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一個清越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一蓑風雨任平生果然名不虛傳。在下秋聲振,拜會各位少年英雄。”隨著最後一個字,隻見一襲白衣自對麵山壁巨石的陰影中緩緩浮起,月光映照下,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任平生淡淡道:“樓主謬讚,在下愧不敢當。”秋聲振微笑道:“諸位此番行事,的確出乎秋某預料……”
驟聽一聲大喝:“要打便打,何必廢話!”語氣激昂,聲音卻有些稚嫩,正是七弟豐十一。
秋聲振在強敵環伺之下,竟似毫不在意,聞言更是徑自在巨石上坐下:“魔刀豐十一?日間一見,七旋十三斬果然不愧魔刀之名。可惜你心浮氣躁,刀法中斧鑿之跡太顯,若能沉下心來磨煉刀法,將來,你的武功或能超過你大哥也說不定。”豐十一的娃娃臉本來帶著笑意,聽完笑容卻一斂,眼睛不自覺向旁邊的顏芷煙瞧去。
淩霄眼見七弟氣勢頓減,當即插口:“樓主何必多說廢話,拖延時間。你帶來多少人不妨一並現身,就是千軍萬馬,我們兄弟也不放在眼裏!”雖經白日一場落水逃亡,此刻的淩霄一身錦衣,卻看不出絲毫破損汙垢,他長身玉立,一股貴氣撲麵而來,右手按住劍柄,左手隱在袖中,有點點微光透出。
秋聲振的麵目依舊掩在鬥篷下,但不知為何,眾人一時竟都感覺到他的目光流轉,轉向貴公子般的淩霄,看了看才道:“閣下是淩霄?既不放在眼裏,又何必多此一問?閣下心思太重,卻不是什麽好事。”淩霄張了張嘴,卻終究沒發出聲音。
任平生忽覺不妥。眼見這秋聲振好整以暇地和兄弟們東拉西扯,竟讓他產生一種錯覺:不是自己的一眾兄弟包圍住了這強敵,倒反像是這唯劍樓主一人包圍了自己的一眾兄弟。他當即踏前一步道:“樓主既然能追蹤到此,不是光來閑話家常的吧?”
秋聲振輕聲一笑,答非所問道:“任兄,江湖之人將任平生與白衣侯齊名,白衣侯也一向視你們兄弟為心腹之患。說實話,我卻一直不服。論武功,你武功雖然高絕,卻隻怕未必是我對手,更別提和白衣侯相比;論行事,此番千裏馳援龍馬牧場,雖然救出了馬鐫麟,卻讓你們方才險些全軍覆沒,在我看來,這是最要不得的婦人之仁;論謀略,你雖然布置好了退路,卻被我一劍截斷,雖然最後你夠果斷,跳河逃生,但在我看來,卻也不過是狗急跳牆而已。其實你方才明明已經踏上生路,卻為這些人返回送死,更是笨蛋作風!”
耳聽秋聲振口中盡是對任平生的不敬之詞,眾人都是大怒,方待喝止駁斥,卻聽秋聲振續道:“本來如果隻是這樣,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對手,我怕早就返回侯府複命了。可是最後,看到你們這些人一起跳入鷹愁澗的模樣,卻讓我改變了主意!”
“在場這麽多人,有的心思細密,有的陰鷙多疑,有的不諳水性。可聽到你一聲令下,竟全都跳入洪水。而我,竟看不到一絲猶疑和絕望。他們似乎都認為隻要是你,就一定能帶領他們走出一條生路。即使那是一條怎麽看都無望的死路,他們仍對你抱持這種盲目的信任!除了在白衣侯身上,我從未見過別的人能給人這種不敗的信念。不可否認,正是這信念創造了奇跡,也是你的這種能力讓我下定了決心。”
“你們必須被鏟除!”
秋聲振一番長篇大論說完,眾人一時未及回答,豐十一反應最快,鏘一聲彎刀出鞘,笑道:“光說不練。你有本事就動手,看誰鏟除誰!”
秋聲振朗聲一笑,身形緩緩升起:“今天還不是時候。我雖覺得你們所謂的俠義都是傻瓜行徑,卻也有幾分尊敬你們這些笨蛋,不想讓你們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今天晚上我特意來提醒:捕獵已經開始。”
雙方隔山相望。便是再好的輕功也難於瞬間跨越這鴻溝。七兄弟明知此刻敵寡我眾,以後敵人必定潛行,再難找到這樣好的圍攻機會,卻偏偏毫無辦法,隻能看著秋聲振好整以暇地撣撣衣上塵土,緩步離開。
秋聲振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轉過身來:“忽然覺得這樣對你們還是不公平。不如我再多告訴你們點情報。”說著,他轉向淩霄,“方才,你問我有多少人一起追來,現在告訴你,隻有我一人,而且應該不會還有人敢從鷹愁澗遊過來。不過,我卻並不是孤身和你們戰鬥。你們的兄弟中有一個乃是我的屬下,也是昔日白衣侯布下的臥底。你們要小心,殺人的劍也許會從背後刺來!”
“日出開戰,不死不休!”下完這最後的八字戰書,不再看心神劇震的眾人一眼,秋聲振悠然離去。
篝火熊熊燃燒,火焰變化莫測,不時蹦出的火星發出的聲音異常清晰。烏雲慢慢布滿頭頂,墨染般的夜如實物般壓在這與世隔絕的小穀中。眾兄弟一時都沒了睡意,圍坐在篝火旁,卻都不說話。隻有顏芷煙手中拿著一截樹枝,調弄著篝火的木柴。
在以為脫險的輕鬆時刻,強敵卻突然現身。不得不說,秋聲振選了一個最適合的時間出場。
黑暗抵抗著篝火微弱的光亮。想到那恐怖的敵人就潛藏在黑暗中的某處,籌劃著一場血腥的捕獵,特別是想到敵人最後所說的一番話——
你們的兄弟中有一個乃是我的屬下,也是昔日白衣侯布下的臥底。
真的麽?這一幹生死與共、血濃於水的兄弟中竟然有這麽個異類,一個一直潛伏、冷眼看著眾人、算計著兄弟血肉的猛獸?他又是誰?
任平生突然開口:“謝謝大家!”這毫無來由的一句話,大部分人聽了都是一愣,隻有顏芷煙悄悄橫過一眼,眼中滿是溫柔。
“謝謝大家對我的信任。方才秋聲振最少有一件事情說對了,是我們相互間的信任創造了奇跡。”眾人精神都是一振。方才險死還生的一戰,的確是絕境中得生的奇跡。是兄弟們相互扶持創造的奇跡!
任平生續道:“所以,我請求大家再盲目地相信我一次,相信彼此一次一我們之中,隻有兄弟,沒有敵人!”不願出口的疑慮就這樣被揭開,眾人反而少了顧慮。豐十一立刻接口道:“這是自然,傻子都看得出是秋聲振那廝在挑撥離間。”淩霄輕輕揮開飛過的一縷青煙,笑道:“對。可惜秋聲振錯了,他完全不了解,我們這些生死兄弟,又豈是幾句話就能挑撥的?我倒相信他說的隻有他一人在此,這番挑撥,明顯是因為心虛!”
任平生的臉色轉回一貫的悠然:“二弟說得不錯,但大家也不可掉以輕心。秋聲振是江湖七大勢力之一的唯劍樓之主,據說出道以來未曾一敗。同時雖未經證實,但看此番行事,他是白衣侯手下的傳說也應該非虛。此番他既下戰書,我們兄弟自不能避戰。隻是大家要小心他突施偷襲。”
心結既解,氣氛便變得活躍起來。顏芷煙輕笑道:“秋聲振還有一項沒說錯,你就是個笨蛋。白天你都已踏上實地,返身回來也不過是多了一隻落湯雞,又有什麽用?”任平生忽然沉默,並不答話。淩霄卻笑道:“六妹明知故問,大哥平日總教我們什麽——”
“生為兄弟,不離不棄!”一眾兄弟合聲說出的八個字打破了這夜色沉寂。微光乍現,彎月再次露出笑顏。
七月初十,夜。火光搖曳,任平生並沒睡著。
在一眾兄弟們麵前,他是大哥,是他們的希望,決不能露出一絲彷徨,一絲猶疑。但當他獨自思索的此刻,卻發現那種從未體驗過的心悸,卻仍然纏繞在他心間。
昨夜秋聲振突然現身,下達戰書,驚鴻一現之後,便又消失了。這小小山穀中不僅密林遍布,更有無數死地絕壁,地形複雜,要想從中找出一個意圖隱匿的高手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雖然任平生表麵依舊悠然自得,心中的緊張卻是與日俱增。
為什麽會這樣,是什麽讓自己如此不安?
秋聲振的確很強大,但就算是直麵號稱天下第一的白蓮教主,也未曾讓自己產生一絲恐懼;現在的境況的確很是危險,可就算是對戰陳元度數萬大軍合圍,自己也未曾有過一絲焦慮。
那現在,自己的不安究竟因何而起?
仿佛囚籠中的洪荒猛獸掙脫了鎖鏈,仿佛黑暗中的影子也在警告自己,仿佛山穀中的一眾精靈都在向自己低語:——小心!
究竟是什麽,讓自己體驗著這從未有過的倉皇?
任平生正自思量,忽覺一陣細微風聲,已聞得一股處子幽香靠近。他已知道是誰,張眼一瞧,果見一雙無瑕的秀目在麵前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卻是顏芷煙。眼見任平生睜眼,顏芷煙伸出食指,輕輕晃了晃,止住他的詢問,低聲道:“來,我帶你去看些好東西。”
眼見一切正常,任平生也就隨著顏芷煙輕手輕腳地朝山洞深處走去。兩人都是輕功卓絕之人,此刻故意放輕腳步,不僅眾人沒醒,便是守在洞外的淩霄也未發覺。
洞愈行愈深,月光越發稀薄,轉過幾個彎後,眼前已是漆黑一片。火折子白天早在水中失落,此刻二人已全憑雙手摸索和遠比常人敏銳的六感前行。顏芷煙心下有些害怕,眼見已離眾人甚遠,當即伸手,緊緊抱住任平生左臂,整個人貼在上麵,似乎這臂膀能給她安全的感覺。任平生也不問顏芷煙究竟準備帶自己看什麽,隻靜靜用身體溫暖、支持著這依偎在身邊的柔情,似乎一開口,便會褻瀆了這靜謐而神聖的幽暗。經曆過這幾日的生死之變,這對男女似乎終於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把握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轉過幾個彎,跟前驟然一亮,晶瑩的微光出現在眼前。顏芷煙一聲歡呼:“看,咱們找到了!”任平生從自己的遐思中醒來,定睛一看。
——好大一片花海。
此地仍是洞中,不見天日,照理除了一些逆光苔蘚之外不可能有植物生長,可眼前情形卻讓常識失去了意義。
幽蘭、隱菊、雪蓮、優曇、懷夢……那些本應生長在深山大澤、雪峰極頂、常人終生都不得一見的奇花異草,和那許許多多不知名目、隨處可見的小花雜草,全部擁擠在一處,熱鬧地在這片幽暗的空地上喧鬧。
這片花海足有幾十丈方圓,一棵緊挨一棵的生命全部雜亂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在那僅有的一點微光下舒展著旺盛的生命。大概是因為在這黑暗吞噬一切的所在,一片驟然的鮮活便格外震撼人心。
顏芷煙輕輕碰了碰任平生的手臂:“你看那裏。”她的語聲輕柔得仿佛怕驚動這一群小小的生命。
那是花叢的中心。任平生一眼看去,霎時竟覺得眼睛被灼傷一般。似乎那裏是熾熱的驕陽,可定下神來,便發現,方才純粹是錯覺。那隻不過是一朵粉紅色、平凡普通、含苞欲放的小花而已。就仿佛是在路邊見過無數次,卻叫不出名字的那種小花。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不同: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感覺,你不知道它哪裏讓你心動,但你就是知道,它絕對與眾不同!
任平生定睛再看,便明白讓他覺得灼熱的感覺從何而來——那不起眼的花苞內竟在慢慢放出點點微光。那光一點一點釋放,一點一點傳送,一點一點地積累,不知用了多少年月,直到照亮了這一片空間,照亮了這一片生命。
顏芷煙輕柔的聲音慢慢響起:“這花叫‘金井優缽’,但我們更願意叫它‘天語’,據說,心有所思的人會聽到它向上天傳達的話語。”
任平生慢慢合上雙眼——那似乎是自泥土芬芳中掙紮而出後發出的一聲歎息,但瞬間這聲小小的歎息便充盈了整個世界。那是從心底轉出又在你心房盤旋的一絲渴望,卻伴隨著你內心最深處那不願**的一絲不安,拉扯著,在你的耳邊回響。直到你明白,這原來是你內心深處對蒼天的祈禱。
驟然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也剛剛睜開、毫無雜質的雙眼。“你聽到了什麽?”任平生夢囈般地問道。下一刻,他驟然伸出雙臂,將顏芷煙緊緊抱在懷裏。
天語度生,與日爭光。傳說中,諸佛寂滅,慈悲心不散而成金井優缽,千年成蕾,千年一開,必生於幽暗之處,卻以一己之力,活萬千生靈,而若其花開,可生死人,肉白骨,克世間萬毒。
隻是這朵奇花一直隻開放在傳說之中。任平生一直以為它不過是一個美麗的故事,卻沒想到今日竟真的有緣得見。
顏芷煙斜倚在任平生肩上,似乎也沉浸在這詭麗之中,片刻後才輕輕開口道:“可惜我們沒看到它花開。不如……”任平生微微一笑,伸手撫了下她的秀發:“萬物自有其來,我們若有緣,自可見到它花開,若無緣,也不必強求。它生長於此,我們何必唐突?”
顏芷煙微微撅了下嘴,旋即開顏道:“好吧。若是我們真把它移走,這些生靈就太可憐了。”說著臉色忽然緋紅,低聲喃喃道,“本來應該讓兄弟們一起來看的,不過我卻依然有私心,希望最先看到這奇景的,是我們兩個。”任平生聞言一震,低頭看去,隻是滿眼的柔情蜜意。
洞外兄弟猶自酣夢,沒人注意到一對情人重新出現,靜靜倚在壁旁。
任平生伸手抓住顏芷煙左手。顏芷煙臉上一紅,左右一看,卻輕輕掙開,嬌俏地一笑:“乖乖睡覺!”徑自閉上了眼睛。任平生也是一笑,闔上雙眼,那一直糾纏在他心間的不安終於漸漸淡去。
很快,這對滿心柔情的情人便進入了甜美夢鄉。他們都沒有發覺,黑暗中有一雙眼始終在注視他們。
呼喚聲起,任平生今夜第二次被喚醒。
眾兄弟紛紛醒轉,卻見淩霄麵色惶急“老七出去快半個時辰了,還沒回來!”原來今晚是淩霄守夜。方才他忽見豐十一從洞中出來,隻說要去方便。可是直等了半個時辰,卻不見人回來,他才警覺不對,慌忙叫醒眾人。
眾人都是一驚。豐十一的武功雖然高絕,但比之秋聲振還有些差距。加上秋聲振神出鬼沒,若真碰到這強敵,七第怕已遭遇危險。
任平生當機立斷,“分頭去找!記住,如果遇到老七或有敵人蹤跡,立刻呼喚兄弟,切不可獨戰。二弟,你留守,若見老七回來就發號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