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極其罕見的畫麵。
向來喧囂的極樂林,如今安靜到落針可聞。
放眼望去,一張張賭桌空空如也,莊家們也伸長了脖子,幾乎所有的客人都聚集到了中間的那張桌子,而他們目光的焦點則是一個憨厚有如老農的中年人。
女童小心翼翼的牽著路明非衣角,他們就站在那個大叔身後,這裏的人都在看著自己,女童很不習慣,她非常想把自己就這樣藏起來。
於是她往好看的大哥哥身邊靠了靠,試圖獲得更多的安全感。
這張桌的莊家換了六個,眼前已經是一樓最負盛名的人,他衣著得體而精致,找不到任何一絲的褶皺,在一樓所有的極樂林人員見到他都得恭敬的點頭彎腰喊大人,甚至私底下還被譽為罪接近賭術仙人的男人。
就是這樣一位強者,此刻額頭滿是冷汗,胡亂的扯開衣領,紅著眼喘著粗氣,像極了一頭暴怒的公牛。
而使得他變成如此模樣的,正是一臉憨厚笑容宛如農民的……老六。
骰盅落定,莊家死死按著,微微顫抖。
還不等他開口發問。
“開大。”
老六對他笑了笑,這笑裏還帶著一抹歉意。
“都壓上。”
親兵興奮的把小山般籌碼往前一推。
那是宛如山林泄洪的氣勢。
眾人呼吸先是一滯,隨後便立刻粗重起來。
就連周圍的空氣也變得灼熱,溫度上升。
在他們眼中,這哪裏是什麽籌碼,分明就是金銀的山。
這得多少兩銀子啊!
不過,當第一個人反應過來,用力把籌碼往桌上拍,邊拍邊在那喊著開大開大。
落針可聞的極樂林瞬時間活了。
“我跟!我跟!”
“讓開,我開大!開大!”
“混蛋,擋我路了!”
分明隻是下注,但看他們這瘋狂的樣子,卻好似是在撿錢一樣,生怕是慢了就沒自己的份,也不知道最開始是誰先動的手,暴力很快蔓延開來,本來投注隻需要把籌碼扔到指定區域,很簡單的事,到後來卻已是變成體力和智力的比拚。
沒有一個好身體還投注,想都別想。
奇怪的是,如此混亂的畫麵中,卻有一方小小的淨土,便是老六所在,他們宛如狂風暴雨大海上的一方礁石,任憑潮水起落仍然巋然不動。
一方麵是他們對老六的尊敬,賭徒就是這樣的一群人,為了賭錢他們可以賣兒賣女,傾家**產什麽的也在所不惜,畢竟輸再多又怎樣,下一把總能贏回來的。
但有一種人能得到賭徒們發自內心的尊敬。
那就是能帶他們贏錢的人。
如果可以,如果你能帶他們贏錢,甚至把你供起來都不成問題,早中晚各三炷香,日夜祈禱貢獻願力,隻要你能帶他們贏錢。
毫無疑問,老六就是這樣的人。
賭徒們也不奇怪,老六這種人他們見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當極樂林換了三名莊家,老六還是得意洋洋的坐在那時,他們便意識到,又來了個不自量力想挑戰賭術仙人的家夥。
眾人對此的看法很一致,都是鄙夷,賭術仙人名聲在外,來極樂林想踩著他一戰成名的賭客不知凡幾,但截止今日還無一人成功,無論多厲害多自信的高手,對上極樂林的龍王也隻能飲恨。
在他們看來,今天這是無非是再多了一人而已。
但這並不影響他們跟著賺錢。
哦不,那應該是撿錢。
有底氣挑戰龍王的,起碼都有一定的賭術,至少他們自信自己可以闖過一樓,連戰連勝那是基本條件,就比如眼前這一位,看起來其貌不揚,這手底下的功夫倒是真的不錯。
不過光有老六在也不至於,紅了眼的賭徒可是不管不顧,好幾次他們都擠過來,眼看著要撞到女童,她害怕的閉上眼,卻是未曾感受到想象中的壓力,悄悄睜開一條縫,就見得好看的大哥哥把手放下,周圍空無一人,那些擠過來的大叔,正慘叫著往外麵飛。
這就是另外一方麵了。
有天生神力的路明非在,還想靠近?做夢去吧。
老六悠閑的拿著枚籌碼敲著玩,看也不看那骰盅,隻是轉過頭,饒有興趣的欣賞一個個人被侯爺像扔雞仔那樣往外扔,輕描淡寫輕鬆寫意,甚至還有點賞心悅目。
粗鄙野蠻的戰鬥,在冠軍侯手裏,竟是有如藝術般好看。
老六嘖嘖,也是奇了。
之前親兵所描述冠軍侯縱橫沙場的世紀,其實老六心中還是多多少少有著懷疑,這真的是凡人可以辦到的麽?哪怕是冠軍侯……
如今親眼目睹冠軍侯出手,他總算是心服口服。
沒錯了,如果是這位的話,縱橫沙場也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
說來也難怪人家是冠軍侯呢,勇冠三軍者,真不是吹的。
一個是老六,一個是路明非,兩人的存在讓這一角成了禁區,眾人時不時看向老六,隻覺得這人真是高深莫測,不僅賭術出神入化,還有著如此俊秀的護從。
這麽想著,他們又悄悄看了眼路明非。
真是好生俊秀啊。
在那優哉遊哉的老六並不知道周圍賭客的想法,如果他有讀心的本領,看得到其他人都在想什麽,尤其是他們猜測中自己和冠軍侯爺的關係,尊敬的千門統領大人沒準會嚇得麵色煞白然後跪下在侯爺腳邊瑟瑟發抖吧。
讓大周冠軍侯給自己當護從,放眼江湖上下就算最猖狂的魔頭也不敢這般說,哪怕是廟堂好了,當今天子對冠軍侯也是禮遇有加,沒有絲毫怠慢。
當然這一點完全是出自冠軍侯的個人威望以及魅力,和他無人能敵的武力沒有絲毫關係。
說來有人曾經複盤冠軍侯的崛起軌跡,三年邊疆軍功封侯,大小戰事無一缺席,冠軍侯宛如一台不知疲倦的殺戮機器,這一夜追襲三百裏斬敵將首級,明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又與敵軍正麵對壘。
如此浴血奮戰自然不可能一帆風順,路明非曾有數次的險死還生,複盤到這裏的人便會覺得蹊蹺,那幾次的險死還生實在說不通,仔細算來也根本不是路明非的問題,而是大的方略上出現了紕漏。
畢竟路明非是爵士猛將,他可以率軍衝鋒,可以一人百騎鑿穿敵陣,但他不是多多益善的統帥,稍遜於謀略,因此向來都是聽命形式,充當一枚棋子,卻是一枚足以決定局勢走向的重要棋子。
既然都說了是棋子,那麽命運自然很難掌握在自己身上,事後複盤,那幾次的險死還生滿是蹊蹺,便好似是有人專門為他設的局,準備好一個口袋再讓路明非自個兒跳進去,前後左右都是敵軍,說好的支援卻是遲遲未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雙方兵力差距懸殊,懸殊到了令人絕望的程度。
就是如此,路明非手下的兵越打越少,他們求著路明非不要再管他們,如果隻是一個人,他們相信這個天底下沒什麽能困得住將軍。
但路明非就是不聽。
他知道,這個天下或許有拋下自己士兵逃生的將軍。
但這個人絕對不會是他自己。
後來路明非還真帶著士兵們殺了出去。
這也是他險死還生的原因。
若非如此,路明非怎可能受這般嚴重的傷。
將前後事聯係起來,推敲推敲,便不難明白為何當今天子對這冠軍侯爺榮寵有加。
路明非和威武侯是不同的。
威武侯知謀略固然獨步天下,但一個將帥若是失了士卒,腹中就算再多韜略也終究於事無補。
路明非不同,他的威脅來自於他本身,深陷敵軍重重包圍還能帶著手底下的兵一路殺出來,難以想象這個天底下還有什麽能傷害到這位冠軍侯爺。
“別看啦!”
親兵捅了捅老六,說著悄悄話。
“一千萬兩,還得多久?”
老六收回目光,望著琉璃燈盞想了想。
“兩局。”
冠軍侯是厲害沒錯,這武力不隻是勇冠三軍了,說是勇冠天下也沒問題。
但是在賭術的領域,老六有自信他可不會輸給任何人。
大周的千門統領可不是說的好聽。
果然,老六這一開口,說是兩局,就是兩局。
不知何時一位和服女子立於三人身後。
這一幕怎麽看怎麽詭異。
周圍是密不透風的賭客,別說是人,就連一隻蒼蠅也別想飛進來。
而隻是一眨眼,便多了個女人。
當發現這一點後,一個個的人們麵色大變,煞白一片。
唯一鎮定的是路明非。
他看看和服女子,又抬頭看看天花板,若有所思。
有意思,這就是所謂忍者麽?
賭客們在最開始的驚訝過後,很快反應過來,眼前這位應當就是極樂林的總管了,傳聞每當有人達到了登樓條件,總管便會出現,邀請其登上二樓。
果然,之後的一幕正如他們所想。
和服女子發出了邀請。
隻是她邀請的人是不是有哪裏不對勁?
賭客們一頭霧水的看到極樂林總管轉身,向那位過分俊秀的護從恭敬行禮。
“侯爺,樓上請。”
等等啊,你搞錯了吧,這隻是護從,真正的貴客是那個……
剛剛升起這樣的念頭,他們猛的一驚。
不對,極樂林總管說了什麽……
侯爺?
路明非一下一下用折扇敲著掌心,帶著淺淺的笑意。
這種小把戲他哪裏看不出來。
炫耀肌肉麽?
極樂林的意思很明顯,證明他們不是浪得虛名,連冠軍侯爺您的身份都能查到,他們的情報能力可見一斑。
“侯爺之類的話,免了,稱我路公子就好。”
“是。”
和服女子頭更低了。
來之前她已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這位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煞星,但她是怎麽也沒想到,這煞星給人的壓力會這般大。
“路公子,二樓請。”
“龍王已等候多時。”
路明非點頭,拉了下女童。
老六連忙諂笑著奉上籌碼。
早有人幫著換成了最大麵值,十萬兩白銀一枚,共計百枚,規規矩矩碼在托盤上,讓人看了就挪不開眼去。
“老爺,您的!”
賭客們再一次將目光投向白衣公子。
到現在他們方才恍然。
原來之前那個大殺四方的人,隻是這位公子的下屬。
“你們倆自己……”
“嗯?”
路明非注意到小女童的目光,莞爾一笑,捏起一枚籌碼放在他手裏。
“給你玩了。”
女童茫然的抬頭看他。
路明非笑著揉她腦袋。
這籌碼自然是對得起它的麵值,十萬兩呢,不說其代表的銀子,就這材質這工藝,放到外麵也足以用作收藏了。
女童還小,看不懂這上麵寫的十萬兩什麽意思,也不知道這小小的一枚籌碼能買好幾萬個他這樣的小孩,女童隻覺得稀罕,覺得好玩,在她眼中這壓根就不是什麽籌碼,而是玩具。
賭客們紅著眼盯著女童手裏的籌碼,他們當然很想要,但沒一個敢動手。
那位貴公子還在呢。
漸漸也有人反應過來,在如今這扶桑,稱得上一聲侯爺的,估計也隻有那一人了吧。
和服女子在前引路,登上二樓。
他們路過許多區域,有滿是美酒的鬥室,有俊男美女的宮殿,客人們在這裏流連忘返,就沒有一個不是臉上掛滿微笑的,人世間所有的欲望都能在這裏得到滿足,而且是無邊的滿足。
見了這些,路明非再回想起此處極樂林的名頭,方才恍然。
原來極樂林極樂林,指的就是這個。
“路公子,龍王在裏麵等您。”
她推開門,躬身退向一邊。
三千青絲垂落,皓齒明眉,笑意繾綣。
有著龍王這等霸道名號,不曾想,真人驚是個絕色女……
不,並非女子。
路明非掃過龍王喉間。
竟是男兒身。
想他冠軍侯,京城廝混過,沙場征戰過,江湖也平過,見的人不知凡幾,這比女兒更女兒的男子,倒還真是頭一回見。
“請了。”
龍王拱手,懶洋洋的,眼角上挑,唇齒含笑,青絲垂落如瀑,老六幾人隻覺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怎的這人一笑,整個房間也跟著亮了。
明媚春光,三月暖陽,怕也不過如是。
路明非挑眉,在他麵前還能如此,這龍王,是個人物。
“請了。”
他也拱手。
上賭桌的是老六,路明非搬了把太師椅坐著,握著折扇來回打量兩人。
賭局已然過半。
但和想象之中很是不同。
與一樓時的光景對調過來。
如今滿頭大汗的換成老六,優哉遊哉的則是成了對麵的龍王。
比女子更好看的手指捏著籌碼,有節奏的敲著,似是某個扶桑本地民間小調,空靈悠遠,如霧中行來的女子,唱著遙遠更遙遠的歌謠。
他便開了嗓。
比之樂器更是動聽的歌聲。
沒有詞,隻是淺淺的吟唱,龍王看看這邊的花,看看屏風的畫,一轉頭,看看白衣折扇的路明非,笑得眯起眼好似那月牙。
吟唱止了。
“誒,冠軍侯是麽?”
龍王道。
親兵麵色大變,竟有人敢如此對侯爺說話,他手按刀柄,正要起身,一把折扇卻是點住其肩膀,是路明非。
龍王依然如先前般模樣,他真是個奇怪的人,怎麽說呢,不像是個活的,從每一根發絲到指甲的弧度,統統精致到了無可挑剔的程度。
比起活人,他更像是一隻瓷器。
大師精心打造的傳世之作。
“你很好看哦。”
傳世之作對路明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