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失憶和這些異常,全是你的精神壓力引起的。”

公安特聘的心療科醫生說出這句話時,目光裏似乎晃動著對眼前這位臥底的憐憫。

在確定自己得解離症後,降穀零去查過……不,其實都不用去查,他的錄音筆裏就有某天下午的麻省理工公開課,那節課介紹的就是解離症。

降穀零對這節課毫無印象,他完全不記得那天下午他幹了什麽,這顯然是另一個他特意留給他的。

——他想讓他知道“他”從何而來。

……

在安格斯特拉說出那句話後,整個房間裏靜得像座墳。

當事人好像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可怕的話,仍然坐在那裏喝咖啡,可能是糖還是沒有加夠,他隻是小口小口喝著,發出輕微的吸啜聲響;

電視正在播放一部美國動作大片,傷痕累累的男主角背著好友衝過爆炸,跳向斷橋的另一端,能否平安跳過決定他們的結局,激昂的背景音樂將這悲壯的氣氛烘托到極點。

可降穀零什麽都聽不見。

他的關注點完全不在這上麵,他甚至沒有精力去管旁邊疑似FBI的臥底萊伊是什麽反應。

他站在原地,仿佛全身血液被抽幹,一股涼意從心底流向四肢百骸。

降穀零一直知道,安格斯特拉外表極有欺騙性。

烏黑蓬鬆的頭發,圓潤柔軟的臉頰,左眼和身上纏著一圈又一圈繃帶,蒼白瘦弱到好像會被一陣風吹倒。換在學校裏,體育老師都不敢讓他在太陽下站太久。

安格斯特拉,或者說是那個淩晨獨自跑去便利店買泡麵吃的少年,給他的最初印象就是這樣。

第一印象總是令人記憶深刻。

而此時這個外形無害至極的少年,雙手捧著杯子坐在沙發上,輕描淡寫地說出他所犯下的滔天惡行。

沒有恐懼,沒有悔恨,沒有愉悅——沒有任何情緒。

平淡到仿佛隻是拂去肩膀上的一片落葉。

“……安格斯特拉?”

他低聲喊了他一聲,像是不敢置信他剛才聽到的內容。

聽到這聲呼喊,安格斯特拉放下咖啡杯。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小王子衛衣,圖案被手臂遮去一部分,在能看見的地方,係著紅圍巾的小王子站在他的星球上,揭開玻璃罩,為他的玫瑰澆水。

“不要害怕,波本,萊伊。”他開口,聲音溫和:“隻要你們還是我手下一天,我就會盡全力保護你們……”

“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們。”

溫柔的聲音和話語,卻讓降穀零後背發涼。

……

降穀零很清楚,安格斯特拉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去年在便利店,在安格斯特拉離開後不久,風見裕也就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了他一條來自法國的組織情報。

——“造成前不久巴黎一係列騷擾,潛入‘遊泳池’信息處理中心的幕後主犯,代號為‘安格斯特拉’的黑衣組織成員,確認於今日抵達日本。”

——“他潛入一國的情報機構,為什麽法國當局沒有發布對他的通緝令?”

當時風見裕也的回答讓降穀零永生難忘。

——“那些和他正麵有過交鋒的人員……全部遇害,無法提供相關的情報。”

安格斯特拉不是第一次把知道他身份的情報機構特工全部滅口了。

早在一年前,在他去日本之前,他就那麽幹過一次。

自己那時是什麽反應?

愕然,擔心,以及……深深的忌憚。

降穀零自己就在情報機構工作,所以比誰都清楚各國的情報部門的守衛有多嚴格,那些精英會具備怎麽樣的武器和戰鬥力。

結果忽然有人告訴他,有人可以闖進去,光明正大地去毀掉所有物證,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殺得那邊連通緝令都發不出來,再揚長而去,完全不把情報機構和國家放在眼裏。

如此肆無忌憚的惡行,讓作為臥底的他怎能不提防?

降穀零本來打算悄悄打聽這個安格斯特拉的消息,有能力做出這種事,他在組織的地位一定很特殊——要麽因實力強大而被人尊敬,地位極高;要麽就是因為行事極端而被人畏懼,同時受到組織其他成員的抵觸。

他想先收集情報,不想在確定對方實力前就和這種危險成員接觸。

結果事與願違,隔天降穀零就接到命令去安全屋接人,這個人就是安格斯特拉。

不止如此,hiro還成了安格斯特拉的直係手下;自己親眼目睹他一臉平靜地把其他代號成員推入焚化爐,給對方一點點注射毒品殺死他,近距離感受了他的冷酷殘暴……

更要命的是,之後為避免戴吉利的迫害,他不得不和他搬到了同一屋簷下生活。

風見裕也給他的情報裏,除了提到安格斯特拉闖入dgse,還有一條令他無比擔心——安格斯特拉是個情報專家,俘虜在他手上沒有不開口的。

普通的拷打不足以讓受到嚴格訓練的特工開口,哪怕真是酷刑,也總會遇到一兩個不會開口的硬骨頭。

安格斯特拉能百分之百問出想要的情報,肯定有其他手段。

天天和這樣一個能力強、手段殘酷、還精於審訊情報的成員相處,降穀零不敢有絲毫懈怠,他時刻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從那時開始,他的精神就一直保持著緊繃狀態。

甚至為了不暴露,不被安格斯特拉發現異常,他還不停催眠自己,把自己偽裝成被救下對上司死心塌地、願意把全身心都奉獻出去的忠犬。

哪怕是再惡劣的人,對徹底忠於自己的人也會稍微寬容上幾分,就比如琴酒對伏特加。

……

“波本?”

安格斯特拉的呼喚讓降穀零回過神。

他低頭看著麵前的少年,身側的手漸漸握緊。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

那節課提到過,解離症的起因是極大的精神壓力或極深的身體創傷。

麵前的安格斯特拉,正是給了他精神壓力的人。

他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做出那樣的惡行,殺害那麽多情報部門的特工,這樣的安格斯特拉,簡直就是一個……

小惡魔。

在這個詞在腦海裏冒出的同時,他看到安格斯特拉的表情發生了些許變化。

他睜大眼睛看著他,手臂抬起,露出了衛衣上完整的圖案。

在離小王子星球不遠的地方有著另一顆星星,一隻狐狸眼巴巴地看著小王子在照顧玫瑰,做出了跳躍的動作。

它想回到他的小王子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