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號拎著種子回家。
後院裏，霍普老師早就犁好地，見到44號回來，招呼他一起下地。
44號打開袋子，按照老師的指導把不同種子一一種下去。他很追求完美，老師說5厘米深，那就是5厘米深，太淺或太深他都會挖出來重種。等他種完自己這排一抬頭，發現老師早就把隔壁幾排全部搞定了。
“這是什麽？”
44號指著土地旁邊的那個機器，在埋貓時他就好奇了。
“人工太陽照射燈。”
他們頭頂上的這片天空永遠一片漆黑，沒有一點亮光，所以無論何時，都需要點亮照明設備，種植蔬菜瓜果也需要在旁邊裝這樣的太陽燈才能正常生長。
44號聽到其中有個他熟悉的詞匯，轉身跑去屋內，幾秒後捧著畫冊跑回來。
老師不明所以，44號翻到某頁遞給他看：“老師，這個就是‘陽光’嗎？”
畫冊左半頁畫著一個金色太陽，四周擴散出數道橙線，一片蔚藍的天空橫跨兩頁，右半頁是一片草地，上麵站著一對年輕男女，他們中間是一個小孩——44號所指的就是太陽周圍的那圈橙線。
“對。”老師點頭。
44號低下頭，這次他的目光落在那三個人身上。
他在他們三人的笑臉上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指了指那兩個大人：“那這是養育員嗎？”
老師表情一滯：“……算是吧。”
“那他好幸福……”
44號的手指拂過畫上的小孩，他身上沒有穿連體服，胳膊上沒有別著數字袖標，小聲嘀咕著。
“能有兩個養育員照顧他，而且他們會對他笑，願意拉著他的手……”
他翻到下一頁，下一頁上這個小孩被女人抱在懷裏，他可以伸手去抱住她的脖子，手還沒被打掉。
“我的養育員就沒對我笑過，更沒有這樣抱過我……”
境白夜看不到老師此刻是什麽表情，隻感到對方沉默幾秒，接著他的身體一輕——
老師雙手伸到他的腋下，以畫冊上同樣的姿勢，把他整個抱了起來。
44號愣住，他手裏抱著畫冊，扭頭去看近在遲尺的老師的臉。老師的皮膚飽受風吹雨淋變得粗糙，那頭金發在人工太陽燈下，散發著比畫冊上陽光更加璀璨奪目的光輝。
“不用羨慕別人，好好珍惜身邊手中所擁有的事物，你也有他所沒有的東西。”老師說。
“好。”44號用力點點頭，伸手抱住老師的脖子。
老師就這樣一路抱著他回到屋內，直到餐桌邊才把他放下，還摸了摸他的腦袋。
……
他們的這頓晚飯很簡單，老師是一碟青菜配白粥，44號是一支營養膏，一支營養膏能讓他三天不餓。
時隔多年，境白夜再次品嚐到了營養膏的味道——非常苦，非常油膩……讓已經可以吃其他食物的境白夜來形容，就像吃一塊浸泡過膽汁的豬油塊。
境白夜感到嘴裏彌漫著熟悉的苦味，感慨這個遊戲的模擬感實在太逼真了。
因為那個電子音，他很清楚自己身在遊戲，而不是陷入昏迷夢到第一世。隻是這樣他就更好奇了，好奇這個遊戲的設計者……或者說讓他進入這個遊戲的人，到底想幹什麽。
44號吃完一支營養膏，老師的粥隻喝到一半。哪怕過去從沒吃過其他東西，44號也一眼能分辨出這碗熱騰騰的白粥比他剛才吃的東西味道好，趴在桌邊眼巴巴地看著。
老師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幾次欲言又止後，他終於還是放下了筷子。
“你想吃這個？”
“可以嗎？”44號支起身體，朝老師那裏探過去，“就吃一點點。”
老師把碗給他，還給了他一個幹淨的調羹。44號很聽話，真的就吃了一點點——半調羹。
結果這半調羹剛下肚，他整個人瞬間倒了下去。
境白夜眼前跟著一片黑，聽覺、感覺隨之喪失，他明白過來是44號因為消化不良，陷入了短暫昏迷。第一世的他隻能吃營養膏，其餘東西一概不能吃，吃了就會倒。
等44號再次醒來，已是一個小時後了。
老師把他帶去訓練營治療，等治療完畢，又趕緊把他帶了出去，現在正抱著他走在回去的路上。
“下次我不會再給你吃其他東西了，你自己也別亂吃東西。”老師無奈道。
“嗯。”44號腦袋靠在他肩上小幅度點了點頭。
忽然，老師抱著他的那條手臂收緊了，那隻外露的完整眼睛像是看到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微微睜大。44號碰了碰老師的肩膀，他毫無反應，在奇怪之下扭頭看向老師所看的方向。
這下境白夜也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麽。
院子大門敞開，其中一邊的木板掉到地上，上麵踩滿淩亂的腳印，好像有人故意在上麵反複踩踏泄憤。旁邊的圍牆上潑著不知道什麽動物的血，一行行血淋淋的字扭曲地爬在上麵。
——凶手！
——怪物！
——從這裏滾出去！
……
一片狼藉。
後院裏，人工太陽照射燈倒下，玻璃碎片散了一地，他們晚飯前辛辛苦苦種好的地被刨亂，一些較大的種子露在土外。連那個44號認真堆好的小土包都被掘開，小貓的屍體被挖出丟到一邊。
44號朝屋內跑去，在臥室門口停住腳步。
幾張桌椅被踹倒一邊，被子上染開大片汙漬，空氣裏飄著排泄物的惡臭。
“…………”
44號徹底傻掉了，他茫然地站在門口左看右看，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隻是回訓練營治療一次，這裏就會變成這樣。
他剛到不滿一天的家，毀了。
如果換成境白夜控製身體，早就把牙齒咬得哢哢響，然後第一時間找出凶手，將其挫骨揚灰撒個幹淨。但現在這裏隻有44號，剛出訓練營、對一切懵懂無知的44號想進房間，剛一抬腳，卻發現腳下有什麽東西，他撿起一看，發現那是從畫冊上撕下的紙張。
44號將被撕毀的畫冊撿起，又看向屋內，嘴裏喃喃：“為什麽會這樣……”
境白夜感到左眼一陣痛，好像有什麽高溫的東西燙到了眼球。
牆上有幾行用血寫下的字，因為筆畫比外麵那些字複雜，在血水滑下後變得模糊。44號想走近，一隻手忽然搭在他的腦袋上，阻止他前去查看。
老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橫豎就是那些罵人的字，別必要去管。”
“老師……”44號終於回過神，他憤怒道：“這些……這些是什麽人幹的？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如果是敵人的話，我們……”
老師搖搖頭製止他繼續說下去。
“收拾東西，我們走。”
44號沒有太多的行李，他背上槍包，把撕壞的畫冊放在裏麵，去後院裏抱起貓的屍體——他想換個地方重新埋葬它——在踏出門口時，他回頭看了眼靠在牆邊的種子袋。
“老師，要把那些還給鄰居姐姐嗎？”他問道，“她們家會不會也遇到襲擊了，要不要去看看？”
畫冊上說，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裏去幫助別人。
“不必了。”老師淡淡道。
他沒有去找凶手，而是帶著44號離開這裏。
……
接下來的一些畫麵是片段式的，但是幾乎重複著同一件事。
——不管他們去哪裏，隻要44號一和外人接觸，短則當天，長則一周，他們的家就會沒了。
境白夜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他和老師的家以不同方式灰飛煙滅，即使他清楚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心裏的怒火膨脹燃燒到極致，他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就是幕後主使的目的——讓他在遊戲裏活活氣死。
中途老師帶他去投奔過一位朋友的家，那位朋友身邊也有一個訓練營出來的孩子，他們因不明原因吵了一架，最後不歡而散。
最後實在沒辦法，老師選擇帶44號在野外紮營暫住。
帳篷不大，最多隻能讓兩人同時躺下，而且一躺就放不了其他東西。他們在裏麵鋪了兩個睡袋，在上方掛了一盞小燈。帳篷前放了幾個從其它地方撿來的小木箱當桌子，用來聯絡他人的筆記本電腦就擱在上麵。
不用擔心有人會偷，盜竊或毀壞通訊設備是重罪，容易扣上通敵的【反人類罪】被處死。
44號鑽在帳篷裏，左手摸一摸睡袋，右手碰一碰布幕和支柱，感覺怎麽都看不夠。
這裏是他的新家。
“收拾一下，我們去集市買東西。”老師說。
老師說的收拾是指讓44號披上一件帶兜帽的鬥篷——因為容貌受損的人非常多，這種服裝變得非常流行。
集市在居民區附近。44號第一次到集市，他牽著老師的手，戴上兜帽小心遮擋住自己大半張臉，以這樣半遮半掩的視角打量周圍。
兩邊是一至二層的低矮房屋，偶爾有小販提著擔子從人群走過，幾串很長的燈帶矮矮地掛在一樓與二樓間，點亮了整條街道。
這是一個很扭曲的時代，某些領域上絕對超前，可因為戰爭，也有很多東西返回到幾十甚至百年前的狀態。
兩人往前走去，路過一家藥店。
一個麵容蒼白消瘦的老人跪在台階前，涕淚縱橫，嘴裏不停地喊著什麽，說完還雙手撐地，想要對麵前的人叩首，而他麵前的男人似乎對這種舉動見怪不怪了，抬手熟練地進行驅趕：“滾滾滾！沒錢還想買藥？當我們是做慈善的啊？！”
老師停下腳步，44號跟著停下：“老師，你要買藥嗎？”
境白夜的第一世生活水平與安全程度遠遠不如後麵兩個世界，但有兩樣東西，也是這兩個世界比不上的。
第一是計算機，第二是醫學。
——別看這個世界飽受戰爭摧殘瀕臨毀滅，在戰爭開始前，人類攻克了更多疾病，很多百年前的必死絕症都有了更好的藥物去治療或控製，並且在最普通的藥店就可以買到。
“沒。”老師緩慢搖了搖頭，“我們走吧。”
他徑直從這位跪地的老人身後走過，沒有再做任何停留。
兩人走出去很遠，那哀求聲終於消失了，可44號感到老師握著他的手微微發抖。
“錢，真是個好東西啊……”老師喃喃道。
無法消除的輻射汙染導致幸存者裏患病比例逐漸升高，而相對的，藥物價格也在越來越高。
人類遇到滅頂之災不妨礙很多人繼續賺錢。
44號對老師的心情渾然不知，他晃了晃老師的手：“老師，你不是說上麵隨時會聯係我們給第一個任務嗎？等做完任務，我們就有錢了。”
因為接連不斷的搬家和被拆家，老師的積蓄早就所剩無幾，44號現在很想賺錢。
“嗯。”
老師說完握緊了他的手，像是怕他會在人群裏擠散走丟。
他們買完東西從集市離開，在重新路過那家藥店時，老人已經消失不見。藥店內，之前趕人的男子坐在櫃台後，手指飛快地點著一疊錢，臉上的笑比境白夜當時中了4.44億美元還扭曲。
一個路人從店裏走出，一邊看錢袋一邊搖頭歎氣：“真是個吸血鬼，明知是救命藥，竟然還故意抬價……”
和他同行的人拍拍他肩膀：“救命藥抬價才能有錢賺，畢竟誰會跟自己的命過不去呢？”
44號看著他們走遠，耳邊傳來老師的歎息聲。
“真要賺錢，也不該從他人的生存裏賺錢啊……”
這句話飄散在集市的熱鬧中，境白夜麵前的景象再一次開始扭曲。
【第二場景結束，第三場景載入中……】
這次加載的時間長了點，直到境白夜心裏數到一百，他的視線才再次清晰。
而看清麵前的景象時，境白夜微微一怔。
晶瑩剔透的冰麵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樣——黑發紅眼，左右臉長得完全對稱，靴子蹬在冰上，手中拽一根細長的繩索，身上是一套屏蔽衣，細微的刺痛感從衣服包裹處傳來。
這是……
這次他竟然回到了……
“44號！”
下方傳來老師的聲音，境白夜下意識低頭看去，在一片皚皚白雪中，他隻看到了一個比螞蟻更小的黑點。
“老師……”
這一聲是境白夜自己喊的，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可以控製身體了。
他記得很清楚，這是他的第一個任務，去最北方的邊境線附近搜查。
——在這個任務裏，因為他渴望見到真正的天空，所以在跨越人類設下的屏障後，他爬上了眼前這個高達1044米、會超越屏蔽衣範圍的冰川。
“老師……”
在境白夜第一世，他選擇跳下去，回到老師、回到霍普（hope）的身邊。
而現在，遊戲給了他第二次選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