趕快把東西按住,叫著:
“媽,大衛來啦!”好像大衛是個貓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衛在家裏的地位是廚子恨他,媽媽可憐他,約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學堂裏,每天被罰站。馬伯樂的長子是如此的一個孩子。
馬伯樂的第二個兒子約瑟,他的性格可與馬伯樂沒有絲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好像個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來,拍著胸膛;說起話來,伸著大拇指。眼睛是往前直視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長著焦黃的頭發。祖父最喜歡他,說他的頭發是外國孩子的頭發,是金絲發。
《聖經》上描寫著的金絲發是多麽美麗,將來約瑟長大了該娶個什麽樣的太太呢?祖父常常說:
“我們約瑟將來得娶個外國太太。”
約瑟才五歲,並不懂這話是什麽意思,他隻看得出來祖父的眼光和聲音都是很愛他的。於是他就點了點頭。看了約瑟這樣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來。
約瑟是幼稚園的學生,每天由梗媽陪著去,陪著回來。
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時候,梗媽也是一分鍾不敢離開他,一離開他,他就動手打別的孩子,就像在家裏邊打大衛那個樣子。有時他把別的孩子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總之,他不管是誰,他一不高興,動手就打,有一天他打破了一個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裏,梗媽向祖母說,約瑟在學堂裏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聽到了,而很高興的說:“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將來約瑟一定會當官的。”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那個孩子的母親來了,說她孩子的鼻子發炎了,有些腫起來了,來與他們商量一下,是否要上醫院的。
約瑟的祖父一聽,連忙說:
“不用,不用,用不著,用不著。上帝是能醫好一切災禍的神靈。”
於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兒,他虔誠地為那打破鼻子的孩子禱告了一陣。
而後站起來問那個母親:“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嗎?”她回說 “不是。”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為你不信奉上帝的緣故。不信奉上帝的人的災禍就特別多。”
祖父向那母親傳了半天教,而後那母親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窮,想要向她布施一點什麽,何況約瑟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許,就任著她下樓去了。
這時約瑟從媽媽那屋走來了,祖父見了約瑟,並沒有問他一問,在學堂裏為什麽打壞了人?隻說:
“約瑟,這小英雄,你將來長大做什麽呢?”約瑟拉著祖父的胡子說:“長大當官。”
一說之間,就把祖父的胡子給撕下來好幾根。
祖父笑著,感歎著:
“這孩子真不得了,還沒當官呢,就拔了爺爺的胡子;若真當了官……還他媽的……”
約瑟已經爬到祖父的膝蓋上來,坐在那裏了,而且得意洋洋地在拍著手。
來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約瑟叫過去。第一句話就問他:“約瑟長大了做什麽?”約瑟說:“長大做官。”
所來的客人,都要讚美約瑟一番。說約瑟長的虎頭虎腦,耳大眉直,一看這孩子就是富貴之相,非是一名武將不可。一定的,這孩子從小就不凡,看他有一身的勁,真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孩子。看他的下頦多麽寬,腦蓋多麽鼓,眼睛多麽亮。將來不是關公也是嶽飛。
現在聽到這五歲的孩子自己說長大了做官,大家都笑了。尤其是祖父笑得最得意,他自己用手理著胡子,好像很自信的,覺得別人對於約瑟的讚詞並不過火。
其實約瑟如果單獨地自己走在馬路上,別人絕對看不出來這個名叫約瑟的孩子將來必得當官不可。不但在馬路上,沒有人過來讚美他,就是在幼稚園裏麵,也沒有受到特別的誇讚,不但沒有人特別的讚許他,有時竟或遭到特別評判。說馬約瑟這孩子野蠻,說這孩子凶橫,說他很難教育,說他嬌慣成性,將來是很危險的。
現在把對於約瑟好的評語和壞的評語來對照一下,真是相差太遠,不倫不類。
約瑟在祖父麵前,本是一位高官大員;一離開了祖父,人家就要說他是流氓無賴了。
約瑟之所以了不起,現在來證明,完全是祖父的關係。
祖父並沒有逼著那些所來的客人,必得人人讚美他的孫兒,祖父並沒有這麽做,而是那些人們自己甘心願意這麽做。好像那些來的客人都是相麵專家,一看就看出來馬老先生的孫兒是與眾不同的。好像來到馬家的客人,都在某一個時期在街上擺過相麵的攤子的,似乎他們做過那種生意。不但相法高明,口頭上也非常熟練,使馬老先生聽了非常之舒服。
但其中也有相術不佳的。大衛在中國人普遍的眼光裏,長得並不算是福相。可是也有一位朋友,他早年在德國留過學,現在是教友會的董事。他是依據著科學的方法來推算的,他推算將來大衛也是一個官。
這個多少使馬老先生有些不高興,並不是自己的孫兒都當了官馬伯樂的父親就不高興的,而是那個教友會的董事說的不對。
大衛長的本來是棗核眼睛,那人硬說棗核眼睛是富貴之相。
這顯然不對,若棗核眼睛也是富貴之相,那麽龍眼、虎眼,像約瑟的大眼睛該是什麽之相了呢?這顯然不對。
總之馬老先生不大喜歡他這科學的推算方法。
所以那個人白費了一片苦心,上了一個當,本來他是打算討馬老先生的歡心的,設一個科學推算法,說他的孫兒個個都當官。沒想到,馬老先生並不怎樣起勁。於是他也隨著大流,和別人一樣回過頭來說約瑟是真正出人頭地的麵相。他說:
“約瑟好比希特勒手下的戈林,而大衛則是戈倍爾,一文一武,將來都是了不起的,不過,文官總不如武官。大衛長得細小,將來定是個文官。而約瑟將來不是希特勒就是莫索裏尼。”
說著順手在約瑟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約瑟是不喜歡別人捉弄他的,他向那人踢了一腳。那人又說:
“看約瑟這英雄氣概,真是不可一世,還是約瑟頂了不起,約瑟真是比大衛有氣派。約瑟將來是最大的大官,可惜現在沒有了皇帝,不然,約瑟非做皇帝不可。看約瑟這眼睛就是龍眼,長的是真龍天子的相貌。”
約瑟的祖父聽了這一番話,臉上露出來了喜色。那個人一看,這話是說對了,於是才放下心來,端起茶杯來吃了一口茶。
他說話說的太多了,覺得喉嚨幹得很,這一口茶吃下去,才覺得舒服一些。關於約瑟,也就這樣簡單的介紹了一番。
雅格不打算在這裏介紹了。因為她一生下來就是很好的孩子,沒有什麽特性,不像她的二位哥哥那樣,一個是膽小的,一個是凶橫的;一個強的,一個弱的。而雅格則不然,她既不像大衛那樣膽小,又不像約瑟那樣無法無天。她的性格是站在她的二位哥哥的中間。她不十分像她的母親,因為母親的性格和約瑟是屬於一個係統的。她也不十分像她的父親,因為父親的脾氣是和大衛最相像的。
以上所寫的關於約瑟、大衛的生活,那都是在青島家裏邊的情形。現在約瑟、大衛和雅格都隨著媽媽來到上海了。
馬伯樂隻有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現在都聚在這旅館的房間裏。
前邊說過,馬伯樂是從西車站回來。他一上樓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的太太。太太弄得滿手肥皂沫,同時她手裏端著的那個臉盆,也滿盆都是漂漂漲漲的肥皂沫。
等他一進了旅館的房間,他第一眼就看見他的三個孩子滾在一起。是在**翻著,好像要把床鬧翻了的樣子,鐵床吱吱地響,床帳哆哆嗦嗦地在發抖。枕頭、被子都撕滿了一床,三個孩子正在吱吱咯咯地連嚷帶叫地笑著,你把我打倒了,我又把你壓過去,真是好像發瘋的一樣。馬伯樂大聲地招呼了一下:
“你們是在幹什麽?”
大衛第一個從**跑下來,畏畏縮縮地跑到椅子上坐下來了。而雅格雖然仍是坐在**,也已經停止了呼叫和翻滾。
唯有約瑟,他是一點也沒有理會爸爸的號令,他仍是舉起枕頭來,用枕頭打著雅格的頭。
雅格逃下床去了,沒有被打著。於是約瑟又拿了另外的一隻枕頭向坐在椅子上的大衛打去。
約瑟這孩子也太不成樣子了。馬伯樂於是用了更大的聲音招呼了他一聲:
“約瑟,你這東西,你是幹什麽!”
馬伯樂的聲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衛嚇得一哆嗦。
可是約瑟這孩子真是頑皮到頂了,他不但對於父親沒恐懼,反而耍鬧起來。他從**跑下來,抱住了父親的大腿不放。馬伯樂從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約瑟和猴子似的掛住了馬伯樂的腿不放。約瑟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瘋子似的,他把背脊反躬著,把頭向後垂著。一邊這樣瞎鬧,一邊嘴裏還呱啦呱啦的叫著,同時哈哈地笑著。
馬伯樂討厭極了,從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為約瑟的母親是站在旁邊的,馬伯樂多少有一點怕他的太太。馬伯樂沒有辦法,想抬起腿來就走,而約瑟正抱著他的腿,使他邁不開步。
太太看了他覺得非常可笑,就在一邊格格地笑。
約瑟看見媽媽也在旁邊笑,就更得意起來了,用鞋底登著馬伯樂的褲子。
這使馬伯樂更不能忍耐了,他大聲地說:“真他媽的……”
他差一點沒有說出來“真他媽的中國人”。他說了半句,他勉強地收住了。
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來。這若是在平常,馬伯樂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來的。而現在沒有,現在是在難中。在難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諒的,於是馬伯樂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像他也在笑著別人似的,笑得非常開心。
到了晚上,馬伯樂才和太太細細地談起來。今後將走哪條路呢?據馬伯樂想,在上海蹲著是不可以的,將來早晚外國是要把租界交給日本人的,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呢?到那時候再逃怕要來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轉漢口呢?還是一下子就到西安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學校長的,到了他那裏,可以找到一個教員的職位。不然就到漢口去,漢口有父親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幫忙的。
其實也用不著幫什麽忙,現在太太已經帶來了錢,有了錢朋友也不會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辦,不成問題。
不過太太主張去西安,主張能夠找到一位教員來做最好,一個月能有百八十塊錢的進款最好。而馬伯樂則主張去漢口,因為他想,漢口將來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熱鬧,現在已經有許多人到漢口去了,還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則沒有聽說過,所以馬伯樂是不願意去西安的。
因為這一點,他跟太太微微有一點爭吵。也算不了什麽爭吵,不過兩人辯論了幾句。
沒有什麽結果,把這問題也就放下了。馬伯樂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認真,固為太太究竟帶來了多少錢,還沒有拿出來。錢沒拿出來之前,先不要和太太的意見太相差。若那麽一來,怕是她的錢就不拿出來了。所以馬伯樂說: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劃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著,沉著才不能夠出亂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覺吧!明天再談。”
馬伯樂說完了,又問了太太在青島的時候看電影沒有。
上海的影戲院以大光明為最好,在離開上海以前,要帶太太去看一看的。又問太太今天累著沒有,並且用手拉著被邊給太太蓋了一蓋。
這一天晚上,馬伯樂和太太沒有再說什麽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這問題又繼續著開始談論。因為不能不緊接著談論,眼看著上海有許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來越多。馬伯樂本想使太太安靜幾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勞苦一直沒有休息過來,若再接著用一些問題煩亂她,或是接著就讓她再坐火車,怕是她脾氣發躁,而要把事情弄壞了。但事實上不快及早決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車要斷了。等小日本切斷了火車線,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哪!於是早晨一起來就和太太開始談起來。
太太仍是堅持著昨天的意見,主張到西安去。太太並且有一大套理論,到西安去,這樣好,那樣好的,好像隻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別的地方用不著考慮,簡直是去不得的樣子。
馬伯樂一提去漢口,太太連言也不搭,像是沒有聽見的樣子,她的嘴裏還是說:
“去西安,西安。”
馬伯樂心裏十分後悔,為什麽當初自己偏說出西安能夠找到教員做呢?太太本來是最喜歡錢的,一看到了錢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錢就不用想從她的手裏痛痛快快地拿出來。當初若不提“西安”這兩字有多麽好,這不是自己給自己上的當嘛!這是什麽?
馬伯樂氣著向自己的內心說:“簡直發昏了,簡直發昏了。真他媽的!”
馬伯樂在旅館的房間裏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黴,若不提“西安”這兩個字該多好!收拾東西,買了車票直到南京,從南京坐船就到漢口了。現在這不是無事找事嗎?他說:
“看吧,到那時候可怎麽辦?”
現在,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來的時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時候,也或者太太因為不同意他,而要帶著孩子再回青島去也說不定的時候。
太太不把錢交出來始終是靠不住的。
馬伯樂在房間裏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發了火了,他不知道要用什麽方法來對付太太。並且要走也就該走了,再這麽拖下去,有什麽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遲早不是也得走嗎?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樣對太太談起呢?太太不是已經生氣了嗎?不是已經在那兒不出聲了嗎?
馬伯樂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氣的,她的小嘴好像個櫻桃似的,她的兩腮鼓得好像個小饅頭似的。她一聲不出的,手裏折著孩子們的衣裳。馬伯樂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氣了。馬伯樂下樓就跑了。
跑出旅館來,在大街上站著。
滿街都是人,電車,汽車,黃包車。因為他們住的這旅館差不多和住在四馬路上的旅館一樣,這條街吵鬧得不得了。還有些搬家的,從戰爭一起,差不多兩個月了,還沒有搬完的,現在還在搬來搬去。箱籠包裹,孩子女人,有的從英租界搬到法租界,有的從法租界搬到英租界。還有的從親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從朋友的地方搬回親戚的地方。還有的從這條街上搬到另一條街上,過了沒有多久再從另一條街上搬回來。好像他們搬來搬去也總搬不到一個適當的地方。
馬伯樂站在街上一看,他說:
“你們搬來搬去地亂搬一陣,你們總舍不得離開這上海。看著吧,有一天日本人打到租界上來,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麽辦!到那時候,你門又要手足無措,你們又要號啕大叫,你們又要發瘋地亂跑。可是跑了半天,你們是萬萬跑不出去的,你們將要妻離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槍下邊。你們這些愚人,你們萬事沒有個準備,我看到那時候你們可怎麽辦?”
馬伯樂不但看見別人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就連他自己現在也是正沒有辦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