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十二年,罷使,守刑部尚書。鹹通初,轉兵部,加金紫光祿大夫、河東男、食邑三百戶。俄出為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鳳州刺史盧方乂以輕罪決部叫,數日而斃。其妻列訴,又旁引他吏,械係滿獄。仲郢召其妻謂之曰:“刺史科小罪誡人,但本非死刑,雖未出辜,其實病死。”罰方乂百直,係者皆釋,郡人深感之。因決贓吏過當,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逾年,為虢州刺史。數月,檢校尚書左仆射、東都留守。盜發先人墓,棄官歸華原。除華州刺史,不拜。數月,以本官為鄆州刺史,天平軍節度觀察等使,授節鉞於華原別墅,卒於鎮。
初,仲郢自拜諫議後,每遷官,群烏大集於升平裏第,廷樹戟架皆滿,凡五日而散。詔下,不複集,家人以為候,唯除天平,烏不集。
仲郢嚴禮法,重氣義,嚐感李德裕之知。大中朝,李氏無祿仕者。仲郢領鹽鐵時,取德裕兄子從質為推官,知蘇州院事,令以祿利贍南宅。令孤綯為宰相,頗不悅。仲郢與綯書自明,其要雲:“任安不去,常自愧於昔人;吳詠自裁,亦何施於今日?李太尉受責既久,其家已空,遂絕蒸嚐,誠增痛惻。”綯深感歎,尋與從質正員官。
仲郢以禮法自持,私居未嚐不拱手,內齋未嚐不束帶。三為大鎮,廄無名馬,衣不薰香。退公布卷,不舍晝夜。《九經》、《三史》一鈔;魏、晉已來南北史再鈔;手鈔分門三十卷,號《柳氏自備》。又精釋典,《瑜伽》、《智度大論》皆再鈔;自餘佛書,多手記要義。小楷精謹,無一字肆筆。撰《尚書二十四司箴》,韓愈、柳宗元深賞之。有文集二十卷。子珪、璧、玭。
珪,字鎮方,大中五年登進士第,累辟使府,早卒。
璧,大中九年登進士第。文格高雅。嚐為《馬嵬詩》,詩人韓琮、李商隱嘉之。馬植鎮陳許,辟為掌書記,又從植汴州。李瓚鎮桂管,奏為觀察判官。軍政不愜,璧極言不納,拂衣而去。桂府尋亂,入為右補闕。僖宗幸蜀,召充翰林學士,累遷諫議大夫,充職。
玭應兩經舉,釋褐秘書正字。又書判拔萃,高湜辟為度支推官。逾年,拜右補闕。湜出鎮澤潞,奏為節度副使。入為殿中侍禦史。李蔚鎮襄陽,辟為掌書記。湜再鎮澤潞,複為副使。入為刑部員外。湜為亂將所逐,貶高要尉,玭三上疏申理。湜見疏本歎曰:“我自辨析,亦不及此。”尋出廣州節度副使。明年,黃巢陷廣州,郡人鄧承勳以小舟載玭脫禍。召為起居郎。賊陷長安,為刃所傷,出奔行在,曆諫議給事中,位至禦史大夫。
玭嚐著書誡其子弟曰:
夫門地高者,可畏不可恃。可畏者,立身行己,一事有墜先訓,則罪大於他人。雖生可以苟取名位,死何以見祖先於地下?不可恃者,門高則自驕,族盛則人之所嫉。實藝懿行,人未必信;纖瑕微累,十手爭指矣。所以承世胄者,修己不得不懇,為學不得不堅。夫人生世,以無能望他人用,以無善望他人愛,用愛無狀,則曰“我不遇時,時不急賢”。亦由農夫鹵莽而種,而怨天澤之不潤,雖欲弗餒,其可得乎!
予幼聞先訓,講論家法。立身以孝悌為基,以恭默為本,以畏怯為務,以勤儉為法,以交結為末事,以氣義為凶人。肥家以忍順,保交以簡敬。百行備,疑身之未周;三緘密,慮言之或失。廣記如不及,求名如儻來。去吝與驕,庶幾減過。蒞官則潔己省事,而後可以言守法;守法而後可以言養人。直不近禍,廉不沽名。廩祿雖微,不可易黎氓之膏血;榎楚雖用,不可恣褊狹之胸襟。憂與福不偕,潔與富不並。比見門家子孫,其先正直當官,耿介特立,不畏強禦;及其衰也,唯好犯上,更無他能。如其先遜順處己,和柔保身,以遠悔尤;及其衰也,但有暗劣,莫知所宗。此際幾微,非賢不達。
夫壞名災己,辱先喪家。其失尤大者五,宜深誌之。其一,自求安逸,靡甘澹泊,苟利於己,不恤人言。其二,不知儒術,不悅古道:懵前經而不恥,論當世而解頤;身既寡知,惡人有學。其三,勝己者厭之,佞己者悅之,唯樂戲譚,莫思古道。聞人之善嫉之,聞人之惡揚之。浸漬頗僻,銷刻德義,簪裾徒在,廝養何殊。其四,崇好慢遊,耽嗜曲糵,以銜杯為高致,以勤事為俗流,習之易荒,覺已難悔。其五,急於名宦,昵近權要,一資半級,雖或得之;眾怒群猜,鮮有存者。茲五不是,甚於痤疽。痤疽則砭石可瘳,五失則巫醫莫及。前賢炯戒,方冊具存,近代覆車,聞見相接。
夫中人已下,修辭力學者,則躁進患失,思展其用;審命知退者,則業荒文蕪,一不足采。唯上智則研其慮,博其聞,堅其習,精其業,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苟異於斯,豈為君子?
初公綽理家甚嚴,子弟克稟誡訓,言家法者,世稱柳氏雲。
公權,字誠懇。幼嗜學,十二能為辭賦。元和初,進士擢第,釋褐秘書省校書郎。李聽鎮夏州,辟為掌書記。穆宗即位,入奏事,帝召見,謂公權曰:“我於佛寺見卿筆跡,思之久矣。”即日拜右拾遺,充翰林侍書學士。遷右補闕、司封員外郎。穆宗政僻,嚐問公權筆何盡善,對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
上改容,知其筆諫也。曆穆、敬、文三朝,侍書中禁。公綽在太原,致書於宰相李宗閔雲:“家弟苦心辭藝,先朝以侍書見用,頗偕工祝,心實恥之,乞換一散秩。”乃遷右司郎中,累換司封、兵部二郎中、弘文館學士。
文嚐思之,複召侍書,遷諫議大夫。俄改中書舍人,充翰林書詔學士。每浴堂召對,繼燭見跋,語猶未盡,不欲取燭,宮人以蠟淚揉紙繼之。從幸未央宮,苑中駐輦謂公權曰:“我有一喜事,邊上衣賜,久不及時,今年二月給春衣訖。”
公權前奉賀,上曰:“單賀未了,卿可賀我以詩。”宮人迫其口進,公權應聲曰:
“去歲雖無戰,今年未得歸。皇恩何以報,春日得春衣。”上悅,激賞久之。便殿對六學士,上語及漢文恭儉,帝舉袂曰:“此浣濯者三矣。”學士皆讚詠帝之儉德,唯公權無言。帝留而問之,對曰:“人主當進賢良,退不肖,納諫諍,明賞罰。服浣濯之衣,乃小節耳。”時周墀同對,為之股栗,公權辭氣不可奪。帝謂之曰:“極知舍人不合作諫議,以卿言事有諍臣風彩,卻授卿諫議大夫。”翌日降製,以諫議知製誥,學士如故。
開成三年,轉工部侍郎,充職。嚐入對,上謂曰:“近日外議如何?”公權對曰:“自郭旼除授邠寧,物議頗有臧否。”帝曰:“旼是尚父之從子,太皇太後之季父,在官無過。自金吾大將授邠寧小鎮,何事議論耶?”公權曰:
“以旼勳德,除鎮攸宜。人情論議者,言旼進二女入宮,致此除拜,此信乎?”
帝曰:“二女入宮參太後,非獻也。”公權曰:“瓜李之嫌,何以戶曉?”因引王珪諫太宗出廬江王妃故事。帝即令南內使張日華送二女還旼。公權忠言匡益,皆此類也。累遷學士承旨。
武宗即位,罷內職,授右散騎常侍。宰相崔珙用為集賢學士、判院事。李德裕素待公權厚,及為珙奏薦,頗不悅。左授太子詹事,改賓客。累遷金紫光祿大夫、上柱國、河東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複為左常侍、國子祭酒。曆工部尚書。
鹹通初,改太子少傅,改少師,居三品、二品班三十年。六年卒,贈太子太師,時年八十八。
公權初學王書,遍閱近代筆法,體勢勁媚,自成一家。當時公卿大臣家碑板,不得公權手筆者,人以為不孝。外夷入貢,皆別署貨貝,曰此購柳書。上都西明寺《金剛經碑》備有鍾、王、歐、虞、褚、陸之體,尤為得意。文宗夏日與學士聯句,帝曰:“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公權續曰:“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時丁、袁五學士皆屬繼,帝獨諷公權兩句,曰:“辭清意足,不可多得。”
乃令公權題於殿壁,字方圓五寸,帝視之,歎曰:“鍾、王複生,無以加焉!”
大中初,轉少師,中謝,宣宗召升殿,禦前書三紙,軍容使西門季玄捧硯,樞密使崔巨源過筆。一紙真書十字,曰“衛夫人傳筆法於王右軍”;一紙行書十一字,曰“永禪師真草《千字文》得家法”;一紙草書八字,曰“謂語助者焉哉乎也”。賜錦彩、瓶盤等銀器,仍令自書謝狀,勿拘真行,帝尤奇惜之。
公權誌耽書學,不能治生;為勳戚家碑板,問遺歲時钜萬,多為主藏豎海鷗、龍安所竊。別貯酒器杯盂一笥,緘滕如故,其器皆亡。訊海鷗,乃曰:“不測其亡。”公權哂曰:“銀杯羽化耳。”不複更言。所寶唯筆硯圖畫,自扃鐍之。常評硯,以青州石末為第一,言墨易冷,絳州黑硯次之。尤精《左氏傳》、《國語》、《尚書》、《毛詩》、《莊子》。每說一義,必誦數紙。性曉音律,不好奏樂。
常雲:“聞樂令人驕怠故也。”
公綽伯父子華,永泰初,為嚴武西蜀判官,奏為成都令。累遷池州刺史。入為昭應令,知府東十三縣捕賊,尋檢校金部郎中、修葺華清宮使。元載欲用為京兆尹,未拜而卒。自知死日,預為墓誌。有知人之明。公綽生三日,視之,謂其弟子溫曰:“保惜此兒,福祚吾兄弟不能及。興吾門者,此兒也。”因以起之為公綽字。
子華二子:公器、公度。
公度善攝生,年八十餘,步履輕便。或祈其術,曰:“吾初無術,但未嚐以元氣佐喜怒,氣海常溫耳!”位止光祿少卿。
公器子遵。遵子璨。璨仕至宰相,自有傳。
崔玄亮,字晦叔,山東磁州人也。玄亮貞元十一年登進士第,從事諸侯府。
性雅淡,好道術,不樂趨競,久遊江湖。至元和初,因知己薦達入朝。再遷監察禦史,轉侍禦史。出為密、湖、曹三郡刺史。每一遷秩,謙讓輒形於色。
太和初,入為太常少卿。四年,拜諫議大夫,中謝日,麵賜金紫。朝廷推其名望,遷右散騎常侍。
來年,宰相宋申錫為鄭注所構,獄自內起,京師震懼。玄亮首率諫官十四人,詣延英請對,與文宗往複數百言。文宗初不省其諫,欲置申錫於法。玄亮泣奏曰:
“孟軻有言:眾人皆曰殺之,未可也;卿大夫皆曰殺之,未可也;天下皆曰殺之,然後察之,方置於法。今至聖之代,殺一凡庶,尚須合於典法,況無辜殺一宰相乎?臣為陛下惜天下法,實不為申錫也。”言訖,俯伏嗚咽,文宗為之感悟。玄亮由此名重於朝。
七年,以疾求為外任;宰相以弘農便其所請。乃授檢校左散騎常侍、虢州刺史。是歲七月,卒於郡所,中外無不歎惜。
始玄亮登第,弟純亮、寅亮相次升進士科。蕃府辟召,而玄亮最達。玄亮孫貽孫,位至侍郎。
溫造,字簡輿,河內人。祖景倩,南鄭令。父輔國,太常丞。造幼嗜學,不喜試吏,自負節概,少所降誌,隱居王屋,以漁釣逍遙為事。壽州刺史張建封聞風致書幣招延,造欣然謂所親曰:“此可人也。”徙家從之。建封動靜谘詢,而不敢縻以職任。及建封授節彭門,造歸下邳,有高天下之心。建封恐一旦失造,乃以兄女妻之。
時李希烈方悖,侵寇藩鄰,屢陷郡邑。天下城鎮恃兵者,從而動搖,多逐主帥,自立留後,邀求節鉞。德宗患之,以範陽劉濟方輸忠款,但未能盡達朝廷倚賴之意;與密詔建封選特達識略之士往喻之。建封乃強署造節度參謀,使於幽州。
造與語未訖,濟俯伏流涕曰:“濟僻在遐裔,不知天子神聖,大臣忠藎。願得率先諸侯,效以死節。”造還,建封以其名上聞。德宗愛其才,召至京師,謂之曰:
“卿誰家子?年複幾何?”造對曰:“臣五代祖大雅,外五代祖李勣。臣犬馬之年三十有二。”德宗奇之,欲用為諫官,以語泄事寢。
長慶元年,授京兆府司錄參軍。奉使河朔稱旨,遷殿中侍禦史。既而幽州劉總請以所部九州聽朝旨。穆宗選可使者,或薦造。帝召而謂之曰:“朕以劉總輸忠,雖書詔便蕃,未盡朕之深意。以卿素能辦事,為朕此行。”造對曰:“臣府縣走吏,初受憲職,望輕事重,恐辱國命,無能諭旨。”帝曰:“我在東宮時,聞劉總請覲;及我即位,比年上書不絕,及約以行期,即喑默不報。卿識機知變,往喻我懷,無多讓也。”乃拜起居舍人,賜緋魚袋,充太原、鎮州、幽州宣諭使。
造初至範陽,劉總具櫜鞬郊迎;乃宣聖旨,示以禍福。總俯伏流汗,若兵加於頸矣。及造使還,總遂移家入覲,朝廷遂以張弘靖代之。及朱克融逐弘靖,鎮州殺田弘正,朝廷用兵,乃先令造銜命河東、魏博、澤潞、橫海、深冀、易定等道,喻以軍期,事皆稱旨。
俄而坐與諫議大夫李景儉史館飲酒,景儉醉謁丞相,出造為朗州刺史。在任開後鄉渠九十七裏,溉田二千頃,郡人獲利,乃名為右史渠。居四年,召拜侍禦史,請複置彈事朱衣、豸冠於外廊,大臣阻而不行。李祐自夏州入拜金吾,違製進馬一百五十匹。造正衙彈奏,祐股戰汗流。祐私謂人曰:“吾夜逾蔡州城擒吳元濟,未嚐心動,今日膽落於溫禦史。籲,可畏哉!”遷左司郎中,再知雜事。
尋拜禦史中丞。
太和二年十一月,宮中昭德寺火。寺在宣政殿東隔垣,火勢將及,宰臣、兩省、京兆尹、中尉、樞密,皆環立於日華門外,令神策兵士救之,晡後稍息。是日,唯台官不到。造奏曰:“昨宮中遺火,緣台有係囚,恐緣為奸,追集人吏堤防,所以至朝堂在後,臣請自罰三十直。其兩巡使崔蠡、姚合火滅方到,請別議責罰。”敕曰:“事出非常,台有囚係,官曹警備,亦為周慮,即合待罪朝堂,候取進止。量罰自許,事涉乖儀。溫造、姚合、崔蠡各罰一月俸料。”
造性剛褊,人或激觸,不顧貴勢,以氣淩藉。嚐遇左補闕李虞於街,怒其不避,捕祗承人決脊十下。左拾遺舒元褒等上疏論之曰:“國朝故事,供奉官街中,除宰相外,無所回避。溫造蔑朝廷典禮,淩陛下侍臣,恣行胸臆,曾無畏忌。凡事有小而關分理者,不可失也。分理一失,亂由之生。遺、補官秩雖卑,陛下侍臣也;中丞雖高,法吏也。侍臣見淩,是不廣敬;法吏壞法,何以持繩?前時中書舍人李虞仲與造相逢,造乃曳去引馬。知製誥崔鹹與造相逢,造又捉其從人。
當時緣不上聞,所以暴犯益甚。臣聞元和、長慶中,中丞行李不過半坊,今乃遠至兩坊,謂之‘籠街喝道’。但以崇高自大,不思僣擬之嫌。若不糾繩,實虧彝典。”敕曰:“憲官之職,在指佞觸邪,不在行李自大;侍臣之職,在獻可替否,不在道路相高。並列通班,合知名分,如聞喧競,亦已再三,既招人言,甚損朝體。其台官與供奉官同道,聽先後而行,道途即祗揖而過,其參從人則各隨本官之後,少相辟避,勿言衝突。又聞近日已來,應合導從官,事力多者,街衢之中,行李太過。自今後,傳呼前後,不得過三百步。”然造之舉奏,無所吐茹。朝廷有喪不以禮、配不以類者,悉劾之。獲偽官王果等九十餘人,杖殺南曹吏李賨等六人,刑於都市。遷尚書右丞,加大中大夫,封祁縣開國子,賜金紫。
四年,興元軍亂,殺節度使李絳。文宗以造氣豪嫉惡,乃授檢校右散騎常侍、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造辭赴鎮,以興元兆亂之狀奏之,文宗盡悟其根本,許以便宜從事。帝慮用兵勞費,造奏曰:“臣計諸道征蠻之兵已回,俟臣行程至褒縣,望賜臣密詔,使受約束。比臣及興元,諸軍相續而至,臣用此足矣。”乃授造手詔四通。神策行營將董重質、河中都將溫德彝、郃陽都將劉士和等,鹹令稟造之命。造行至褒城,會興元都將衛誌忠征蠻回,謁見。造即留以自衛,密與誌忠謀。又召亞將張丕、李少直各諭其旨。暨發褒城,以八百人為衙隊,五百人為前軍,入府分守諸門。造下車置宴,所司供帳於廳事。造曰:“此隘狹,不足以饗士卒,移之牙門。”坐定,將卒羅拜,誌忠兵周環之。造曰:“吾欲問新軍去住之意。可悉前,舊軍無得錯雜。”勞問既畢,傳言令坐,有未至者,因令舁酒巡行。及酒匝,未至者皆至,牙兵圍之亦合。坐卒未悟,席上有先覺者,揮令起,造傳言叱之,因帖息不敢動。即召坐卒,詰以殺絳之狀。誌忠、張丕夾階立,拔劍呼曰“殺”。圍兵齊奮,其賊首教練使丘鑄等並官健千人,皆斬首於地,血流四注。監軍楊叔元在座,遽起求哀,擁造靴以請命;遣兵衛出之,以俟朝旨。
敕旨配流康州。其親刃絳者斬一百斷,號令者斬三斷,餘並斬首。內一百首祭李絳,三十首祭王景延、趙存約等,並投屍於江。以功就加檢校禮部尚書。
五年四月,入為兵部侍郎,以耳疾求退。七月,檢校戶部尚書、東都留守,判東都尚書省事、東畿汝防禦使。
造至洛中。九月,製改授河陽懷節度觀察等使。造以河內膏腴,民戶凋瘵,奏開浚懷州古秦渠枋口堰;役工四萬,溉濟源、河內、溫、武陟四縣田五千餘頃。
七年十一月,入為禦史大夫。造初赴鎮漢中,遇大雨,平地水深尺餘,乃禱雞翁山祈晴,俄而疾風驅雲,即時開齊。文宗嚐聞其事,會造入對言之,乃詔封雞翁山為侯。
九年五月,轉禮部尚書。其年六月病卒,時年七十,贈右仆射。有文集八十卷。造於晚年積聚財貨,一無散施,時頗譏之。子璋嗣。
璋以蔭入仕,累佐使府,曆三郡刺史。鹹通末,為徐泗節度使,徐州牙卒曰銀刀軍,頗驕橫。璋至,誅其惡者五百餘人,自是軍中畏法。入為京兆尹,持法太深,豪右一皆屏跡。會同昌公主薨,懿宗怒,殺醫官,其家屬宗枝下獄者三百人。璋上疏切諫,以為刑法太深。帝怒,貶璋振州司馬。製出,璋歎曰:“生不逢時,死何足惜?”是夜自縊而卒。
郭承嘏,字複卿。曾祖尚父汾陽王。祖晞,諸衛將軍。父鈞。承嘏生而秀異,乳保之年,即好筆硯。比及成童,能通《五經》。元和四年,禮部侍郎張弘靖知其才,擢升進士第,累辟使幕。曆渭南尉。入朝為監察禦史,遷起居舍人。丁內艱,以孝聞,終喪,為侍禦史,職方、兵部二員外,兵部郎中。太和六年,拜諫議大夫。頻上疏,言時政得失。文宗以鄭注為太仆卿,承嘏論諫激切,注甚懼之。
本官知匭院事。九年,轉給事中。
開成元年,出為華州刺史、兼禦史中丞。詔下,兩省迭詣中書,求承嘏出麾之由。給事中盧載封還詔書,奏曰:“承嘏自居此官,繼有封駁,能奉其職,宜在瑣闥。牧守之才,易為推擇。”文宗謂宰臣曰:“承嘏久在黃扉,欲優其祿俸,暫令廉問近關。而諫列拜章,惜其稱職,甚美事也。”乃複為給事中。
文宗以淮南諸道累歲大旱,租賦不登,國用多闕。及是,以度支、戶部分命宰臣鎮之。承嘏論之曰:“宰相者,上調陰陽,下安黎庶,致君堯、舜,致時清平。俾之閱簿書,算緡帛,非所宜也。”帝深嘉之,遷刑部侍郎。時因朔望,以刑法官得對,文宗從容顧問,恩禮甚厚。未及大用,以二年二月卒。承嘏身歿之後,家無餘財,喪祭所費,皆親友共給而後具。搢紳之流,無不痛惜。贈吏部尚書。
殷侑,陳郡人。父懌。侑為兒童時,勵誌力學,不問家人資產。及長,通經,以講習自娛。貞元末,以《五經》登第,精於曆代沿革禮。元和中,累為太常博士。時回紇請和親,朝廷計費五百萬緡。朝廷方用兵伐叛,費用百端,欲緩其期。
乃命宗正少卿李孝誠奉使宣諭,以侑為副。侑謹重有節概,臨事俊辯。既至虜庭,可汗初待漢使,盛陳兵甲,欲臣漢使而不答拜。侑堅立不動,宣諭畢,可汗責其倨,宣言欲留而不遣。行者皆懼,侑謂虜使曰:“可汗是漢家子婿,欲坐受使臣拜,是可汗失禮,非使臣之倨也。”可汗憚其言,卒不敢逼。使還,拜虞部員外郎。王承宗拒命,遣侑銜命招諭之。承宗尋稟朝旨,獻德、棣二州,遣二子入朝。
遷侑諫議大夫。凡朝廷之得失,悉以陳論。前後上八十四章,以言激切,出為桂管觀察使。
寶曆元年,檢校右散騎常侍、洪州刺史,轉江西觀察使。所至以潔廉著稱。
入為衛尉卿。文宗初即位,滄州李同捷叛,而王廷湊助逆,欲加兵鎮州,詔五品已上都省集議。時上銳於破賊,宰臣莫敢異議。獨侑以廷湊再亂河朔,方徇招懷,雖附凶徒,未甚彰露,宜且含容,專討同捷。其疏末雲:“伏願以宗社安危為大計,以善師攻心為神武,以含垢安人為遠圖,以網漏吞舟為至誡。”文宗雖不納,深所嘉之。
滄景平,以侑嚐為滄州行軍司馬。太和四年,加檢校工部尚書、滄齊德觀察使。時大兵之後,滿目荊榛,遺骸蔽野,寂無人煙。侑不以妻子之官,始至,空城而已。侑攻苦食淡,與士卒同勞苦。周歲之後,流民繈負而歸。侑上表請借耕牛三萬,以給流民,乃詔度支賜綾絹五萬匹,買牛以給之。數年之後,戶口滋饒,倉稟盈積,人皆忘亡。初州兵三萬,悉取給於度支。侑一歲而賦入自贍其半,二歲而給用悉周,請罷度支給賜。而勸課多方,民吏胥悅,上表請立德政碑。以功加檢校吏部尚書。侑以郭下清池縣在子城北,非便,奏移於南郭之內。
六年,入為刑部尚書,尋複檢校吏部尚書、鄆州刺史、兼禦史大夫,充天平軍節度、鄆曹濮觀察等使。自元和末,收複師道十二州為三鎮。朝廷務安反側,征賦所入,盡留贍軍,貫緡尺帛,不入王府。侑以軍賦有餘,賦不上供,非法也,乃上表起太和七年,請歲供兩稅、榷酒等錢十五萬貫、粟五萬碩。詔曰:“鄆、曹、濮等州,元和已來,地本殷實,自分三道,十五餘年,雖頒詔書,竟未入賦。
殷侑承兵戈之後,當歉旱之餘,勤力奉公,謹身守法。才及周歲,已致阜安。而又體國輸忠,率先入貢,成三軍奉上之誌,陳一境樂輸之心。尋有表章,良用嘉歎!”尋就加檢校右仆射。
九年,禦史大夫溫造劾侑不由製旨,增監軍俸入,賦斂於人。上不問,以庾承宣代還。
其年,濮州錄事參軍崔元武,於五縣人吏率斂,及縣官料錢,以私馬抬估納官,計絹一百二十匹。大理寺斷三犯俱發,以重者論。隻以中私馬為重,止令削三任官。而刑部覆奏,令決杖配流。獄未決。侑奏曰:“法官不習法律,三犯不同,即坐其所重。元武所犯,皆枉法取受,準律,枉法十五匹已上絞。《律疏》雲:即以贓致罪,頻犯者並累科。據元武所犯,令當入處絞刑。”疏奏,元武依刑部奏,決六十,流賀州。乃授侑刑部尚書。八月,檢校右仆射,複為天平軍節度使。上以溫造所奏深文故也。
開成元年,複召為刑部尚書。時初經李訓之亂,上問侑治安之術。侑極言委任責成,宜在朝之耆德,新進小生,無宜輕用。帝深嘉之,賜錦彩三百匹。及中謝,又令中使就第賜金十斤。其年七月,檢校左仆射,出為襄州刺史、山南東道節度使。
二年三月,以病求代,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十一月,複檢校右仆射,出為忠武節度、陳許蔡觀察等使。三年七月,卒於鎮,時年七十二,贈司空。
侑以通經入仕,觀風撫俗,所蒞有聲。而晚年急於大用,稍通權幸,物望減於往時。子羽。
羽太和五年登進士第,藩府辟召,不至通顯。子盈孫。
盈孫,乾符末為成都掾。駕在西川,用為太常博士,禮學有祖風。光啟二年冬,隨駕自成都還。三年二月,駐蹕鳳翔。時宗廟為賊所焚,車駕至京,告享無所。四月,盈孫謂宰執曰:“太廟十一室,並祧廟八室,及三太後三室,因光啟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車駕出宮,其緣室法物神主,本司載行,至鄠縣並被盜剽奪。
皇帝還宮,合先製造。”宰相鄭延昌奏曰:“太廟大殿二十二間,功績至大,計料支費不少;兼宗廟製度,損益重難,今未審依元料修奉,為複別有商量。”敕付禮院詳議。
時博士四人,杜用勵在利州,崔澄在河中,封舜卿在巴南。獨盈孫獻議曰:
“太廟製度。曆代參詳,皆符典經,難議損益。謹按舊製,十一室,二十三間,十一架。垣墉廣袤之度,堂室淺深之規,階陛等級之差,棟宇崇低之則,前古所謂奢不能侈,儉不能逾者也。今以朝廷帑藏方虛,費用稍廣,須資變禮,將務從宜,固不可易前聖之規模,狹大朝之製度,當憑典實,別有參詳。謹按至德二年,以太廟方修,新作神主,於長安殿安置,便行饗告之禮,如同宗廟之儀,以俟廟成,方為遷祔。當時議論,無所是非。竊知今者京城除大內正衙外,別無殿宇。
伏聞先有詔旨,且以少府監大廳權充太廟。伏緣十一室於五間之中,陳設隘狹,伏請接續廳之兩頭,成十一室,薦饗之。三太後廟,即於監內西南,別取屋宇三間,且充廟室。候太廟修奉畢日,別議遷祔。”敕旨依奏。其神主、法物、樂懸,皆盈孫奏重修製,知禮者稱為博洽。
龍紀元年十一月,昭宗郊祀圓丘。兩中尉楊複恭及兩樞密,皆請朝服。盈孫上疏曰:“臣昨赴齋宮,見中尉、樞密內臣,皆具朝服。臣尋前代及國朝典令,無內官朝服製度。伏以皇帝陛下,承天禦曆,聖祚中興,祗見宗祧,克陳大禮,皆稟高祖、太宗之成製,必循虞、夏、商、周之舊經。軒冕服章,式遵彝憲。若內官要衣朝服,令依所守官本品之服。事雖無據,粗可行之。臣忝禮司,合具陳奏。”時中貴皆如宰相大臣朝服,故盈孫論之。帝雖不從,嘉其所守。轉秘書少監,卒。
徐晦,進士擢第,登直言極諫製科,授櫟陽尉,皆自楊憑所薦。及憑得罪,貶臨賀尉,交親無敢祖送者;獨晦送至藍田,與憑言別。時故相權德輿與憑交分最深,知晦之行,因謂晦曰:“今日送臨賀,誠為厚矣,無乃為累乎!”晦曰:
“晦自布衣受楊公之眷,方茲流播,爭忍無言而別?如他日相公為奸邪所譖,失意於外,晦安得與相公輕別?”德輿嘉其真懇,大稱之於朝。不數日,禦史中丞李夷簡請為監察,晦白夷簡曰:“生平不踐公門,公何取信而見獎拔?”夷簡曰:
“聞君送楊臨賀,不顧犯難,肯負國乎?”由是知名。曆殿中侍禦史、尚書郎,出為晉州刺史。入拜中書舍人。寶曆元年,出為福建觀察使。二年,入為工部侍郎,出為同州刺史、兼禦史中丞。太和四年,征拜兵部侍郎。五年,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晦性強直,不隨世態,當官守正。唯嗜酒太過,晚年喪明,乃至沉廢。
以禮部尚書致仕。開成三年三月卒,贈兵部尚書。
史臣曰:溫、柳二公,以文行飾躬,砥礪名節,當官守法,侃侃有大臣之節,而竟不登三事,位止正卿。所以知公輔之量,以和為貴。漢武帝畏汲黯而相孫弘,太宗重魏徵而委玄齡,其旨遠也。韋、崔名士,薦賢致主,綽有古風。殷司空治民,斯為循吏,而忠規壯節,至晚不衰。徐、郭讜言,鬱為佳士。如數君者,實為令人。
讚曰:柳氏禮法,公忠節概。搏擊為優,彌綸則隘。夏卿獎拔,晦叔匡將。
徐、郭之議,金玉鏘鏘。
舊唐書
○元稹(龐嚴附) 白居易(弟行簡敏中附)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後魏昭成皇帝,稹十代祖也。兵部尚書、昌平公岩,六代祖也。曾祖延景,岐州參軍。祖悱,南頓丞。父寬,比部郎中、舒王府長史,以稹貴,贈左仆射。
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婦人也;家貧,為稹自授書,教之書學。稹九歲能屬文。十五兩經擢第。二十四調判入第四等,授秘書省校書郎。二十八應製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為第一,元和元年四月也。製下,除右拾遺。
稹性鋒銳,見事風生。既居諫垣,不欲碌碌自滯,事無不言,即日上疏論諫職。又以前時王叔文、王伾以猥褻待詔,蒙幸太子,永貞之際,大撓朝政。是以訓導太子宮官,宜選正人。乃獻《教本書》曰:
臣伏見陛下降明詔,修廢學,增胄子,選司成。大哉,堯之為君,伯夷典禮,夔教胄子之深旨也!然而事有萬萬於此者,臣敢冒昧殊死而言之。臣聞諸賈生曰:
“三代之君,仁且久者,教之然也。”誠哉是言!且夫周成王,人之中才也,近管、蔡則讒入,有周、召則義聞,豈可謂天聰明哉?然而克終於道者,得不謂教之然耶?俾伯禽、唐叔與之遊,《禮》、《樂》、《詩》、《書》為之習,目不得閱**豔妖誘之色,耳不得聞優笑淩亂之音,口不得習操斷擊博之書,居不得近容順陰邪之黨,遊不得縱追禽逐獸之樂,玩不得有遐異僻絕之珍。凡此數者,非謂備之於前而不為也,亦將不得見之矣。及其長而為君也,血氣既定,遊習既成,雖有放心快己之事日陳於前,固不能奪已成之習、已定之心矣。則彼忠直道德之言,固吾之所習聞也,陳之者有以諭焉;彼庸佞違道之說,固吾之所積懼也,諂之者有以辨焉。人之情,莫不欲耀其所能而黨其所近;苟將得誌,則必快其所蘊矣。物之性亦然。是以魚得水而遊,馬逸駕而走,鳥得風而翔,火得薪而熾。此皆物之快其所蘊也。今夫成王所蘊道德也,所近聖賢也。是以舉其近,則周公左而召公右,伯禽魯而太公齊。快其蘊,則興禮樂而朝諸侯,措刑罰而美教化。教之至也,可不謂信然哉!
及夫秦則不然。滅先王之學,曰將以愚天下;黜師保之位,曰將以明君臣。
胡亥之生也,《詩》、《書》不得聞,聖賢不得近。彼趙高者,詐宦之戮人也;而傅之以殘忍戕賊之術,且曰恣睢天下以為貴,莫見其麵以為尊。是以天下之人人未盡愚,而胡亥固已不能分獸畜矣。趙高之威懾天下,而胡亥固已自幽於深宮矣。彼李斯,秦之寵丞相也。因讒冤死,無所自明,而況於疏遠之臣庶乎!若然,則秦之亡有以致之也。
漢高承之以兵革,漢文守之以廉謹,卒不能蘇複大訓。是以景、武、昭、宣,天資甚美,才可以免禍亂;哀、平之間,則不能虞篡弑矣。然而惠帝廢易之際,猶賴羽翼以勝邪心。是後有國之君,議教化者,莫不以興廉舉孝、設學崇儒為意,曾不知教化之不行,自貴始。略其貴者,教其賤者,無乃鄰於倒置乎?
洎我太宗文皇帝之在藩邸,以至於為太子也,選知道德者十八人與之遊習。
即位之後,雖遊宴飲食之間,若十八人者,實在其中。上失無不言,下情無不達。
不四三年而名高盛古,豈一日二日而致是乎?遊習之漸也!貞觀已還,師傅皆宰相兼領,其餘宮僚,亦甚重焉。馬周以位高恨不得為司議郎,此其驗也。文皇之後,漸疏賤之。用至母後臨朝,翦棄王室。當中、睿二聖勤勞之際,雖有骨鯁敢言之士,既不得在調護保安之職,終不能吐扶衛之一辭。而令醫匠安金藏剖腹以明之,豈不大哀也耶?
兵興已來,茲弊尤甚。師資保傅之官,非疾廢眊聵不任事者為之,即休戎罷帥不知書者處之。至於友諭讚議之徒,疏冗散賤之甚者,縉紳恥由之。夫以匹士之愛其子者,猶求明哲慈惠之師以教之,直諒多聞之友以成之。豈天下之元良,而可以疾廢眊聵不知書者為之師乎?疏冗散賤不適用者為之友乎?此何不及上古之甚也!近製,宮僚之外,往往以沉滯僻老之儒,充侍直、侍讀之選,而又疏棄斥逐之,越月逾時,不得召見,彼又安能傅成道德而保養其身躬哉?臣以為積此弊者,豈不以皇天眷佑,祚我唐德,以舜繼堯,傳陛下十一聖矣,莫不生而神明,長而仁聖,以是為屑屑習儀者故不之省耳。臣獨以為於列聖之謀則可也,計傳後嗣則不可。脫或萬代之後,若有周成之中才,而又生於深宮優笑之間,無周、召保助之教,則將不能知喜怒哀樂之所自矣,況稼穡艱難乎?
今陛下以上聖之資,肇臨海內,是天下之人傾耳注心之日。特願陛下思成王訓導之功,念文皇遊習之漸,選重師保,慎擇宮僚,皆用博厚弘深之儒,而又明達機務者為之。更相進見,日就月將。因令皇太子聚諸生,定齒胄講業之儀,行嚴師問道之禮。至德要道以成之,徹膳記過以警之。血氣未定,則去禽色之娛以就學;聖質已備,則資遊習之善以弘德。此所謂“一人元良,萬方以貞”之化也。
豈直修廢學,選司成,而足倫匹其盛哉?而又俾則百王,莫不幼同師,長同術,識君道之素定,知天倫之自然,然後選用賢良,樹為藩屏。出則有晉、鄭、魯、衛之盛,入則有東牟、朱虛之強,蓋所謂宗子維城、犬牙盤石之勢也,又豈與夫魏、晉以降,囚賤其兄弟而自翦其本枝者,同年而語哉?
憲宗覽之甚悅。
又論西北邊事,皆朝政之大者。憲宗召對,問方略。為執政所忌,出為河南縣尉。丁母憂,服除,拜監察禦史。
四年,奉使東蜀,劾奏故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製擅賦,又籍沒塗山甫等吏民八十八戶田宅一百一十一、奴婢二十七人、草千五百束、錢七千貫。時礪已死,七州刺史皆責罰。稹雖舉職,而執政有與礪厚者惡之。使還,令分務東台。浙西觀察使韓皋封杖決湖州安吉令孫澥,四日內死。徐州監軍使孟升卒,節度使王紹傳送升喪柩還京,給券乘驛,仍於郵舍安喪柩。稹並劾奏以法。河南尹房式為不法事,稹欲追攝,擅令停務。既飛表聞奏,罰式一月俸,仍召稹還京。宿敷水驛,內官劉士元後至,爭廳。士元怒,排其戶,稹襪而走廳後。士元追之,後以棰擊稹傷麵。執政以稹少年後輩,務作威福,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稹聰警絕人,年少有才名,與太原白居易友善。工為詩,善狀詠風態物色,當時言詩者,稱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閭閻下俚,悉傳諷之,號為“元和體”。
既以俊爽不容於朝,流放荊蠻者僅十年。俄而白居易亦貶江州司馬,稹量移通州司馬。雖通、江懸邈,而二人來往贈答。凡所為詩,有自三十、五十韻乃至百韻者。江南人士,傳道諷誦,流聞闕下,裏巷相傳,為之紙貴。觀其流離放逐之意,靡不淒惋。
十四年,自虢州長史征還,為膳部員外郎。宰相令狐楚一代文宗,雅知稹之辭學,謂稹曰:“嚐覽足下製作,所恨不多,遲之久矣。請出其所有,以豁予情。”
稹因獻其文,自敘曰:
稹初不好文,徒以仕無他歧,強由科試。及有罪譴棄之後,自以為廢滯潦倒,不複為文字有聞於人矣。曾不知好事者抉擿芻蕪,塵瀆尊重。竊承相公特於廊廟間道稹詩句,昨又麵奉教約,令獻舊文。戰汗悚踴,慚靦無地。
稹自禦史府謫官,於今十餘年矣。閑誕無事,遂專力於詩章。日益月滋,有詩句千餘首。其間感物寓意,可備矇瞽之風者有之。辭直氣粗,罪尤是懼,固不敢陳露於人。唯杯酒光景間,屢為小碎篇章,以自吟暢。然以為律體卑痹,格力不揚,苟無姿態,則陷流俗。常欲得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宛然,而病未能也。江湖間多新進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主,妄相放效,而又從而失之,遂至於支離褊淺之辭,皆目為元和詩體。
稹與同門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詩,就中愛驅駕文字,窮極聲韻,或為千言,或五百言律詩,以相投寄。小生自審不能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別創新辭,名為次韻相酬,蓋欲以難相排。自爾江湖間為詩者,複相放效,力或不足,則至於顛倒語言,重複首尾,韻同意等,不異前篇,亦目為元和詩體。而司文者考變雅之由,往往歸咎於稹。嚐以為雕蟲小事,不足以自明。始聞相公記憶,累旬已來,實慮糞土之牆,庇之以大廈,使不複破壞,永為板築者之誤。輒寫古體歌詩一百首,百韻至兩韻律詩一百首,為五卷,奉啟跪陳。或希構廈之餘,一賜觀覽,知小生於章句中欒櫨榱桷之材,盡曾量度,則十餘年之邅回,不為無用矣。
楚深稱賞,以為今代之鮑、謝也。
穆宗皇帝在東宮,有妃嬪左右嚐誦稹歌詩以為樂曲者,知稹所為,嚐稱其善,宮中呼為元才子。荊南監軍崔潭峻甚禮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詩什諷誦之。
長慶初,潭峻歸朝,出稹《連昌宮辭》等百餘篇奏禦。穆宗大悅,問稹安在。對曰:“今為南宮散郎。”即日轉祠部郎中、知製誥。朝廷以書命不由相府,甚鄙之。然辭誥所出,敻然與古為侔,遂盛傳於代,由是極承恩顧。嚐為《長慶宮辭》數十百篇,京師競相傳唱。居無何,召入翰林,為中書舍人、承旨學士。中人以潭峻之故,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東節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與弘簡為刎頸之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穆宗顧中外人情,乃罷稹內職,授工部侍郎。上恩顧未衰。長慶二年,拜平章事。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之。
時王廷湊、朱克融連兵圍牛元翼於深州,朝廷俱赦其罪,賜節鉞,令罷兵,俱不奉詔。稹以天子非次拔擢,欲有所立以報上。有和王傅於方者,故司空頔之子,幹進於稹。言有奇士王昭、王友明二人,嚐客於燕、趙間,頗與賊黨通熟,可以反間而出元翼。仍自以家財資其行,仍賂兵吏部令史為出告身二十通,以便宜給賜,稹皆然之。有李賞者,知於方之謀,以稹與裴度有隙,乃告度雲:“於方為稹所使,欲結客王昭等刺度。”度隱而不發。及神策軍中尉奏於方之事,乃詔三司使韓皋等訊鞫,而害裴事無驗,而前事盡露。遂俱罷稹、度平章事,乃出稹為同州刺史,度守仆射。諫官上疏,言責度太重,稹太輕。上心憐稹,止削長春宮使。
稹初罷相,三司獄未奏,京兆尹劉遵古遣坊所由潛邏稹居第,稹奏訴之。上怒,罰遵古,遣中人撫諭稹。稹至同州,因表謝上,自敘曰:
臣稹辜負聖明,辱累恩獎,便合自求死所,豈謂尚忝官榮?臣稹死罪。
臣八歲喪父,家貧無業。母兄乞丐以供資養。衣不布體,食不充腸。幼學之年,不蒙師訓。因感鄰裏兒稚有父兄為開學校,涕咽發憤,願知《詩》、《書》。
慈母哀臣,親為教授。年十有五,得明經出身,由是苦心為文,夙夜強學。年二十四,登吏部乙科,授校書郎。年二十八,蒙製舉首選,授左拾遺。始自為學,至於升朝,無朋友為臣吹噓,無親戚為臣援庇。莫非苦己,實不因人,獨立性成,遂無交結。任拾遺日,屢陳時政,蒙先皇帝召問於延英。旋為宰相所憎,出臣河南縣尉。及為監察禦史,又不規避,專心糾繩,複為宰相怒臣下庇親黨,因以他事貶臣江陵判司。廢棄十年,分死溝瀆。
元和十四年,憲宗皇帝開釋有罪,始授臣膳部員外郎。與臣同省署者,多是臣登朝時舉人;任卿相者,半是臣同諫院時拾遺、補闕。愚臣既不料陛下天聽過卑,知臣薄藝,朱書授臣製誥,延英召臣賜緋。宰相惡臣不出其門,由是百萬侵毀。陛下察臣無罪,寵獎逾深,召臣固授舍人,遣充承旨翰林學士,金章紫服,光飾陋軀,人生之榮,臣亦至矣。然臣益遭誹謗,日夜憂危。唯陛下聖鑒昭臨,彌加保任,竟排群議,擢授台司。臣忝有肺肝,豈並尋常宰相?況當行營退散之後,牛元翼未出之間,每聞陛下軫念之言,愚臣恨不身先士卒。所問於方計策,遣王友明等救解深州,蓋欲上副聖情,豈是別懷他意?不料奸人疑臣殺害裴度,妄有告論,塵瀆聖聰,愧羞天地。臣本待辨明一了,便擬殺身謝責,豈料聖慈尚加,薄貶同州。雖違咫尺之間,不遠郊圻之境,伏料必是宸衷獨斷,乞臣此官。
若遣他人商量,乍可與臣遠處方鎮,豈肯遣臣俯近闕廷?
所恨今月三日,尚蒙召對延英。此時不解泣血,仰辭天顏,乃至今日竄逐。
臣自離京國,目斷魂銷。每至五更朝謁之時,實製淚不已。臣若餘生未死,他時萬一歸還,不敢更望得見天顏,但得再聞京城鍾鼓之音,臣雖黃土覆麵,無恨九泉。臣無任自恨自慚,攀戀聖慈之至。
在郡二年,改授越州刺史、兼禦史大夫、漸東觀察使。會稽山水奇秀,稹所辟幕職,皆當時文士,而鏡湖、秦望之遊,月三四焉。而諷詠詩什,動盈卷帙。
副使竇鞏,海內詩名,與稹酬唱最多,至今稱蘭亭絕唱。稹既放意娛遊,稍不修邊幅,以瀆貨聞於時。凡在越八年。
太和初,就加檢校禮部尚書。三年九月,入為尚書左丞。振舉紀綱,出郎官頗乖公議者七人。然以稹素無檢操,人情不厭服。會宰相王播倉卒而卒,稹大為路歧,經營相位。四年正月,檢校戶部尚書,兼鄂州刺史、禦史大夫、武昌軍節度使。五年七月二十二日暴疾,一日而卒於鎮,時年五十三,贈尚書右仆射。有子曰道護,時年三歲。稹仲兄司農少卿積,營護喪事。所著詩賦、詔冊、銘誄、論議等雜文一百卷,號曰《元氏長慶集》。又著古今刑政書三百卷,號《類集》,並行於代。
稹長慶末因編刪其文稿,《自敘》曰:
劉歆雲:製不可削。予以為有可得而削之者,貢謀猷,持嗜欲,君有之則譽歸於上,臣專之則譽歸於下。苟而存之,其攘也,非道也。經製度,明利害,區邪正,辨嫌惑,存之則事分著,去之則是非冺。苟而削之,其過也,非道也。
元和初,章武皇帝新即位,臣下未有以言刮視聽者。予時始以對詔在拾遺中供奉,由是獻《教本書》、《諫職》、《論事》等表十數通,仍為裴度、李正辭、韋熏訟所言當,而宰相曲道上語。上頗悟,召見問狀。宰相大惡之,不一月,出為河南尉。後累歲,補禦史,使東川。謹以元和赦書,劾節度使嚴礪籍塗山甫等八十八家,過賦梓、遂之民數百萬。朝廷異之,奪七刺史料,悉以所籍歸於人。
會潘孟陽代礪為節度使,貪過礪,且有所承迎,雖不敢盡廢詔,因命當得所籍者皆入資。資過其稱,榷薪盜賦無不為,仍為礪密狀不當得醜諡。予自東川還,朋礪者潛切齒矣。
無何,分蒞東都台。天子久不在都,都下多不法者。百司皆牢獄,有裁接吏械人逾歲而台府不得而知之者,予因飛奏絕百司專禁錮。河南尉判官,予劾之,忤宰相旨。監徐使死於軍,徐帥郵傳其柩,柩至洛,其下歐詬主郵吏,予命吏徙柩於外,不得複乘傳。浙西觀察使封杖決安吉令至死;河南尹誣奏書生尹太階請死之;飛龍使誘趙寔家逃奴為養子;田季安盜娶洛陽衣冠女;汴州沒入死商錢且千萬;滑州賦於民以千,授於人以八百;朝廷饋東師,主計者誤命牛車四千三百乘飛芻越太行。類是數十事,或移或奏,皆主之。貞元已來,不慣用文法,內外寵臣皆喑嗚。會河南尹房式詐諼事發,奏攝之。前所喑嗚者叫噪。宰相素以劾叛官事相銜,乘是黜予江陵掾。後十年,始為膳部員外郎。
穆宗初,宰相更相用事,丞相段公一日獨得對,因請亟用兵部郎中薛存慶、考功員外郎牛僧孺,予亦在請中,上然之。不十數日次用為給、舍,他忿恨者日夜構飛語,予懼罪,比上書自明。上憐之,三召與語。語及兵賦洎西北邊事,因命經紀之。是後書奏及進見,皆言天下事,外間不知,多臆度。陛下益憐其不漏禁中語,召入禁林,且欲亟用為宰相。是時裴度在太原,亦有宰相望,巧者謀欲俱廢之,乃以予所無構於裴。裴奏至,驗之皆失實。上以裴方握兵,不欲校曲直,出予為工部侍郎,而相裴之期亦衰矣。不累月,上盡得所構者,雖不能暴揚之,遂果初意,卒用予與裴俱為宰相。複有購狂民告予借客刺裴者,鞫之複無狀,而裴與予以故俱罷免。
始元和十五年八月得見上,至是未二歲,僣忝恩寵,無是之速者;遭罹謗咎,亦無是之甚者。是以心腹腎腸,糜費於扶衛危亡之不暇,又惡暇經紀陛下之所付哉!然而造次顛沛之中,前後列上兵賦邊防之狀,可得而存者一百一十五。苟而削之,是傷先帝之器使也。至於陳暢辨謗之章,去之則無以自明於朋友矣。其餘郡縣之奏請,賀慶之禮,因亦附於件目。始《教本書》,至於為人雜奏,二十有七軸,凡二百二十有七奏。終歿吾世,貽之子孫式,所以明經製之難行,而銷毀之易至也。
其自敘如此,欲知其作者之意,備於此篇。
稹文友與白居易最善。後進之士,最重龐嚴,言其文體類己,保薦之。
龐嚴者,壽春人。父景昭。嚴元和中登進士第,長慶元年應製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策入三等,冠製科之首。是月,拜左拾遺。聰敏絕人,文章峭麗。
翰林學士元稹、李紳頗知之。明年二月,召入翰林為學士。轉左補闕,再遷駕部郎中、知製誥。嚴與右拾遺蔣防俱為稹、紳保薦,至諫官內職。
四年,昭湣即位,李紳為宰相李逢吉所排,貶端州司馬。嚴坐累,出為江州刺史。給事中於敖素與嚴善,製既下,敖封還,時人凜然相顧曰:“於給事犯宰相怒而為知己,不亦危乎!”及覆製出,乃知敖駁製書貶嚴太輕,中外無不嗤誚,以為口實。初李紳謫官,朝官皆賀逢吉,唯右拾遺吳思不賀。逢吉怒,改為殿中侍禦史,充入蕃告哀使。嚴複入為庫部郎中。
太和二年二月,上試製舉人,命嚴與左散騎常侍馮宿、太常少卿賈餗為試官,以裴休為甲等製科之首。有應直言極諫舉人劉蕡,條對激切,凡數千言。不中選,人鹹以為屈。其所對策,大行於時,登科者有請以身名授蕡者。嚴再遷太常少卿。
五年,權知京兆尹,以強幹不避權豪稱,然無士君子之檢操,貪勢嗜利。因醉而卒。
白居易,字樂天,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建之仍孫。建生士通,皇朝利州都督。士通生誌善,尚衣奉禦。誌善生溫,檢校都官郎中。溫生鍠,曆酸棗、鞏二縣令。鍠生季庚,建中初為彭城令。時李正己據河南十餘州叛。正己宗人洧為徐州刺史,季庚說洧以彭門歸國,因授朝散大夫、大理少卿、徐州別駕,賜緋魚袋,兼徐泗觀察判官。曆衢州、襄州別駕。自鍠至季庚,世敦儒業,皆以明經出身。
季庚生居易。初,建立功於高齊,賜田於韓城,子孫家焉,遂移籍同州。至溫徙於下邽,今為下邽人焉。
居易幼聰慧絕人,襟懷宏放。年十五六時,袖文一編,投著作郎吳人顧況。
況能文,而性浮薄,後進文章無可意者。覽居易文,不覺迎門禮遇,曰:“吾謂斯文遂絕,複得吾子矣。”
貞元十四年,始以進士就試,禮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吏部判入等,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元年四月,憲宗策試製舉人,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策入第四等,授盩厔縣慰、集賢校理。
居易文辭富豔,尤精於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篇,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聞禁中。章武皇帝納諫思理,渴聞讜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為學士。三年五月,拜左拾遺。居易自以逢好文之主,非次拔擢,欲以生平所貯,仰酬恩造。拜命之日,獻疏言事曰:
蒙恩授臣左拾遺,依前翰林學士,已與崔群同狀陳謝。但言忝冒,未吐衷誠。
今再瀆宸嚴,伏惟重賜詳覽。臣謹按《六典》,左右拾遺,掌供奉諷諫,凡發令舉事,有不便於時、不合於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其選甚重,其秩甚卑,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位則偷合而不言,愛身則苟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遺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惜,身未足愛也。所以重其選者,使下不忍負心,上不忍負恩也。夫位不足惜,恩不忍負,然後能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
此國朝置拾遺之本意也。由是而言,豈小臣愚劣暗懦所宜居之哉?
況臣本鄉校豎儒,府縣走吏,委心泥滓,絕望煙霄。豈意聖慈,擢居近職,每宴飲無不先預,每慶賜無不先沾,中廄之馬代其勞,內廚之膳給其食。朝慚夕惕,已逾半年,塵曠漸深,憂愧彌劇。未申微效,又擢清班。臣所以授官已來僅經十日,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寵,但未獲粉身之所耳。
今陛下肇臨皇極,初受鴻名,夙夜憂勤,以求致理。每施一政、舉一事,無不合於道、便於時者。萬一事有不便於時者,陛下豈不欲聞之乎?萬一政有不合於道者,陛下豈不欲知之乎?倘陛下言動之際,詔令之間,小有闕遺,稍關損益,臣必密陳所見,潛獻所聞,但在聖心裁斷而已。臣又職在禁中,不同外司,欲竭愚誠,合先陳露。伏希天鑒,深察赤誠。
居易與河南元稹相善,同年登製舉,交情隆厚。稹自監察禦史謫為江陵府士曹掾,翰林學士李絳、崔群上前麵論稹無罪,居易累疏切諫曰:
臣昨緣元稹左降,頻已奏聞。臣內察事情,外聽眾議,元稹左降有不可者三。
何者?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禦史已來,舉奏不避權勢,隻如奏李佐公等事,多是朝廷親情。人誰無私,因以挾恨,或假公議,將報私嫌,遂使誣謗之聲,上聞天聽。臣恐元稹左降已後,凡在位者,每欲舉職,必先以稹為誡,無人肯為陛下當官守法,無人肯為陛下嫉惡繩愆。內外權貴親黨,縱有大過大罪者,必相容隱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知。此其不可者一也。
昨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心雖徇公,事稍過當。既從重罰,足以懲違,況經謝恩,旋又左降。雖引前事以為責辭,然外議喧喧,皆以為稹與中使劉士元爭廳,因此獲罪。至於爭廳事理,已具前狀奏陳。況聞士元蹋破驛門,奪將鞍馬,仍索弓箭,嚇辱朝官,承前已來,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聞處置;禦史無過,卻先貶官。遠近聞知,實損聖德。臣恐從今已後,中官出使,縱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縱有被淩辱毆打者,亦以元稹為戒,但吞聲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聞。
此其不可二也。
臣又訪聞元稹自去年已來,舉奏嚴礪在東川日枉法,沒入平人資產八十餘家;又奏王沼違法給券,令監軍押柩及家口入驛;又奏裴玢違敕征百姓草;又奏韓皋使軍將封杖打殺縣令。如此之事,前後甚多,屬朝廷法行,悉有懲罰。計天下方鎮,皆怒元稹守官。今貶為江陵判司,即是送與方鎮,從此方便報怨,朝廷何由得知?臣伏聞德宗時有崔善貞者,告李錡必反,德宗不信,送與李錡,錡掘坑熾火,燒殺善貞。曾未數年,李錡果反,至今天下為之痛心。臣恐元稹貶官,方鎮有過,無人敢言,陛下無由得知不法之事。此其不可者三也。
若無此三不可,假如朝廷誤左降一禦史,蓋是小事,臣安敢煩瀆聖聽,至於再三!誠以所損者深,所關者大,以此思慮,敢不極言!
疏入不報。
又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進絹,為魏徵子孫贖宅。居易諫曰:“徵是陛下先朝宰相,太宗嚐賜殿材成其正室,尤與諸家第宅不同。子孫典貼,其錢不多,自可官中為之收贖,而令師道掠美,事實非宜。”憲宗深然之。
上又欲加河東王鍔平章事,居易諫曰:“宰相是陛下輔臣,非賢良不可當此位。鍔誅剝民財,以市恩澤,不可使四方之人謂陛下得王鍔進奉,而與之宰相,深無益於聖朝。”乃止。
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麵論,辭情切至。既而又請罷河北用兵,凡數千百言,皆人之難言者,上多聽納。
唯諫承璀事切,上頗不悅,謂李絳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朕,朕實難奈。”絳對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是多見聽納。
五年,當改官,上謂崔群曰:“居易官卑俸薄,拘於資地,不能超等,其官可聽自便奏來。”居易奏曰:“臣聞薑公輔為內職,求為京府判司,為奉親也。
臣有老母,家貧養薄,乞如公輔例。”於是,除京兆府戶曹參軍。六年四月,丁母陳夫人之喪,退居下邽。九年冬,入朝,授太子左讚善大夫。
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以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
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
居易儒學之外,尤通釋典,常以忘懷處順為事,都不以遷謫介意。在湓城,立隱舍於廬山遺愛寺,嚐與人書言之曰:“予去年秋始遊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雲木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立草堂。前有喬鬆十數株,修竹千餘竿,青羅為牆援,白石為橋道,流水周於舍下,飛泉落於簷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居易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宗、雷之跡,為人外之交。每相摧遊詠,躋危登險,極林泉之幽邃。至於翛然順適之際,幾欲忘其形骸。
或經時不歸,或逾月而返,郡守以朝貴遇之,不之責。
時元稹在通州,篇詠贈答往來,不以數千裏為遠。嚐與稹書,因論作文之大旨曰: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道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
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氣泰,憂樂合而百誌熙。二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作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係其誌,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
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湣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