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的時候，張衛東就開著桑塔納到了陽曹村，揚起了衝天的塵土。
一大幫放炮的娃娃們，一窩蜂跟在車後麵的塵土裏亂跑。
平常陽曹村來一輛卡車，孩子們都追著瘋跑，據說汽車的尾氣非常好聞。
要是能來一輛“黃球鞋”吉普車，坐車的肯定是縣長級別的大人物，那就是陽曹村的大新聞。
現在，陽曹村居然來了一輛洋氣的紅色小轎車，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這小轎車大家隻在王紮牙家的電視裏看到過，那錚明瓦亮的漆水，幹淨明亮的玻璃，無不透露著卓爾不群，就像一個天外飛馳而來的精靈。
相比而言，土不拉幾的帆布吉普車，簡直就是拉糞的架架車。
桑塔納穿過陽曹村，來到寨子邊，放慢了速度，慢慢拐進了寨子的夯土牆缺口大門。
南牆根的“閑話中心”頓時炸鍋了。
“這小臥車是誰家的？”
“不知道啊...我們陽曹村沒有聽說誰家有能開這車的大人物啊！”
“快去看看！”
所有的人都快步跟著桑塔納轎車，來到了寨子中軸線的張永泰家門口。
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戴著大大的蛤蟆鏡，穿著一身氣派的西裝和嶄新的皮鞋，下了車。
“這是誰啊？比電視裏的大明星還排場（帥，有氣質），是張老三家的親戚嗎？”
“不會是張老三的縣長親家來了吧？”
“不可能，周縣長也才坐著個黃球鞋，不可能坐這麽高級的小臥車...”
“這小夥子手腕上還戴著梅花手表呢，肯定是啥大地方來的大人物！”
眾人看著戴墨鏡的張衛東，誰都沒有認出來。
“三哥？是你嗎？”
張學文從大門裏跳出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張衛東。
“咋？才半年，你就不認得我了？”
張衛東一把抱起張學文，摘下了大墨鏡笑道。
“啊呀！真是你呀！”張學文頓時喜極而泣，”你咋才來啊！”
“你都大了一歲了，咋還咋咋呼呼的？”
張衛東擦了擦張學文的眼淚笑道：“這半年我和爹不在家，大哥也在鎮上，你娃子可是家裏的男子漢呢！咋還淌起尿水子了？”
“我是高興的嘛！”張學文跳下來，又打量著張衛東笑道，“三哥，你咋成這樣了？”
“啥？他...他居然是張衛東？”
“我的媽呀！張衛東咋這身打扮？還開著這麽高級的小臥車？”
“我聽說，張衛東在簸箕溝當了煤礦工人，沒想到，這才半年不到，就發了大財！”
圍觀的人們眼珠子都掉了一地。
要不是張學文說，誰都不敢相信這個西裝革履的人是張衛東。
以前，張衛東在陽曹村就是出了名的二流子，整天打架鬧事，是扶不到牆上的爛泥，誰都看不起。
可現在，張衛東煥然一新，戴著墨鏡和手表，還開著小轎車，成了所有人都仰望的存在！
“咋？你們都不認得我了？”
張衛東看著四周呆若木雞的人，掏出紅塔山煙，給眾人散煙。
“哎呀！老三，還真是你啊！”
“你現在的樣子，比電視裏的明星都牛啊！”
“衛東，你可出息了，這才不到半年就發大財了！”
眾人點頭哈腰地接過煙，紛紛恭維張衛東。
以前誰都把張衛東當娃娃看，可現在誰都上來巴結。
“我不過就是在簸箕溝挖煤，能發啥財？”張衛東笑道。
“你都開上小臥車了，還說沒發財？”
“就是，這小臥車起碼得幾十萬吧？能買十幾輛縣長的黃球鞋呢！”
“這車的一個軲轆，都夠我們掙一輩子了！”
眾人又都亂哄哄地叫嚷。
“我一個挖煤的，哪裏能買得起這桑塔納？”
張衛東笑道：“這是我們煤礦老板的，他們回家過年去了，車停著也是停著，就讓我開回來過年了。”
“啥？你居然把煤礦老板的車開來了？”
“媽呀！煤礦老板把這麽高級的小臥車給你開，你肯定在煤礦上當大領導了！”
“廢話，起碼是礦長才可能開老板的車的呢！衛東，你是不是當礦長了？”
眾人全都兩眼放光，豔羨問道。
“哎呀，你們咋越說越離譜了...”
張衛東摸了摸鼻子說道：“我小學念了十年還在五年級，咋可能當啥礦長？我真的就在井下挖煤，連個小組長都不是呢。”
這時候，張永泰也從車裏下來，看著眾人說道：“你們都別胡猜了，我們打工的那家煤礦老板人不錯，知道我們路遠，才把車給我們開來的。”
“張三叔，您就別謙虛了，我聽隊裏跟著你裝車的人說，你們爺父倆這半年在簸箕溝闖下了好大的世事...”
一個知道內情的人說道：“你現在也成了包工頭，手底下的人比王紮牙還多，你們家老三還和煤礦老板的丫頭結拜成幹姐弟，比礦長還牛呢！”
“啥？張衛東和煤礦老板的丫頭結拜了？”
“我隻聽說張三叔當了包工頭，還不知道張衛東這事...”
“難怪煤礦老板把車給他們開來呢，果然張三叔和張衛東都是老板的心腹紅人呢！”
眾人又是驚歎不已。
“呃...”
張永泰見眾人已經知道了些簸箕溝的事情，自己再說就是越描越黑，無奈歎道：“行了，都進屋坐吧！”
他邀請眾人進屋坐，其實是下了逐客令。
大年三十後晌，誰都該回家過年，沒有到人家屋裏做客的道理。
“不了，我們也該回去過年了！”
“明天大年初一，我們再來給您拜年！”
“對！明天我們都來給張三叔家拜年！”
眾人這才散去，一些好事之徒，卻還在寨子缺口探頭探腦，看著動靜。
“媽！大哥！爹和三哥回來了！”
張學文這才回過神，飛奔進院子裏大叫。
張衛東也快步進了大門。
就見上房的棉布門簾甩起，母親王桃香飛撲了出來。
“媽！”
張衛東緊走幾步叫了一聲，喉頭一堵，聲音就有些哽咽。
“我的娃娃呀！”
王桃香一把摟住張衛東，死死抱在懷裏，放聲大哭。
無數個日日夜夜牽心掛肚，幾乎奔潰的王桃香，此刻終於徹底釋放，淚水頓時決堤奔湧！
“媽！！”
張衛東再也撐不住了，腿一軟跪在地上，抱著王桃香的腿，虎吼嚎啕！
他就算再強再橫，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娃娃。
第一次離開家，離開母親的懷抱，在簸箕溝那樣殘酷的世界，豁出性命來打拚，他隻為證明自己！
此刻，張衛東證明了自己，回到母親懷抱，心中鋼鐵一般的外殼寸寸崩碎，露出了最柔軟的嫩肉。
怎能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