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華鬘”題記

嚐聞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國藝文,往往蒙其影響。即翻為華言之佛經中,亦隨在可見,明徐元太輯《喻林》,頗加搜錄,然卷帙繁重,不易得之。佛藏中經,以譬喻為名者,亦可五六種,惟《百喻經》最有條貫。其書具名《百句譬喻經》;《出三藏記集》雲,天竺僧伽斯那從《修多羅藏》十二部經中鈔出譬喻,聚為一部,凡一百事,為新學者,撰說此經。蕭齊永明十年九月十日,中天竺法師求那毗地出。以譬喻說法者,本經雲,“如阿伽陀藥,樹葉而裹之,取藥塗毒竟,樹葉還棄之,戲笑如葉裹,實義在其中”也。王君品青愛其設喻之妙,因除去教誡,獨留寓言;又緣經末有“尊者僧伽斯那造作《癡華鬘》竟”語,即據以回複原名,仍印為兩卷。嚐稱百喻,而實缺二者,疑舉成數,或並以卷首之引,卷末之偈為二事也。尊者造論,雖以正法為心,譬故事於樹葉,而言必及法,反多拘牽;今則已無阿伽陀藥,更何得有藥裹,出離界域,內外洞然,智者所見,蓋不惟佛說正義而已矣。

中華民國十五年五月十二日,魯迅。

“窮人”小引

千八百八十年,是陀思妥夫斯基完成了他的巨製之一《卡拉瑪卓夫兄弟》這一年;他在手記上說:“以完全的寫實主義在人中間發見人。這是徹頭徹尾俄國底特質。在這意義上,我自然是民族底的。……人稱我為心理學家(Psychologist)。這不得當。我但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即我是將人的靈魂的深,顯示於人的。”第二年,他就死了。

顯示靈魂的深者,每要被人看作心理學家;尤其是陀思妥夫斯基那樣的作者。他寫人物,幾乎無須描寫外貌,隻要以語氣,聲音,就不獨將他們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麵目和身體也表示著。又因為顯示著靈魂的深,所以一讀那作品,便令人發生精神的變化。靈魂的深處並不平安,敢於正視的本來就不多,更何況寫出?因此有些柔軟無力的讀者,便往往將他隻看作“殘酷的天才”。

陀思妥夫斯基將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們,有時也委實太置之萬難忍受的,沒有活路的,不堪設想的境地,使他們什麽事都做不出來。用了精神的苦刑,送他們到那犯罪,癡呆,酗酒,發狂,自殺的路上去。有時候,竟至於似乎並無目的,隻為了手造的犧牲者的苦惱,而使他受苦,在駭人的卑汙的狀態上,表示出人們的心來。這確鑿是一個“殘酷的天才”,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

然而,在這“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的實驗室裏,所處理的乃是人的全靈魂。他又從精神底苦刑,送他們到那反省,矯正,懺悔,蘇生的路上去;甚至於又是自殺的路。到這樣,他的“殘酷”與否,一時也就難於斷定,但對於愛好溫暖或微涼的人們,卻還是沒有什麽慈悲的氣息的。

相傳陀思妥夫斯基不喜歡對人述說自己,尤不喜歡述說自己的困苦;但和他一生相糾結的卻正是困難和貧窮。便是作品,也至於隻有一回是並沒有豫支稿費的著作。但他掩藏著這些事。他知道金錢的重要,而他最不善於使用的又正是金錢;直到病得寄養在一個醫生的家裏了,還想將一切來診的病人當作佳客。他所愛,所同情的是這些,——貧病的人們,——所記得的是這些,所描寫的是這些;而他所毫無顧忌地解剖,詳檢,甚而至於鑒賞的也是這些。不但這些,其實,他早將自己也加以精神底苦刑了,從年青時候起,一直拷問到死滅。

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汙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汙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

在甚深的靈魂中,無所謂“殘酷”,更無所謂慈悲;但將這靈魂顯示於人的,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

陀思妥夫斯基的著作生涯一共有三十五年,雖那最後的十年很偏重於正教的宣傳了,但其為人,卻不妨說是始終一律。即作品,也沒有大兩樣。從他最初的《窮人》起,最後的《卡拉瑪卓夫兄弟》止,所說的都是同一的事,即所謂“捉住了心中所實驗的事實,使讀者追求著自己思想的徑路,從這心的法則中,自然顯示出倫理的觀念來。”

這也可以說:穿掘著靈魂的深處,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創傷,又即從這得傷和養傷和愈合中,得到苦的滌除,而上了蘇生的路。

《窮人》是作於千八百四十五年,到第二年發表的;是第一部,也是使他即刻成為大家的作品;格裏戈洛維奇和涅克拉梭夫為之狂喜,培林斯基曾給他公正的褒辭。自然,這也可以說,是顯示著“謙遜之力”的。然而,世界竟是這麽廣大,而又這麽狹窄;窮人是這麽相愛,而又不得相愛;暮年是這麽孤寂,而又不安於孤寂。他晚年的手記說:“富是使個人加強的,是器械底和精神底滿足。因此也將個人從全體分開。”富終於使少女從窮人分離了,可憐的老人便發了不成聲的絕叫。愛是何等地純潔,而又何其有攪擾咒詛之心嗬!

而作者其時隻有二十四歲,卻尤是驚人的事。天才的心誠然是博大的。

中國的知道陀思妥夫斯基將近十年了,他的姓已經聽得耳熟,但作品的譯本卻未見。這也無怪,雖是他的短篇,也沒有很簡短,便於急就的。這回叢蕪才將他的最初的作品,最初紹介到中國來,我覺得似乎很彌補了些缺憾。這是用Constance Garnett的英譯本為主,參考了Modern Library的英譯本譯出的,歧異之處,便由我比較了原白光的日文譯本以定從違,又經素園用原文加以校定。在《陀思妥夫斯基全集》十二巨冊中,這雖然不過是一小分,但在我們這樣隻有微力的人,卻很用去許多工作了。藏稿經年,才得印出,便借了這短引,將我所想到的寫出,如上文。陀思妥夫斯基的人和他的作品,本是一時研鑽不盡的,統論全般,決非我的能力所及,所以這隻好算作管窺之說;也僅僅略翻了三本書:Dostoievsky’s Litterarsche Schriften,Mereschkovsky’s Dostoievsky und Tolstoy,升曙夢的《露西亞文學研究》。

俄國人姓名之長,常使中國的讀者覺得煩難,現在就在此略加解釋。那姓名全寫起來,是總有三個字的:首先是名,其次是父名,第三是姓。例如這書中的解屋斯金,是姓;人卻稱他馬加爾亞列舍維奇,意思就是亞列舍的兒子馬加爾,是客氣的稱呼;親昵的人就隻稱名,聲音還有變化。倘是女的,便叫她“某之女某”。例如瓦爾瓦拉亞列舍夫那,意思就是亞列舍的女兒瓦爾瓦拉;有時叫她瓦蘭加,則是瓦爾瓦拉的音變,也就是親昵的稱呼。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日之夜,魯迅記於東壁下。

通信

魯迅先生:

我們學校裏也有一個小小的圖書館,雖說不到國內的報章刊物雜誌一切盡有,大概也有一二種;而辦學者雖說不到以全副力量在這裏辦學,總算得是出了一點狗力在這裏廝鬧。

有一天,一位同學要求圖書館主任訂購《莽原》,主任把這件事提交教授會議——或者是評議會,經神聖的教授會審查,說《莽原》是談社會主義的,不能訂。然而主任敵不過那同學的要求,終究訂了。

我自從聽到《莽原》是談社會主義的以後,便細心的從第一期起,重行翻閱一回,始終一點兒證據也找不著。不知他們所說的根據在何處?——恐怕他們的見解獨到罷。這是要問你的一點。

因為我喜歡看《莽原》,忽然聽到教授老爺們說它談社會主義,像我這樣的學生小子,自然是要起恐慌的。因為社會主義這四字是不好的名詞,像洪水猛獸的一般,——在他們看起來。因為現在談社會主義的書,就像從前“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嗬斥,甚而至於打手心”一樣。因為恐怕他們禁止我讀我愛讀的《莽原》,而要我去讀“人之初性本善”,至於嗬斥,打手心,所以害怕得要死。這也是要問你的一點,要問你一個明白的一點。

有此兩點,所以要問你,因為大學教授說的話,比較的真確——不是放屁,所以要問你,要問你《莽原》到底是不是談社會主義。

六,一,未名於武昌。

我並不是姓未名名,也不是名未名,未名也不是我的別號,也不是像你們未名社沒有取名字的意義。我的名二十一年前已經取好了,隻是怕你把它宣布出來,那末他們教授老爺就要加害於我,所以不寫出來。因為沒有寫出自己的真名字,就名之曰未名。

未名先生:

多謝你的來信,使我們知道,知道我們的《莽原》原來是“談社會主義”的。

這也不獨武昌的教授為然,全國的教授都大同小異。一個已經足夠了,何況是聚起來成了“會”。他們的根據,就在“教授”,這是明明白白的。我想他們的話在“會”裏也一定不會錯。為什麽呢?就因為他們是教授。我們的鄉下評定是非,常是這樣:“趙太爺說對的,還會錯麽?他田地就有二百畝!”

至於《莽原》,說起來實在慚愧,正如武昌的C先生來信所說,不過“是些廢話和大部分的文藝作品”。我們倒也並不是看見社會主義四個字就嚇得兩眼朝天,口吐白沫,隻是沒有研究過,所以也沒有談,自然更沒有用此來宣傳任何主義的意思。“為什麽要辦刊物?一定是要宣傳什麽主義。為什麽要宣傳主義?一定是在得某國的錢”這一類的教授邏輯,在我們的心裏還沒有。所以請你盡可放心看去,總不至於因此會使教授化為白癡,富翁變成乞丐的。——但保險單我可也不寫。

你的名字用得不錯,在現在的中國,這種“加害”的確要防的。北京大學的一個學生因為投稿用了真名,已經被教授老爺謀害了。《現代評論》上有人發議論道,“假設我們把知識階級完全打倒後一百年,世界成個什麽世界呢?”你看他多麽“心上有杞天之慮?”

魯迅。六,九。

順便答複C先生:來信已到,也就將上麵那些話作為回答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