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樂一聽,確是真的了。他心裏一高興,他想:

“這還不好好看看嗎?這樣的機會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沿著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難到底是怎麽個逃法,於是他很勇敢地和許多逃難的車子相對著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會,他看見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著黑色的鬥篷從北向南來了。在他看來,好像是向著他而來的。

“不好了,快逃吧?”恰好有一輛公共汽車從他身邊過,他跳上去就回來了。

這一天馬伯樂興奮極了。是凡他所宣傳過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開口就問人家:

“北四川路逃難了,你們不知道嗎?”

有三兩家知道一點,其餘的都不知道。馬伯樂上趕著把實情向他們背述一遍,據他所見的,他還要偷偷地多少加多一點,他故意說得比他所看見的還要嚴重,他一連串地往下說著:

“北四川路都關門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帶著刺刀向人們擺來擺去……那些逃難的呀,破馬張飛地亂跑,滿車載著床板,鍋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慘,逃得慘……”

他說到最後還帶著無限的悲憫,用眼睛偷偷地看著對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為真了,若是不十分堅信,他打算再說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來立刻就走,好趕快再到另一個朋友的地方去。

時間實在是不夠用,他報信到第七家的時候,已經是夜十一點鍾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是又疲乏,又餓,全身的力量全都用盡了。腿又酸又軟的,頭腦昏昏然有如火車的輪子在頭裏哐當哐當地響。他隻把襯衫的紐扣解開,連脫去都沒有來得及,就穿著衣裳和穿著鞋襪,睡了一夜。

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適。好像他並不是睡覺,而是離開了這苦惱的世界一整夜。因為在這一夜中他什麽感覺也沒有,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他沒有做夢,沒有想到將來的事情,也沒回憶到過去的事情。蒼蠅在他的臉上爬過,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開了襯衫的胸膛上亂跑一陣,他也不覺得。他疲乏到完全沒有知覺了。他一夜沒有翻身,沒有動一動,仍是保持著他躺下去的那種原狀,好像是他躺在那裏休息一會,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並非像是睡覺,而一站起來隨時可以上街的樣子。

這種安適的睡法,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過幾次。尤其是馬伯樂,像他那樣總願意把生活想得很遠很徹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裏思索他的未來,雖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時候卻很多。像今夜這種睡法,在馬伯樂有記憶以來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戀愛成功舉行了訂婚儀式的那夜,他睡得和這夜一般一樣的安適。那是由於他多喝了酒,同時也是對於人生獲得了初步勝利的表示。

現在馬伯樂睡得和他訂婚之夜一般一樣的安適。

早晨八點鍾,太陽出來多高的了,馬伯樂還在睡著。弄堂裏的孩子們,拿著小棍,拿著木塊片從他屋外的牆上劃過去,劃得非常之響。這一點小小的聲音,馬伯樂是聽不見的。其餘別的聲音,根本就傳不進馬伯樂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個小石洞似的和外邊隔絕了。太陽不管出得多高,馬伯樂的屋子是沒有一個孔可以射進陽光來的。不但沒有窗子,就連一道縫也沒有。

馬伯樂睡得完全離開了人間。

等他醒來,他將不知道這世界是個什麽世界,他的腦子裏邊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睜開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他看了半天,隻見電燈黃昏昏地包圍著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著什麽,可是腦筋不聽使喚。他仍是不能明白。又這樣糊裏糊塗地過了很久,他才站起來。站起來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腳上,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沒有脫衣裳就睡著了。

接著,他第一個想起來的是北四川路逃難了。

“這還得了,現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樣的程度了!”

於是他趕忙用他昨天早晨洗過臉的臉水,馬馬虎虎地把臉洗了,沒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視察了一番。果然不錯,逃難是確確實實的了,他住的是法租界福履理路一帶。不得了啦,逃難的連這僻靜的地方都逃來了。

馬伯樂一看,那些搬著床的,提著馬桶的,零零亂亂的樣子,真是照他所預料的一點不差,於是他打著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進門照例地撞倒了幾個瓶子、罐子。

他趕快把它們扶了起來。他趕快動手煎蛋炒飯,吃了飯他打算趕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樣的程度了。

他一高興吃了五個蛋炒飯。平常他隻用一個蛋,而今天用了五個。他說:

“他媽的,吃罷,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來了。”

他吃了五個蛋炒飯還不覺得怎樣飽,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還沒有吃飯就睡著了。

馬伯樂吃完了飯,把門關起來,把那些蔥花油煙的氣味都鎖在屋裏,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卻很歡快地走著,邁著大步。抬著頭,嘴裏邊不時打著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負的。

用了一種鑒賞的眼光,鑒賞著那些從北四川路逃來的難民。

到了傍晚,法租界也更忙亂起來了。從南市逃來的難民經過辣斐德路,薩坡賽路……而到處搬著東西。街上的油店,鹽店,米店,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大家搶著在買米。說是戰爭一打了起來,將要什麽東西也買不到的了。沒有吃的,沒有喝的。

馬伯樂到街上去巡遊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來。他一走

進弄堂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外國人也買了一大籃子日用品(奶油、麵包之類……)。於是他更確信小日本一定要開火的。同時不但小日本要打,聽說就是中國軍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傳說得很厲害,說是中國這回已經有了準備,說是八十八師已經連夜趕到了,集在虹口邊上。日本陸戰隊若一發動,中國軍隊這回將要絲毫不讓的了。日本打,中國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說是一兩天就要開火的。

馬伯樂前幾天那悲哀的情緒都一掃而光了。現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視察,到朋友的地方去報信,他也準備著他自己的食糧,醬油、醋、大米、鹹鹽都買妥了之後,以外又買了雞蛋。因為馬伯樂是長得很高的,當他買米的時候,雖然他是後來者,他卻先買到了米。在他擠著接過米口袋時,女人們罵他的聲音,他句句都聽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擠著她們,他撞著她們,他把她們一擁,他就搶到最前邊去了。他想:

像,這一點工夫也實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麵包,心裏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記了向那老板要一張紙包上,他就抱了**裸的大麵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動亂中,若在平時,街上的人一定以為馬伯樂的麵包是偷來的,或是從什麽地方拾來的。

馬伯樂買完了麵包,天就黑下來,這是北四川路開始搬家的第二天。

馬伯樂雖然晚飯又吃了四五個蛋炒的飯,但心裏又覺得有點空虛了,他想:

“逃難雖然已經開始了,但這隻是上海,青島怎麽還沒逃呢?”

這一天馬伯樂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說是疲乏也不次於昨天,但是他睡覺沒有昨夜睡的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樣子,他終夜似乎沒有睡什麽。一夜他計劃,計劃他自己的個人的將來,他想:

“逃難雖然已經開始了,但是自己終歸逃到什麽地方去?就不用說終歸,就說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兒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認識人,是否可以找到一點職業,不然,家裏若不給錢,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太太若來,將來逃就一塊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錢。同時太太的錢花完了也不要緊,隻要有太太,有小雅格她們在一路,父親是說不出不給錢的;就是不給我,他也必要給他的孫兒孫女的。現在就是這一個問題,就是怎樣使太太馬上出來,馬上到上海來。”

馬伯樂正想到緊要的地方,他似乎聽到一種聲響,聽到一種異乎尋常的聲響。這種聲響不是平常的,而是很遠很遠的,十分像是大炮聲,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經開炮了呢?”

對於這大炮聲馬伯樂雖然是早已預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傳了多少人,使人相信早晚必有這麽一天。人家以為馬伯樂定然是很喜歡這大炮聲。而今他似乎聽到了,可是他並不喜歡,反而覺得有點害怕。他把耳朵離開了枕頭,等著那種聲

音再來第二下,等了一會,終於沒有第二下,馬伯樂這才又接著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麽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來呢?我就說我要投軍去,去打日本。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國家觀念的。從我做學生的時候起,是凡鬧學潮的時候,沒有一次沒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她看我很勇敢,和警察衝突的時候我站在最前邊。那時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見過我這種行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國家觀念是很深切的,現在我一說投軍救國去了,她必然要害怕,而且父親一聽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馬上來上海的,就這麽做,打個電報去,一打電報事情就更像的,立刻就要來的。”

馬伯樂翻了一個身,他又仔細思索了一會,覺得不行,不怎樣妥當,一看就會看出來,這是我瞎說。上海還並未開火,我可怎麽去投的軍?往哪裏投,去投誰,這簡直是笑話,說給小孩子,小孩子也不會信,何況太太都讓我騙怕了。她一看,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錢。他又想了第二個方法:

“這回說,我要去當共產黨,父親最怕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們都相信共產黨是專門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財產的。他們一聽,就是太太未必來,也必寄錢給我的,一定寄錢給我的,給我錢讓我買船票趕快回家。”

馬伯樂雖然又想好了一條計策,但還不妙,太太不來終究不算妙計,父親給那一點點錢,一花就完,完了還是沒有辦法。還是太太跟在旁邊是最好,最把握,最穩當。

“那麽以上兩個計劃都不用。用第三個,第三個是太太懷疑我……我若一說,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著急不著急,她一定一夜氣得睡不著覺,第二天買船票就來的。我不要說得太硬,說得太硬,她會惱羞成怒,一氣便真的不來了。這就吞吞吐吐地一說,似有似無,使她不見著人麵不能真信其有,不見人麵又不能真信其無,唯有這樣她才來得快,何況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過一個女朋友嗎?”

就這麽辦,馬伯樂想定了計劃,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沒有睡。第二天起來是昏頭昏腦的,好像太陽也大了,地球也有些旋轉。有些腳輕頭重,心裏不耐煩。

從這一夜起,馬伯樂又陰鬱下來,覺得很沒有意思,很空虛,-直到虹口開了大炮,他也沒再興奮起來。

北四川路開始搬家的第三天 “今晚定要開火”的傳聞,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車子,是由英國巡捕押著逃出來的,那輛大卡車在夜裏邊是淒愴得很。什麽車子也沒有,隻有它這一輛車子突突地跑了一條很長的空洞洞的大街,這是國際的逃難的車子,上邊坐著白俄人,英國人,猶太人,也有一兩個日本人。本來是英國捕房派的專車接他們的僑民的,別的國人也能坐到那車子上麵,那是他們哀求的結果。

大炮就要響了,北四川路靜得鴉雀無聲,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平常時滿街的車子都沒有了。一切在等待著戰爭。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上因為搬家,滿街飛著亂紙。假如市街空曠起來,比曠野更要空曠得多。曠野是無邊的,敞亮的,什麽障礙也沒有;而市街則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麽怪物似的,空曠得比曠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當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學堂裏去了。也可以說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學堂。一方麵他們怕和中國衝突起來損害著他們的僑民,另一方麵他們怕全心全意的僑民反對這個戰爭,也許要跑到中國方麵來。所以預先加以統製,不管是什麽人,隻要是日本人,就都得聽命集中在一起,開起仗來好把他們一齊派兵押著用軍艦運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沒有人在呼吸了。偶爾有一小隊一小隊的日本警察,和幾批主人逃走了,被主人拋下來的狗在街上走過。

北四川路完全準備好了,完全在等待著戰爭。英租界、法租界卻熱鬧極了,家家戶戶都堆滿了箱籠包裹,到處是街談巷議。新搬來的避難的房客對於這新環境,一時不能夠適應下來,所以吵吵鬧鬧的,鬧得大家不得安定,而況夜又熱,謠言又多,所以一直鬧到天明。

天亮了,炮聲人們還沒有聽到。

也許是第二天夜晚才發炮呢!人們都如此以為著。

於是照常地吃飯,洗衣裳,買米買柴。雖然是人們都帶著未知的驚慌之色,但是在馬伯樂看來,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人們仍是照舊生活的樣子。

“這算得了什麽呢,這是什麽也算不了的。”

馬伯樂對於真正戰爭的開始,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他看得再沒有那麽平凡的了。他不願意看了,他不願意聽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了,都已經過去了。

日本人打中國那好比是幾年前的事情。中國人逃難也陳舊得像是幾年前的事情。雖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發響,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經開始打了好幾天或好幾個月那般陳舊了。

所以馬伯樂再要聽到謠傳,說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開火之類,他一聽就要睡著的樣子。他表示了毫不關心的態度,他的眉頭皺著,他的兩個本來就很悲哀的眼睛,到這時候更顯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複地想著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盡力宣傳的日本人就要打來,而是日本人打來了應該逃到哪裏去 “萬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謂退一步想,就是應該往什麽地方逃。

“小日本打來必要有個準備。”

他之所謂準備,就是逃的意思。絕不是日本人打來時要大家一齊拚上了去。那為什麽他不說“逃”而說“準備”,因為“準備”這兩個字比“逃”這字說起來似乎順耳一些。

馬伯樂到現在連“準備”這兩個字也不說了。而隻說:“萬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覺得準備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應該立刻行動起來了。不然,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哪?到人人都逃的時候可怎麽辦?車船將都要不夠用了。一開起戰來,交通將不夠用的,運兵的運兵,載糧的載糧,還有工夫來運難民嗎?逃難不早逃,逃晚了還行嗎?

馬伯樂隻在計劃著逃的第二步(因第一步是他從青島逃到上海來),所以對於日本人真正要打來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興趣了。當上海的大炮響起來的時候,馬伯樂聽了,那簡直平凡極了。好像他從前就已經聽過,並不是第一次才聽過。全上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隻有馬伯樂一個人是靜靜的,是一聲不響的,他抽著煙卷,他躺在**,把兩隻腳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著那黃昏昏的電燈。大炮早已響起來了,是從黃昏的時候響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飛機和中國飛機在黃浦江上大戰,半麵天空忽然來了一片雲那樣的,被飛機和火藥的煙塵塗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發現了奇異的大不可擋的旋風,帶著聲音卷來了,不顧一切地、嗚嗚地、軋軋地響著,因為飛機在天空裏邊開放機關槍,流彈不時地打到租界上來。飛機越飛越近,好像要到全上海的頭頂上來打的樣子。這時全上海的人沒有一個不震驚的。

家家戶戶的人都站在外邊來看,等飛機越飛越近了,把人的臉色都嚇得發白。難道全個的上海都將成為戰場嗎?剛一開戰,人們是不知道戰爭要鬧到什麽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著很大的風,所以滿街落著樹葉。法租界的醫院通通住滿了傷兵。這些受了傷的戰士用大汽車載著,汽車上邊滿覆了樹枝,一看就知道是從戰場上來的。女救護員的胳膊上帶著紅十字,戰士的身上染著紅色的血漬。戰士們為什麽流了血?為了抵抗帝國主義的屠殺。傷兵的車子一到來,遠近的人們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裏莊嚴地看著。

隻有馬伯樂什麽也不看,在街上他陰鬱地走著。他踏著樹葉,他低頭不語,他細細地思量著。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裏呢?”

他想:

“南京嗎?蘇州嗎?”

南京和蘇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兒。雖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難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蘇州都去不成,漢口可總能去成的。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裏,那裏萬沒有錯的。就是青島還沒開火,這是很大問題。太太不來一切都將談不到的,“窮在家裏,富在路上”,中國這句古語一點也沒有說錯。

“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的的確確這幫東西是壞得很。可是此後每天不都將在路上嗎?

“這是逃難嗬,這是……”

馬伯樂想到出神的時候,幾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來:“逃難沒有錢能成嗎?”

他看前邊的街口上站著一群人。一群人圍著一輛大卡車,似乎從車上往下抬著什麽。馬伯樂一看那街口上紅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個醫院,臨時收傷兵的。

他沒有心思看這些,他轉個彎到另一條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沒有幾步,又是一輛傷兵的車子。傷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轉過身又往回走,無奈太遲了,來不及了。終歸那傷兵的車子趕過了他,且是從他的身邊趕過的,所以那滿車子染著血漬的光榮的中華民族的戰士,不知不覺地讓馬伯樂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傷兵為什麽這樣多呢?難道說中國方麵的戰況不好嗎?

中國方麵的戰況一不好,要逃難就更得快逃了。

他覺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淒涼的,又加上陰天,落著毛毛小雨,實在有些陰森之感。清道夫這兩天似乎也沒掃街,人行道上也積著樹葉。而且有些難民,一串一串地抱著孩子,提著些零碎東西在雨裏邊走著,蓬頭散發的,赤腿裸腳的,還有大門洞裏邊也都堆滿了難民,雨水流滿了一大門洞,那些人就在濕水裏邊躺著,坐著。

馬伯樂一看,這真悲慘,中華民族還要痛苦到怎樣的地步!我們能夠不抵抗嗎?

“打呀!打呀!我們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見了第二個大門口、第三個大門口都滿滿地堆著難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來,自己將來逃難下去,不也將要成為這個樣子嗎?”

實在是可怕得很。馬伯樂雖然不被父母十分疼愛,可是從小就吃得飽,穿得暖的。一個人會淪為這個樣子,他從未想象過,所以他覺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處去了。

一進門他照例地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他把它們扶起來之後就躺到**去了,很疲乏,很無聊,一切沒有意思。抽一支煙吧,抽完了一支還是再抽一支吧。一個人在煩悶的時候,就和生病了一樣;尤其是馬伯樂,他灰心的時候一到,他就軟得和一灘泥似的了。比起生病來更甚,生了病他也不過多抽幾支香煙就好了;可是他一無聊起來,香煙也沒有用的。因為他始終相信,病不是怎樣要緊的事情,最要緊的是當悲哀一侵入人體,那算是沒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絕望了。

“這算完。”

馬伯樂想:

“太太若是不來,一切都完了,一切談不到。”

他的香煙的火頭是通紅通紅的,過不了兩三秒鍾他吹它一次,把煙灰吹滿了一枕頭。反正這逃難的時候,什麽還能幹淨得了?所以他毫無小心地彎著腿,用皮鞋底踏**的褥子。

“這算完,太太若不來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這裏,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煙灰來。一直吹到煙灰落下來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邊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進馬伯樂眼睛裏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會出來了。

馬伯樂近來似乎不怎樣睡眠,隻是照常地吃飯,蛋炒飯照常地吃。睡眠是會間斷了思想的,吃飯則不會,一邊吃著一邊思想著,且吃且想還很有意思。

馬伯樂刮出來眼睛的煙灰後,就去燃起炭爐來燒飯去了。不一會工夫,炭火就冒著火星著起來了。

照例馬伯樂是脫去了全身的衣裳,連襪子也脫去,穿著木頭板鞋。全身流著汗,很緊張,好像鐵匠爐裏的打鐵的。

鍋裏的油冒煙了,馬伯樂把蔥花和調好的雞蛋哇啦一聲倒在油裏。

馬伯樂是青島人,很喜歡吃大蔥大蒜之類。他就總嫌這上海的蔥太小。因上海全是小蔥,所以他切蔥花的時候,也就特別多切上一些。在油裏邊這很多的蔥,散發著無比的香氣。

蛋炒飯這東西實在好吃,不單是吃起來是可口的香,就是一聞也就值得了。所以馬伯樂吃起蛋炒飯來是永久沒有厭的,他永久吃不厭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是逃難的時候,他想他每頓應該吃五個蛋炒飯。而現在不能那樣了,現在是省錢第一。

“這是什麽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每當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飯碗的時候,他就想了以上這句話。果然一想是在逃難,雖然吃不甚飽也就算了。何況將來逃起難來的時候說不定還要挨餓的。

“沒看見那弄堂口裏的難民嗎?他們還吃蛋炒飯呢!他門是什麽也沒有吃的呀!”他想將來自己能夠一定不挨餓的嗎?所以少吃點也算不了什麽,而且對於挨餓也應該提早練習著點,不然,到那時候可怎麽辦哪!到那時候對於饑餓毫無經驗,可怎麽能夠忍受得了,應該提早餓一餓試試,到那時候也許就不怕了。

叫花子不是常常吃不飽的嗎?為什麽他受得住而別人受不住呢?就因為他是餓慣了。小孩子吃不飽,他要哭。大人吃不飽他會想法子再補充上點,到冠生園去買餅幹啦,吃一點什麽點心之類啦。隻有叫花子,他吃不飽,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子再吃。有人看見過叫花子上冠生園去買點心的嗎?可見受過訓練的饑餓和沒受過訓練的饑餓是不同的。

馬伯樂對於他自己沒能夠吃上五個蛋炒飯的理由有二,第一為著省錢;第二為著訓練。

今天的蛋炒飯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滿屋子都是油炸蔥花的氣味,馬伯樂在這香味中被引誘得仿佛全個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麽都可以吃,任什麽都很好吃的樣子。當他一端起飯碗來,他便覺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剛要嚐到這第一口,外邊有打門的了。馬伯樂很少有朋友來拜訪他,大概隻有兩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簡直是沒有過,一次也沒有。

“這來的人是誰呢?”

馬伯樂隻這麽想了一下,並沒有動。蛋炒飯也仍抱在手裏。“老張嗎?小陳嗎?還是……”

馬伯樂覺得很受驚。他的習慣與人不同,普通人若聽到有人敲門,一定是立刻走過去開了門一看便知分曉了;可是他不同,因為他是很聰明的,很機警的,是凡什麽事情在發生以前他大概就會猜到的。即或猜錯了,他也是很喜歡猜的。比方哪位買了件新東西,他就願意估一個價碼,說這東西是三元買的,或是五元買的,若都不對,他便表示出很驚訝的樣子說: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這東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說了半天,不知他說了些什麽。他仍是繼續在猜著。有的時候,人家看著他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說了出來。而他則擺著手,不讓人家說。他到底要試試自己的聰明如何。對於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練的。

現在他對於那門外站著的究竟什麽人,他有些猜不準。“張大耳朵,還是小陳?還是……”

張大耳朵前幾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陳可是多少日子不見了。大概是小陳,小陳敲門的聲音總是慢吞吞的。張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這許多工夫他還不開門,就往裏撞,他還會那麽有耐心?

馬伯樂想了這麽許多,他才走過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門扇的後邊,把門隻開了一道小縫。似乎那進來的人將是一個暴徒,他防備著當頭要給他一棒。

他從門縫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陳。於是他大大地高興起來:“我猜就是你,一點也沒有猜錯。”

過了一些工夫,小陳和他講了許多關於戰爭的情形,他都似乎沒有聽見。他還向小陳說:

“你猜我怎麽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張大耳朵?張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他非常沒有耐性,若是他來,他用腳踢開門進來,而你則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的,輕輕的,慢慢的……你不是這樣嗎?你自己想想,我說得對不對?”

馬伯樂說著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飯開始吃。差不多要吃飽了他才想起問他的客人:

“小陳,可是你吃了飯嗎?”他不等小陳回答,他便接下去說:

“可是我這裏也沒有什麽好吃的,隻是每天吃蛋炒飯……一開起戰來,你曉得雞蛋多少錢一個,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聽是八分。真是貴得吃不起了。我這所吃的還是打仗的前一天買的,是一角錢三個。可是現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算買了。我們的腸胃並不是怎麽十分高貴的,非吃什麽雞蛋不可。我說小陳,你沒看見嗎?滿街都是難民,他們吃什麽呢?他們是什麽也怕沒有吃。他們是餓著的,而我們不但吃飯,還要用雞蛋炒上,這是不合理的……我吃完了這幾個蛋,我絕不再買了。可是小陳你到底吃過飯沒?若沒吃就自己動手,切上些蔥花,打上兩個蛋,就自己動手炒吧!蛋炒飯是很香的。難道你吃過了嗎?你怎麽不出聲?”

小陳說吃過了,用不著了。並問馬伯樂:

“黃浦江上大空戰你看見了嗎?”

小陳是馬伯樂在大學裏旁聽時的同學,他和馬很好,所以說話也就不大客氣。他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同時也是馬伯樂過去書店裏的會計。那天馬伯樂在街上走著,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臉色很黃,因長期的胃病所致。他這個人的營養不良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臉色黃得透明,他的耳朵迎著太陽會透亮的,好像醫藥室裏的用玻璃瓶子裝著、浸在酒精裏的胎兒的標本似的。馬伯樂說不上和他怎樣要好,而是他上趕著願意和馬伯樂做一個朋友。馬伯樂也就沒有拒絕他,反正窮朋友好對付,多幾個少幾個也沒多大關係。馬伯樂和他相談也談不出多大道理來,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麽思想,沒有什麽事業在中間聯係著。也不過兩方麵都是個市民的資格,又加上兩方麵也都沒有錢。小陳是沒有錢的,馬伯樂雖然有錢,可是都在父親那裏,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於沒有錢。

可是小陳今天來到這裏,打算向馬伯樂借幾塊錢。他轉了好幾個彎而沒有開口。他一看馬伯樂生活這樣子,怕是他也沒有錢。可是又一想,馬伯樂的脾氣他是知道的,有錢和沒有錢是看不大出來的,沒有錢,他必是很頹喪的,有了錢,他也還是頹喪的,因為他想:

“錢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沒有嗎?”

小陳認識他很久了,對於他的心理過程很有研究。於是乎直截了當地就問馬伯樂:

“老馬,有錢沒有?我要用兩塊?”

馬伯樂一言未發,到**去就拉自己的褲子來,當著小陳的麵把褲袋裏所有的錢一齊拿出來展覽一遍,並且說著 “老馬我,不是說有錢不往外拿,是真的一點辦法沒有了。快成為難民了。”

他把零錢裝到褲袋去,褲子往**一丟時,褲袋裏邊的銅板叮當響著。馬伯樂說:

“聽吧,窮的叮當了,銅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來,馬伯樂對於銅板是很鄙視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著他的出身是很高貴的,雖然現在窮了,也不過是偶爾的窮一窮,可並非出身就是窮的。

不過當他把小陳一送走了,他趕快拾起褲子來,數一數到底是多少銅板。馬伯樂深知銅板雖然不值錢,可它到底是錢。就怕銅板太少,銅板多了,也一樣可以成為富翁的。

他記得青島有一位老紳士,當初就是討銅板的叫花子,他一個月討兩千多銅板,討了十幾年,後來就發財了。現在就是當地的紳士。

“銅板沒用嗎?那玩藝要一多也不得了。”

馬伯樂正在聚精會神的數著,門外又有人敲他的門。馬伯樂的住處從來不來朋友,今天一來就是兩個,他覺得有點奇怪。

“這又是誰呢?”

他想。

他照著他的,完完全全地照著他的老規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門後,仿佛他打算遭遇不測。隻把門開了一個小小的小小的縫。

原來不是什麽人,而是女房東來找他談話,問他下月房子還住不住,房子是漲了價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關,交交關。”(上海方言,意為“非常多”。)

女房東穿著發亮的黑拷綢的褲褂,拖著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漬漬的,然而還繡著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地說了一大堆上海話。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樓去了,關了門一想:“這算完!”

房子也漲了價了,吃的也都貴得不得了。這還不算。最可怕是戰爭還不知道演變到什麽地步。

“這算完,這算完……”

馬伯樂一連說了幾個“這算完”之後,他便頹然地躺在**去了。他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大炮一連串的,好像大石頭似的在地麵上滾著,轟轟的。馬伯樂的房子雖然是一點聲音不透,但這大炮轟隆轟隆的聲音是從地底下來的,一直來到馬伯樂的床底下。

馬伯樂也自然難免不聽到這大炮的響聲。這聲音討厭得很,仿佛有塊大石頭在他腦子中滾著似的。他頭昏腦亂了,他煩躁得很

“這算完,這算完。”

他越想越沒有辦法。

馬伯樂幾天前已給太太寫了信去。雖然預測那信還未到,可是在馬伯樂他已經覺得那算絕望了。

“太太不會來的,她不會來的,她那個人是一塊死木頭……她絕不能來。”他既然知道她絕不能來,那他還要寫信給她?其實太太來與不來,馬伯樂是把握不著的,他心上何曾以為她絕對不能來?不過都因為事情太關乎他自己了。越是單獨的關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麵去想。因為他愛自己甚於愛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歡的,可是若到了極高度的危險,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也沒有辦法,也隻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並沒有罪過。

假若馬伯樂的手上在什麽地方擦破了一塊皮,他抹了紅藥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皺著眉頭很久很久地惋惜著他這已經受了傷的無辜的手。

受了傷,擦一點紅藥水,並不算是惡習,可是當他健康的腳,一腳出去踏了別人包著藥布的患病的腳,他連對不起的話也不講。他也不以為那是惡習。(隻有外國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連忙說Sorry。並不是他怕外國人,因為外國人太厲害。)

總之,越是馬伯樂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麵去想。也不管是真正樂觀的,或有幾分樂觀的,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魚刺若一被橫到他的喉嚨裏,那魚刺也一定比橫在別人喉嚨裏的要大,因為他實實在在地感著那魚刺的確是橫在他的喉嚨了。一點也不差,的的確確的,每一呼吸那東西還會上下地刺痛著。

房東這一加房價,馬伯樂立刻便暗無天日起來,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點意思也沒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覺,實在是沒有意思。這樣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麽時候算個了事。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了樓,他就關了門,急急忙忙地躺到**去,他的兩個眼睛不住地看著電燈,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電燈比太陽更黃,電燈不是太陽啊!”“大炮畢竟是大炮,是與眾不同的。”“國家多難之期,人活著是要沒有意思的。”“人在悲哀的時候,是要悲哀的。”

馬伯樂照著他的規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電燈一開,屋子就亮了。”“國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難的。”“有了錢,逃難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島,太太是不能來的。”“太太不來,逃難是要受罪的。”

“沒有錢,一切談不到。”

“沒有錢,就算完了。”

“沒有錢,咫尺天涯。”

“沒有錢,寸步難行。”

“沒有錢,又得回家了。”

馬伯樂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樣的家怎麽回得?冷酷的,無情的,從父親、母親、太太說起,一直到小雅格,沒有一個人會給他一個好顏色。

哪怕是貓狗也怕受不了,何況是一個人呢!

馬伯樂的眼睛裏上下轉了好幾次眼淚 “人活著有什麽意思!”

他的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馬伯樂趕快地抽了幾口煙,總算把眼淚壓下去了。

經過這一番悲哀的**,他的內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從**起來,用冷水洗著臉,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無奈他推門一看,天仍落著雨,雨雖然不很大,是討厭得很。

馬伯樂想,衣服髒了也沒有人給他洗,要買新的又沒有錢,還是不去吧。

馬伯樂剛忘下了的沒有錢的那回事,現在又想起來了。“沒有錢,就算完。”

“人若沒有錢,就不算人了。”馬伯樂氣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麵上立時跳起了許多飯粒。

因為他從來不擦桌子,所以那飯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許有好幾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許多飯粒本來是藏在桌子縫裏邊,經他打了這一拳,通通都跳出來了。好像活東西似的,和小蟲似的。

馬伯樂趕快伸出手掌來把它們掃到地上去了。他是掃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點,他怕那些飯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後他用兩隻手掌拍著,他在打掃著自己的手掌,他想:

“這他媽的叫什麽世界嗬!滿身枷鎖,沒有一個自由的人。這算完,現在又加上了小日本這一層枷鎖。血腥的世界,野獸的世界,有強權,無公理,現在需要火山爆發,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末日,他媽的快快來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塊完,快點完。別他媽的費事,別他媽的費事。這樣的活著幹什麽,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馬伯樂想了一大堆,結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這年頭,真是大難的年頭,父母妻子會變成不相識的人,奇怪的,變成不相幹的了。還不如獸類,麻雀當它的小雀從房簷落到地上,被貓狗包圍上來的時候,那大麻雀拚命地要保護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開火,其實憑一隻麻雀怎敢和狗挑戰呢,不過因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難中嗬!貓也是一樣,狗也是一樣,它若是看到它的小貓或小狗被其餘的獸類所包圍,哪怕是一隻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大貓的,也要上去和它戰鬥一番。這是什麽道理呢?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親生的小患是在難中。可是人還不如貓狗。他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是在難中,可是做父親的卻沒有絲毫的同情心,為什麽他不愛他的兒子呢?為著錢哪!若是兒子有了錢,父親就退到了兒子的地步,那時候將不是兒子怕父親,將是父親怕兒子了。父親為什麽要怕兒子呢?怕的是錢哪!若是兒子做了銀行的行長,父親做了銀行的茶房,那時候父親見了兒子,就要給兒子獻上一杯茶去,父親為什麽要給他倒茶呢?因為兒子是行長嗬!反過來說,父親若是個百萬的富翁,兒子見了父親,必然要像宰相見了皇帝的樣子,是要百順百從的。因為你稍有不順,他就不把錢給你。俗話說,公公有錢婆婆住大房;兒子有錢,婆婆做媳婦。錢哪!錢哪!一點也不錯嗬!這是什麽世界,沒有錢,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麽動物都殘酷的呀!眼看著他的兒子在難中,他都不救……”

馬伯樂想得非常激憤的時候,他又聽到有人在敲他的門。他說“他媽的,今天的事特別的多。”

他一生氣,他特別的直爽,這次他沒有站到門後去,這次他沒有做好像有人要逮捕他的樣子。而他就直爽爽地問了出去:

“誰呀!他媽的!”他正說著,那人就撞開門進來了。

是張大耳朵,也是馬伯樂在大學裏旁聽時的同學,也在馬伯樂的書店裏服過務。他之服務,並沒有什麽名義,不過在一起白吃白住過一個時期,跟馬伯樂很熟,也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

他說話的聲音是很大的,搖搖擺擺的,而且搖得有一定的韻律,顫顫巍巍的,仿佛他的骨頭裏邊誰給他裝設上了彈簧。走路時,他腳尖在地上顛著。抽香煙擦火柴時,他把火柴盒拿在手裏,那麽一抖,很有規律性的火柴就著了。他一切動作的韻律,都是配合著體內的活動而出發的。一看上去就覺得這個人滿身是彈簧。

他第一句問馬伯樂的就是:“黃浦江上大空戰,你看見了嗎?”馬伯樂一聲沒響。張大耳朵又說:

“老馬,你近來怎麽消沉了?這樣偉大的時代,你都不關心嗎?對於這中華民族曆史開始的最光榮的一頁,你都不覺得嗎?”

馬伯樂仍是一聲沒響,隻不過微微地一笑,同時磕了磕煙灰。

張大耳朵是一個比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氣地煩躁地向著馬伯樂大加批判起來。

“我說,老馬,你怎麽著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見你時,你並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你是憤怒的,你是帶著民族的情感很激憤地在街上走。因為那時候別人還看不見,還不怎樣覺著,可以說一點也不覺著上海必要成為今天這樣子。果然不錯,不到一個月,上海就成為你所預言的今天這個樣子了。”

馬伯樂輕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來。

張大耳朵在地上用腳尖彈著自己的身體,很淒慘地,很誠懇地招呼著馬伯樂:

“老馬,難道你近來害了相思病嗎?”這一下子反把馬伯樂氣壞了。他說:“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想:

“這小子真混蛋,國家都到了什麽時候,還來這一套。”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張大耳朵說:

“我真不能理解,中國的青年若都像你這樣就糟了。頭一天是一盆通紅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紅的炭火,第三天就變成死灰了。”

張大耳朵也不是個有認識的人,也不是一個理論家。有一個時候他在電影圈裏跟著混了一個時期,他不是導演,也不是演員,他也不拿月薪,不過他跟那裏邊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煙,****馬路,打打撲克,研究研究某個女演員的眼睛好看,某個的丈夫是幹什麽的,有錢沒有錢,某個女演員和某個男演員正在講戀愛之類。同時也不能夠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裏沒有一點進步,他學會了不可磨滅的永存的一種演戲的姿態,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邁步把腳尖一顫的這一“顫”,就是那時候學來的。同時他也很豐富地學得銀幕上和舞台上的難得的知識;也知道了一些樂器的名稱,什麽叫做“基答兒”,什麽叫做“八拉來克”。但也不能說張大耳朵在電影圈裏的那個時期就沒有讀書,書也是讀的,不過都是關於電影方麵的多,《電影畫報》啦,或者《好來塢》啦。女演員們很熱心地讀著那些畫報,看一看好萊塢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麽樣的衣服,好來塢最新式的女遊泳衣是個什麽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還有關於化妝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該塗上什麽顏色的眼圈,指甲應該塗上哪一種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還是淺粉色的?擦粉時用的粉底子最要緊,粉底子的質料不佳,會影響皮膚粗糙,皮膚一粗糙,人就顯得歲數大。還有聲音笑貌也都是跟著畫報學習。男演員們也是讀著和這差不多的書。

所以張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學問的人。但是關於抗日他也同樣和普通的市民一樣的熱烈,因為打日本在中國是每個人所要求的。

張大耳朵很激憤地向著馬伯樂叫著:

“老馬,你消沉得不像樣子啦!中國的青年應該這個樣子嗎?你看不見你眼前的光明嗎?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聾了嗎?”

馬伯樂這回說話了,他氣憤極了。

“我他媽的眼睛瞎,我看不見嗎?我他媽的耳朵聾,我聽不見嗎?你以為就是你張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別人的耳朵大才聽得見的呀!我比你聽見的早,你還沒有聽見,我便聽見了。可以說日本的大炮還沒響,我就聽見了。你小子好大勇氣,跑這裏來唬人。三天不見,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這回事是由你領導著的樣子。”

馬伯樂一邊說著,張大耳朵一邊在旁邊笑。馬伯樂還是說:

“你知道不知道,老馬現在分文皆無了,還看黃浦江大空戰!大空戰不能當飯吃。老馬要當難民去了,老馬完了!”

馬伯樂送走了張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馬伯樂想:“怎麽今天來好幾個人呢?大概還有人來!”他等了一些時候,畢竟沒有人再來敲門。於是他就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