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白夜之名,是他們即將離開邊境線時取的。現在明明還沒到那個時候,老師卻喊出了這個名字。

但境白夜沒感到一絲一毫的驚訝。

“老師……”

他垂下頭,手指抓緊睡袋,像在怕老師會把他抓起來從家裏丟到外麵:“你要趕我走嗎?”

老師沒有回答,他重新拉開睡袋的拉鏈,整個人從裏麵鑽出來。他重新點亮那盞馬燈,掛在帳篷上方,然後到境白夜身邊蹲下。

那頭金發在燈光下熠熠發光,境白夜也鑽出睡袋,伸手抱住老師,臉頰埋在他的懷裏。

“我不是要趕你走。”老師抱住他,輕輕摸著他的後腦勺,“我隻是……勸你回到該去的地方。”

“…………”

“白夜。”

“你知道的,我已經死了。”

境白夜咬緊牙關,手臂不住顫抖著。

“我早就已經死了。”

老師殘忍重複道。

“現在的我,隻是一段被設計出來的程序,一個絕望的人企圖製造出來的希望……我成為了我過去最大的敵人。”

“雖然我有感情,有和你相處的記憶……但是,我不再是人了,這段記憶完全是虛假的,是有人給我複製植入的,我並不是真正和你相處的霍普。我無法給你一個家,也無法陪你走向未來。”

“不!”境白夜大喊,“隻要有感情有記憶,你就是老師!”

他感到左眼燙得驚人,他聲音尖銳到極點:“你就是我的老師!!”

霍普沒有說話。

境白夜雙手死死抱住他,就怕一鬆手對方就會消失。

“你知道不是的。”

“你是天才,你知道最高級的人工智能是怎麽回事,這隻是精神的延續,並不是那個人的死而複生。”

“在我……在霍普死後,你經曆了很多,不是嗎?你找到了新的養育員,新的朋友,新的夥伴,你可以有一個你夢想裏的新家。”

“我相信你,你可以實現除最後一條以外其他的夢想。”

“就像現在,有人在外麵等你……他一直、一直在呼喚著你。”

那隻手一下接著一下地撫著境白夜的腦袋,一如第一世裏無數個躺在帳篷裏的夜晚。

“還是說,你在逃避什麽嗎?”霍普溫柔地問。

逃避。

這個詞對境白夜太稀罕了。

所有從訓練營出來的人,不管評測等級如何,都不會流淚、不會害怕、不會逃避,不管殺死多少敵人都不會心懷愧疚,不管手段多殘忍都不會有絲毫猶豫,百分百執行所有命令。

“我沒有這樣的缺陷。”

境白夜抬起頭,他直視著霍普的眼睛:“我可是作為——”

“這不是缺陷。”霍普說,他的聲音更加溫柔,“人擁有感情,這些感情會讓他們想逃避讓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我也是這樣,沒必要感到丟臉。”

他抬手摸向境白夜的臉,撩開他額前的頭發,手指輕輕摸在他左眼附近。

“這是作為人的一種本能。”

“可如果……”境白夜開了口,“如果我被騙了呢?他們……他們連身份都是假的。”

“他們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全部都是假的……”

“身份是假,但感情未必,就算是霍普,他在過去也曾欺騙過你。”霍普再次抱住了他,“不同的立場,有太多的無可奈何。”

境白夜茫然了。

“我不懂。”他說,“老師,你是要我原諒他們嗎?”

“不。”

霍普否認道,也不知道他是否認境白夜的稱呼,還是他的這句話,又或者兩者都是。

“你選一個讓你最不後悔的處理方式就行。”

“……我不懂。”

境白夜抓緊霍普,從有記憶起就接受老師很多教導的他,想要從他身上得到更多答案。

“老師,我真的不懂。”境白夜喊了出來,“我到底該怎麽做?”

他眼睛緊緊盯著老師,想要得到一個更精準的答案,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第三場景結束。遊戲結束,退出倒計時開始,3……】

聽到這個機械音,境白夜臉色一白。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如果別人對你好,你也要對他們好,人的相處是一種相互付出。”

老師像是知道他即將離開,他再一次用力地抱住了他。

“真心對假意,那是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而真心換真心——”

“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感情。”

————

像是從高處墜落了很久很久,境白夜感到手臂一陣刺痛,他醒了過來。

這是他進入遊戲前就做的準備,讓繃帶把一劑從係統商店裏兌換的快速清醒劑綁在手腕上,等時間差不多了,就給他注射。

到底是遊戲結束他醒了,還是清醒劑讓他醒了,這已經分不清了。

【宿主!你結束遊戲了嗎?這個遊戲太古怪了,不知道為什麽,在你進入遊戲後,我就聯係不上你……】

沒等境白夜睜眼,係統的聲音從他腦內響起。

【……沒事。】境白夜回答,【我回來了。】

他仍然待在那個猶如蛋殼一樣的遊戲艙裏,係統地圖漂浮在他身邊,周圍一圈密密麻麻全是紅點,沒有一點其他顏色。

——就像14歲生日那天,他滿心歡喜地打開家門所看到的那樣。

隻是一樣的情景,心態就完全不一樣了。

在吃過那次虧後,境白夜就學會每次進入什麽場所就看掃一眼地圖,早在進入遊戲前,他就看到很多紅點朝這個遊戲體驗廳湧來……不,時間更早,在到酒店一樓看到秘書時,他就知道這是一場請君入甕的鴻門宴。

他無所謂出賣他的人是誰,他隻知道紅點必須全部消除。

境白夜心平氣和地摘下頭盔,遊戲艙緩緩打開。霎時間,無數槍口對準了他。

“舉起手!”有人大喊。

境白夜端坐在遊戲艙的軟座上,他把頭盔放下,左右環視一圈,發現人群裏好像少了什麽。

“波本呢?”

他對那麽多致命武器和叫喊視若無睹,隻問出這個問題。

“舉起手!不要做無謂的抵抗!”

境白夜有點不開心他們這麽不禮貌,正要開口再問,忽然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我們要開槍了!!”

他回過頭,站在他麵前的敵人們向他靠近。

在失去遮擋後,境白夜看到了一個倒在地上的金發男人,血色在他身上暈染開來。

——同時在係統地圖上,隨著無數紅點挪開,終於露出埋藏在下麵,那唯一一個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