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點30分,某巡視船上。

風見裕也直到被拉上船還是懵的。

他扭頭看向船身,隻見潔白的牆麵上,清晰寫著【海上保安廳】五個大字。

天上打下一道道光束在海麵上掃視,幾架直升飛機在搜索附近海域。救生船和救生衣一樣外殼是亮眼的橘色,即便在夜晚,也能很快被人注意到。

而已經救上逃生者的巡視船,已經打算返航了。

海上保安廳的巡視船遠不如豪華遊輪大,逃出的乘客們被分別安置在好幾艘巡視船上,船將返回離這裏最近的尹勢灣。

因為剛經曆一次海難,此時待在甲板上隻有寥寥數人,身心俱疲的人們躲到室內休息,他們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願意再見到大海了。不少人借用船上的設備聯係岸上的家人,尼德霍格號沉沒的消息很快就會報道出來。

“先生,你需要毯子嗎?”

就在風見裕也懷疑人生時,一位身穿深藍色製服的海上保安官走了過來。

他看上去和風見裕也差不多大,從警銜來看是一位保安正,他手裏拿著一塊一看就很暖和的毛茸茸的毯子。

風見裕也接過毯子:“謝謝。”

他看了看遠處,因為身在大海上,他根本辨不清方向:“還有多久能到?”

“再過一個小時就能抵達港口了。”對方給出一個比較精準的時間。

風見裕也點了點頭。

海上保安官見他沒有大礙,想要離開,他又開口叫住了他。

“請問……為什麽你們這次搜救速度這麽快?”

尼德霍格號在6點35分發生第一次爆炸,在6點40分發生第二次爆炸,乘客開始逃生是在6點45分,而海上保安廳出現時間是在7點左右——在遊輪尚未完全沉沒時,他們就如天降神兵般地出現在那裏。

風見裕也當時守在一位議員身邊,見到巡視船上的燈照過來,那個議員都激動到要哭了。

不是說這麽快獲救不好,可這速度……實在太快了。

就好像他們提前預知到這艘船可能會出事。

麵前的海上保安官一愣,目光忽然朝一邊瞥去,幾乎在同時,風見裕也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從身後拍了一下。

他猛地回頭,對上一雙藏在鏡片後的琥珀色眼睛。

“尹……尹澤先生?!”

尹澤潤的頭發濕透了,打濕的海黏在前額,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看上去有些狼狽。

“是我找他們來的。”

前往動物園組織臥底的警察廳警部補裹著毯子平靜回答。

————

如何成為一個成功的臥底?

學會偽裝,學會欺騙,學會利用。

學會代入他們的立場,真心實意地走下每一步。

“暫時忘記你是赫雷斯白蘭地,你是尹澤潤。”

“——向櫻花發過誓言的警察廳暴力團對策課優秀警官,尹澤潤。”

這是那位先生教他的,是尹澤潤從警校畢業、擔心以後三重臥底該怎麽做時,他親口對他說的。

如果他成了警察、以後要以警察身份出現在別人麵前,那就要學會完全帶入警察的立場。不管遇到什麽敵人、麵對什麽處境,哪怕是boss就在眼前,他也要走正常流程,該問話就問話,該動手就動手。

除非被提前安排任務或即將撤走放棄臥底,否則不該拾起原來的身份。

這讓曾經一度沉迷網絡遊戲、進警校後被強製戒了網癮的尹澤潤很迷惑,在思考半天後,他找到了一種更簡單易懂的理解方式。

就像打網遊,同一個賬號上有多個角色,這些角色有不同職業,操作者始終隻有一人。

使用什麽角色,就做什麽角色的任務。

如果角色a的任務是要毀掉某樣東西,角色b的任務是反過來要去保護這樣東西,他就要及時切號,以不同的角色去認真地各做一遍。

這對潛入犯罪組織的臥底很難,他們本質上和罪犯就不是一路人,很難做到全身心代入——真這樣他們就快完了——良心上會感到痛苦。

可是對尹澤潤這樣出生警察家庭、意外進入犯罪組織、最後更意外地回去當上警察的人而言,並不是難事。

“在下午登島時,我發現可以使用衛星電話,就立刻聯係過警察廳那邊說通訊被屏蔽的事。”

尹澤潤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那個海上保安官身上。

“考慮到遊輪沒有返航打算繼續航行,為以防萬一,我又去聯絡了海上保安廳——警察廳裝備再好,海洋也不是他們平時負責的領域,適合的事就該交給適合的人去做。”

“這艘船頭等艙的乘客幾乎各個身份不凡,從出航起,海上保安廳就在關注。雖然聯絡係統出了問題,但船航行的方向沒有改變,以船速進行推算,可以算出它會經過哪裏的海域,我提醒他們,最好在那附近海域的加強巡視。”

有前首相和多名在職的重要官員,有日本最有錢的幾大財閥的董事長,長官權衡……沒有弊,多關心這些人隻有利,很快就同意了。

不過……

尹澤潤歎了口氣:“想聯係到那位長官進行勸說,還真是不容易。”

“啊?你在說什麽呢?”

他麵前的海上保安官麵露不滿。

“哪裏不容易了,不就是你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就幫你去找了他嗎?”

風見裕也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尹澤潤,又看了看海上保安官:“你們兩位認識?”

沒等尹澤潤回答,那位海上保安官先開了口。

“我們可是警校同期。”

“我原本被分配到警視廳警備第一課第2機動隊,那時就在負責水難救援工作,因為當時海上保安廳嚴重缺人,上司就把我調配過來了……”

海上保安廳,隸屬於國土交通省。

和海上自衛隊不同,保安廳主要人員來自於警察體係與海事院校——警察色彩更重。

“剛接到他的電話時我還嚇了一跳,因為我們在畢業後就沒聯係了……他跟我簡單交代了尼德霍格號的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再加上前不久就有武裝組織襲擊事件,就立刻幫他去找我們的長官。”

風見裕也這時才發現自己傻了。

他們下午登島,他光顧著保護那些下船和留在船上的重要乘客,雖然找手下去嚐試聯係自己隸屬的警察廳,卻完全沒想到去找真正負責海上搜救工作的海上保安廳。

“好幾年沒見,你現在曬得這麽黑,我差點沒認出你。”尹澤潤對他說。

“畢竟是在海上工作,天天風吹雨淋的,哪有坐辦公室那麽輕鬆。”

海上保安官壓了壓被風吹歪的帽子,看向遠處海麵。

他們的視野裏,那艘曾經的豪華遊輪,在最後幾名乘客逃走後就徹底沉沒了。

“這是近年來損失最大的船難了,幸好除了船以外,那些大人物沒有傷亡……”海上保安官轉向尹澤潤,“等事情結束後,我們去喝一杯怎麽樣?”

尹澤潤笑了笑:“我沒那麽多時間。你真想犒勞我,給我一個炒麵麵包就夠了。”

麵前這個海上保安官,正是過去他和柳吉順一打架時坐在他身邊激勵他的同學。

風見裕也看著他倆的互動,默默拉緊了身上的毯子。

他不止在反思自己工作的失職,也在擔心麵前的尹澤潤。

這次動物園組織炸掉遊輪導致尼德霍格號沉沒,作為臥底卻沒及時傳回情報的尹澤潤肯定會受到指責。

明明那麽小心,卻還是身份暴露;明明是救了船的英雄,到最後還要受到處罰……

他能不能做點什麽去幫助他?

四重臥底尹澤潤忽然感到後背一涼。

他連忙去查看周圍,炒麵麵包同期已經走遠了,隻有他在警察廳的接頭人風見裕也一臉沉痛地站在那裏。

“尹澤先生。”接頭人先生鄭重地開口,“我一定會如實向上司稟報。”

“……?”

尹澤潤有些莫名其妙,見風見裕也這麽認真,再加上他說的話沒什麽問題,就點了點頭。

……

在風見裕也離開後,尹澤潤靠在欄杆上。

他看向上空,那座島上的煙花表演在這些巡視船出現時正好結束,現在天空重歸於一片黑暗。

“你有什麽問題,現在可以問我了。”尹澤潤突然開口,“這艘船上知道你身份的公安警察隻有風見一人,他現在去聯絡警察廳,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來。”

安格斯特拉裹著毯子,手裏還捧著一杯熱牛奶。

“你什麽時候喜歡喝牛奶了?”尹澤潤奇怪道。

“……這是一個船員好心給我的。”

安格斯特拉移開視線,走到他的身邊,學著他一樣靠在欄杆上。

尹澤潤聽出安格斯特拉說的是句答不對題的實話,沒有追問,耐心等他說出他的問題。

“貝爾摩德告訴我,你過去在警察學校,交過一個朋友。”

安格斯特拉的臉頰圈在毛茸茸的毯子裏,或許是甲板上光線太暗了,尹澤潤分辨不出他是什麽表情。

“你總是向boss抱怨他,說他搶了你的第一,說你格鬥打不過他,說他早上總是催你起床去晨練。但在琴酒有了興趣問起時,你又對他的身份閉口不答,一直湖弄過去……”

尹澤潤感到那隻紅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你和那個人……是真心交朋友的嗎?”

……

如何成為一個成功的臥底?

要真心實意對待每一件工作,卻不能對那裏的人付出任何真心。

“安格斯特拉。”

赫雷斯白蘭地直起身體,第一次麵無表情地看著組織裏這個和boss格外相似的小烏鴉。

“弗裏德曼在撤退時,曾經殺了他在軍隊裏好友。”

四重臥底有時謹慎到極點,有時膽子膽大到極點,他不止喊出組織成員的代號,還光明正大地提到了另一個臥底的往事。

他對上安格斯特拉的眼睛,清晰而緩慢地說出八年前的他的……某個最真實的打算。

“當時的我也打算那麽做。”

那時的赫雷斯白蘭地,那時的尹澤潤,是真的想要殺了發現他臥底身份的柳吉順一。

安格斯特拉陷入沉默。

赫雷斯白蘭地去打量他的表情,在這一刻,他忽然會想起在他開槍射殺警校後輩與動物園同事時,麵前的安格斯特拉是什麽表情。

是平靜。

臉上沒有不忍,沒有驚訝,從頭到尾都是平靜。

他早就預料到作為臥底會這麽做了。

……

船終於靠岸了。

天空依然一片漆黑。

尹澤潤雙手插在口袋裏,站在岸邊眺望遠處。

有一個人從他身後靠近,沒有刻意壓低腳步聲,他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

尹澤潤心裏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剛才在巡視船上完全沒提起過他一樣。

“我還是更習慣你現在這副樣子。”柳吉順一說。

是嗎?看來我的偽裝還不錯。

尹澤潤在心裏回答,但他沒有說出口。

柳吉順一在岸邊站定,早早上了救生船又很快被拉上巡視船的他,狀態比尹澤潤好多了——現在的尹澤潤連外套都還是濕的。

他看了看他,沒有多說什麽,隻伸手將一條幹淨的毯子遞過去。

“你不該那麽做。”

尹澤潤沒有接過毯子,隻是冷不防地來了這樣一句。

柳吉順一頓了頓,握著毯子站在原地。這句話和船上一模一樣,他知道尹澤潤指的是什麽。

——作為臥底,卻在船上展現出不像是黑道成員的一麵,當著被潛入組織的人的麵,將生的希望謙讓給別人。

“……沒關係。”

柳吉順一給出同樣的回答,以及一個更詳細的理由。

“當時是你在我身邊,所以沒關係。”

尹澤潤一下子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在那位先生和安格斯特拉離開後,他獨自一人留下,那位先生被愛爾蘭送回西多摩市,而安格斯特拉接到郵件,將要前往位於鳥取縣的地下監獄。

——因為他兩個已暴露的手下將被關押進那裏。

明明比誰都清楚,親曆時還是忍不住心存一絲幻想,天真、可悲又可笑。

但是……

這就是人類吧?

尹澤潤長長歎了口氣,他沒有去看柳吉順一,隻是獨自看向遠方。

……安格斯特拉的局麵,或許沒想象的那麽糟糕。

臥底和犯罪組織的確立場相反,但公安警察和財閥……就未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