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四點零六分,我變成了一隻狗。我之所以把時間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當時我正在給懷表擰發條,這塊表是爺爺送給我的六歲生日禮物。當初媽媽極力反對爺爺把它送給我,她說小孩子不需要這麽貴重的東西。可爺爺說了,六歲是個大關卡,得用寶物壓一壓。可惜再貴重的寶物都阻止不了我變成一隻狗。
“你看,壓都壓不住。”我說。
爺爺一句話都沒說,因為他變成了一條鼻涕蟲。就是那種沒殼的蝸牛,比我還慘,至少我還有嘴來說話。
那隻懷表正躺在草地上,閃著銀光。我伸出爪子,試圖抓住它,可惜手指太短,根本攏不住東西。我隻好俯下身體,用鼻子去拱表鏈,一點一點地拱上鼻梁,再往後一甩,玩套泥人遊戲似的,圈住自己的脖子。
我觀察了一下四周——腳下是一片草地,正前方有一麵湖,湖的右邊有幾座山,左邊是一片森林,森林的斜後方也有幾座山。
“爺爺,要不你爬上我的背吧?”
爺爺沒有回話,但是已經開始扭動身體,朝著我的方向移動。他扭啊扭,終於來到我腳下,抬頭一吸,扒上我的腿,再扭啊扭,繼續往高處爬。
“爺爺,你慢點,別摔斷了骨頭。”
我真糊塗,爺爺都成鼻涕蟲了,哪有什麽骨頭可斷的。話說,我好像還挺高的,爺爺爬了老半天都沒爬上我的背。我伸出前腿一瞧,謔,這腿又細又長,淨是精肉。背上傳來一陣癢癢,看來爺爺已就位。
我開始朝湖邊走去。
我踢踏著四條腿,在草地上小跑起來,腳底軟綿綿的,感覺像在做按摩。嘩,原來光著腳這麽舒服,真不明白人為什麽要穿鞋。我昂著首,迎著風,來到湖畔。
湖麵寬寬的,像一塊鏡子,伸向我看不見的地方,湖水藍藍的,看上去很深,裏麵應該住著很多水怪。我走到岸邊,低頭一看,水裏出現一個倒影——體形高大,四肢細長,兩隻耳朵高高地豎起,頭部長長的,被毛短短的,通身上下油黑發亮,耳朵、眉毛、嘴巴、胸口、四條腿都點綴著棕色的短毛。
我旋了旋耳朵,扭了扭尾巴,在原地轉了幾圈,對自己的模樣十分滿意。平白無故變成了一隻狗,確實挺納悶的,但慶幸的是,我沒有變成那種蓬發大頭、傻裏傻氣的泰迪,而是一隻威風凜凜、機智矯捷的杜賓。這可是我最喜歡的犬種,犬中大佬級人物。先前我還央求媽媽買來著,可她說養我就夠遭罪的了,說什麽都不同意,這下可好,我自己倒變成了一隻杜賓。
“汪汪。”
不遠處傳來一聲狗叫,我扭頭一看,右邊的山腳下站著一隻吉娃娃,毛色雪白,姿態優雅,我伸長脖子嗅了嗅——嗯,沒錯,是隻母狗。
“喂,”那隻吉娃娃叫道,“那隻貼著狗皮膏藥的杜賓!”
我邁開四肢,一陣風似的跑到她跟前,“才不是什麽狗皮膏藥呢,”我甩了甩腦袋,“這是我爺爺。”
“隨便什麽吧。我跟你講,”吉娃娃揚了揚下巴,“你的任務是‘尋找小黃鴨’。”
“什麽?”
“你不能帶著這個東西。”
“不行,”我後退了幾步,“他可是我爺爺。”
“我不是說他,”吉娃娃抬起前腿拍了一下我的懷表,“我說的是這個。”
“那怎麽辦,這可是貴重物品。”
吉娃娃朝對麵努了努嘴,“森林裏有一排樹樁,就在入口不遠的地方,樹樁下有地鼠洞,你隨便找一個空的,把它放進去就得了。”
我穿過草地,鑽進森林,果然看到一排樹樁,每個樹樁下都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我來到其中一個洞口前,將懷表抖落在地上,用鼻子推入洞中。
正當我準備站起來的時候,懷表居然從洞裏滑出來,於是我便將它推回去,過一會兒,懷表又滑出來,我又給推回去,如此反複了七八回。最後一回,裏頭的終於按捺不住,抱著懷表走出洞口。
“這是我家,別老往裏麵塞垃圾。”
原來是一隻地鼠,體形嬌小,外表肥碩,耳朵上還別著一朵粉紅色的酢漿花。
“不是垃圾,”我皺了皺鼻子,“這是我的寶貝,我爺爺送給我的寶貝。”
“我管它是你的寶貝,還是你爺爺的寶貝,總之,這裏是我家,沒有經過我的同意,誰都不準進來,”小地鼠將懷表丟到我跟前,“包括它!”
“你能先幫我保管著嗎?等我完成任務就回來取。”
“什麽任務?”
“好像是什麽‘尋找小黃鴨’的任務,”我旋了旋耳朵,“我也不太清楚。”
“你連自己的任務都搞不清楚,憑什麽要別人幫你。”小地鼠扭了扭屁股,轉身往洞口走。
“哎哎哎,等等,”我伸出爪子擋住洞口,“我會給你付酬勞的。”
“你說說,”小地鼠回過頭,“你能給我什麽酬勞?”
“你想要什麽?”
“花生……”她抽了抽嘴,露出兩顆門牙,“或者鬆果什麽的。”
“好,那我給你兩顆花生和一顆鬆果。”
“成交! ” 小地鼠伸出爪子, 在空中晃了晃, “ 快點呀。”
“幹嗎?”
“蓋章啊!”
我連忙伸出爪子,用肉墊碰一下她的肉墊,生怕用力過猛傷到她。她又扭起屁股,走向洞口,鑽回自己家。我俯下身,將懷表送進洞中,這一回,它沒有再滑出來了。
“爺爺, ” 我扭過頭, “ 你說, 什麽是‘ 尋找小黃鴨’啊?”
背上毫無動靜,看來爺爺也不知道,我隻好往前走。
離開樹樁群,我們走進一片雜生林地,光是我認得的品種就有三個:拖著長胡須的榕樹、開著白花的玉蘭樹、掛著紅果子的相思樹。
“爺爺,我沒認錯吧。”
背上傳來一陣癢癢,我想爺爺是在說:沒錯,寶貝你真棒。
和爸爸媽媽不一樣,爺爺是一個對誇獎毫不吝嗇的人,每一次我表現出色的時候,他總會誇得比我應得的還要多。我知道,那是一種鼓勵方式。我告訴自己,別驕傲,好好表現,不能丟了爺爺的臉。好在目前為止,我還算得上是爺爺的驕傲,爺爺也是我的驕傲。
爺爺曾是一名護林員,我知道的植物,都是他教我認識的。天氣好的時候,爺爺會帶我到野外,采花、撲蝶、拾標本,躺在草地上,脫掉鞋子,把腳伸進河裏泡一整個下午。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們就窩在房間裏,看書、聊天、做標本,爺爺有一套叫做《植物百科圖鑒》的書,我們都看過好幾萬遍了,還是覺得很有趣。
自打記事起,我的回憶都是和爺爺一起創造的。並不是我沒有爸爸媽媽,我有,可是他們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照顧我,爸爸忙著開大車,媽媽忙著抱妹妹。爸爸經常加班,連續幾天都見不著人,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吃個飯,衝個涼,便倒頭呼呼大睡,醒來又立馬開工去了。有時候,我就坐在他身旁,變著花樣搗蛋,他看都不看一眼。不過,我知道爸爸是為了賺錢養我們,給妹妹買藥才變成這樣的,我並不怪他,甚至有點可憐他,也特別害怕自己長大以後會變成像他一樣的大人。至於媽媽,她全身心都投在妹妹身上,妹妹從小身體就不好,需要很特別的照顧。有時候,媽媽會抱著妹妹親個不停,還給她念唐詩,雖然妹妹根本聽不懂。可有時候,媽媽又會把妹妹丟在一旁,紅著臉大吼大叫,說自己受不了了,不如摔死妹妹算了,免得大家一起活受罪。說實話,我不太清楚她的真實想法到底是什麽。
比起爸爸媽媽,我更樂意跟爺爺待在一起。
“對了,爸爸媽媽哪兒去了,他們也變成狗或鼻涕蟲了嗎?”
背上毫無動靜,或許,爺爺也在尋思著這個問題。
穿過雜生林地,我們來到一條小溪邊。小溪中怪石嶙峋,水流湍急,但清澈見底。我湊近一看,裏頭一條魚都沒有。我垂下腦袋,舔了幾口,水又甜又清涼。
“爺爺,你想下來走動一會兒不?”
背上立刻傳來一陣刺痛。
“哎呀,哎呀,”我縮了縮脖子,“那就別下來了。”
此時,我嗅到一股奇怪的氣味,一股令人不安、危險的氣味。我伸長脖子,朝著氣味的源頭,使勁地嗅了嗅——嗯,是一隻母狗,還是一隻生著氣的母狗。
我放眼望去,對岸站著一隻泰迪,她的雙眼火辣辣地瞪著我,腳上還套著靴子。
“喂,”我朝對岸喊道,“那隻穿著靴子的小泰迪!”
小泰迪張開四肢,露出牙齒,發出嗚嗚聲。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嗓門有多大。別忘了,你可是隻杜賓。我垂下耳朵,憋起嗓子,盡可能使自己“看”起來友善一些,“你好,小泰迪,你在幹嗎?”
“我……我,”小泰迪見狀便將牙齒收了回去,“我和爸爸媽媽走丟了。”
“哦,”我向前一躍,三兩步便跳過對岸,來到她跟前,“所以,你的任務是找爸爸媽媽啊。”
“應該是吧。”小泰迪吸了吸鼻子,“那你呢,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在尋找小黃鴨。”
“嗯?”小泰迪歪了歪腦袋,“我就是小黃鴨。”
我往後一退,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嗯,沒錯,這就是一隻蓬發大頭、傻裏傻氣的泰迪,確定無疑。
“瞎說。”
“看,”小泰迪輪流抬起四條腿,將她的靴子展現在我麵前,每隻靴子的底部都印著一隻黃色的小鴨子。她說,“我有四隻小黃鴨呢。”
“那也不能證明你就是小黃鴨。”
“那你能證明我不是小黃鴨嗎?”
我思考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那我就是小黃鴨。”
“好吧好吧,”我說,“你是小黃鴨,但應該不是我要找的那隻。”
“你要找的那隻是什麽樣子的呢?”
“我也不知道。”
“這樣啊,”小泰迪朝我背後皺了皺鼻頭,“那他呢?”
“他是我爺爺。”
“爺爺好。”
背上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癢癢,爺爺好像還挺開心的。我們的隊伍開始壯起來,我和爺爺找小黃鴨,小泰迪找爸爸媽媽。
我們順著小溪的上遊走,岸邊有很多卵石,好幾回我差點滑倒。爺爺一會兒爬到我腦袋上看看前麵的路,一會兒又扭到我屁股上瞧瞧後麵的小泰迪,一刻都沒閑著。出乎意料的是,小泰迪的腿雖短,但是走得並不慢,一路上竟沒掉過隊。
“其實,”我說,“狗不適合穿鞋的,這你知道吧?”
“嗯?”
“狗是靠舌頭和肉墊來散熱的,尤其是肉墊,它可是我們全身上下唯一一個排汗的地方。你穿著靴子,會影響排汗散熱的。”
“你知道的可真多。”
“是爺爺告訴我的。”我抬高脖子,“他說,全世界的狗都是從一個很冷的地方來的,那裏天寒地凍,用不著散熱,我們的汗腺就退化了。所以啊,”我瞥了一眼小泰迪的靴子,“趕緊把它脫了吧。”
“可是,”小泰迪停下腳步,“我沒有肉墊。”
“不可能,”我也停下了腳步,“狗都有肉墊的,沒有肉墊豈不是很容易被熱死。”
“是啊,我很容易被熱死,也很容易弄傷自己的爪子。”
小泰迪垂下腦袋,“沒辦法,我的腳底天生就沒有肉墊。”
一隻沒有肉墊的狗,就像一個沒有腎髒的人,會活得很累的。我突然覺得小泰迪很可憐,便放慢了腳步。萬一她跑得太快,中暑了,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水麵漸漸變寬,我們繼續往上,來到小溪的源頭。那是一塊大石頭,石麵上布滿洞,水從洞中噴射而出,像公園裏的噴泉。可是,它又不太像石頭,因為石頭是不會動的,而這個東西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像在呼吸。我們來到它跟前,才發現,果然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隻癩蛤蟆。不,可以說是一隻蛤蟆怪,身長足足三米,整條小溪都被他給堵住了。他就這麽蹲在水裏,張著大嘴,上遊的溪水流進他嘴裏,從他背上的洞噴射出去,匯成下遊。
“你好,”小泰迪跳到蛤蟆怪身旁,“你在做什麽呀?”
“我在吃飯。”蛤蟆怪扭過頭,將大嘴展現在我們跟前,裏頭盛滿水,水裏有好多魚,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
“哇,”小泰迪說,“你吃得可真多。”
蛤蟆怪合上嘴,將那些東西全部咽下,他的肚子裏便傳出一陣咕咕聲,緊接著,水就從他背上的洞噴了出來。“你沒看見我的塊頭有多大嗎?”
我終於知道下遊為什麽一條魚都沒有了。
“你的任務是什麽?”我說。
“任務?”蛤蟆怪看著我,“我的任務就是吃飯。”
“你吃飽了嗎?”
“飽了吧。”
“那你接下來準備幹嗎?”
“呃……”蛤蟆怪鼓動著雙眼,“上山曬曬太陽去。”
“蛤蟆也曬太陽的?”
“其他人我不知道,”蛤蟆怪說,“反正我是這樣的。”
今天真是開了眼界,先是一隻穿著靴子的狗,再來一隻愛曬太陽的癩蛤蟆。我們的隊伍又壯大了——我和爺爺找小黃鴨,小泰迪找爸爸媽媽,蛤蟆怪找太陽。
我們沿著小溪的上遊,繼續往前,來到真正的水源地——山腰處掛下的一道瀑布,瀑布下方是一個水塘。我衝到岸邊,往水底一瞧,裏頭**著水草,魚群在其中遊來遊去。這下不是誰的漱口水了吧。我低下頭,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可是,這水竟然透著一股苦味,還不如潄口水呢。
“撲通”一聲,蛤蟆怪跳進水塘。他潛入水底,張開大嘴,像一台收割機似的,將那些魚啊、水草啊、淤泥啊,還有一大堆不知名的東西,統統吞進肚子裏。他的體形一下子翻了幾倍,從原來的三米脹到十來米,填滿整個水塘。“嘭”的一聲巨響,他背上的洞噴出無數條水柱,高高地射向空中,足足持續一刻鍾。放水完畢,他跳上岸來,體形恢複如初。
我走到他身旁,瞥了一眼他背上的洞,裏頭流出一些黑色的渣渣。
“你怎麽又餓了?”我說。
“你——”蛤蟆怪打了個響嗝,“你沒看見我的塊頭有多大嗎?”
小泰迪咯噔咯噔地跑到水塘邊,“哇,水好幹淨啊。”她低下頭,舔了一口,“好甜啊。”
我很好奇那些水是不是因為蛤蟆怪而變甜了,但我絕不能再喝漱口水。我瞟了一眼蛤蟆怪,他的背上還殘留著那些渣渣,仔細一看,還在蠕動著,寄生蟲似的,實在是太惡心了。
“爺爺,”我扭過頭,“你不渴吧?”
爺爺沒有動靜。我想,他的感受應該跟我差不多。
中途休息完後,我們一鼓作氣爬上山腰。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不遠處傳來一陣鳥叫,我側耳一聽,好像是布穀鳥。我們循著叫聲慢慢走近,隻見灌木叢中站著一隻鴿子般大小的鳥,身體細長,腹部布滿橫斑,鳥喙、眼周和爪子都是明黃色的,她一邊叫嚷,一邊在灌木叢中翻找著什麽。不知道為什麽,她行走的姿勢特別奇怪,左搖右擺的,更像一隻企鵝。我們再靠近一些,才發現,原來是因為她沒有翅膀,無法平衡自己的身體。
“你好,”小泰迪又衝到前頭,“你在做什麽呀?”
布穀鳥停止翻找,回過頭,“我在找我的翅膀。”
“呃……”蛤蟆怪插嘴道,“鳥沒有翅膀還算是鳥嗎?”
“我以前有的。”布穀鳥急忙解釋,“那是一對長長尖尖、鑲著白邊、非常非常漂亮的翅膀……可是被我弄丟了。唉——”
她仰望著天空,“我都快忘記自由是什麽味道的了。”
“自由也有味道?”小泰迪說。
“當然啦,任何東西都有它自己的味道。天空是甜的,大地是苦的,而自由嘛……”布穀鳥用鳥喙啄了啄自己的前胸,“自由是辣的。喜歡吃辣的人,可是會上癮的。”
“所以,你的任務是找翅膀?”我說。
“對,”布穀鳥迅速眨了幾下眼睛,“我一直在找。”
“我在找小黃鴨,”我用鼻子指了指小泰迪,“她在找爸爸媽媽,”再指了指蛤蟆怪,“他要上山曬太陽,”然後扭向後方,“這是我爺爺。”
“要不要一起來?”小泰迪說。
“嗯……”布穀鳥越過我和小泰迪,跳上蛤蟆怪的背,“大塊頭,你背著我吧,走路可不是我的強項。”
穿著靴子的小泰迪、愛曬太陽的蛤蟆怪、沒有翅膀的布穀鳥,還有黏著鼻涕蟲的杜賓——真是一個奇妙的組合。
沿著山路,我們繼續往上。
“大塊頭,”布穀鳥用爪子勾了勾蛤蟆怪的背,“我可以吃你身上的蟲子嗎?”
“吃吧吃吧,”蛤蟆怪喊道,“別客氣。”
布穀鳥將頭伸進洞裏,大吃特吃起來,不一會兒,黃黃的小嘴便被染個烏黑。我心想,趕緊上山頂吧,這兩個東西都需要消消毒。可是,距離山頂越近,光線卻越暗。我停下腳步,嗅了嗅四周——不妙,地表騰起一股霧氣,噌噌地往上升,在山頂上空凝結成雲,遮住太陽。
“蛤蟆怪,你恐怕曬不了太陽了。”我說。
“為什麽?”
“暴風雨要來了。”
“不可能,這一帶從來沒有下過雨。”
“杜賓說得沒錯,暴風雨確實要來了。”小泰迪皺了皺鼻子,“我也聞到了。”
“那我們找個地方避避雨吧,”布穀鳥咕噥道,“淋雨可不是我的強項。”
我們離開山路,穿過一片低矮的樹叢,找到一個洞穴。洞內的空間不小,恰好能容下我們五個,但是洞口太大,如果不把它堵住,暴風雨就會直接灌進洞裏。
“大塊頭,你應該不怕水吧,而且……”布穀鳥從蛤蟆怪的身上跳下來,“蛤蟆不是會充氣嗎?”
“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別人能做的,我也能。”
在布穀鳥的指導下,蛤蟆怪學會了充氣。他深深地吸一口氣,抿住嘴巴,身體迅速膨脹,變成了一個大圓球。我、小泰迪、布穀鳥,三人合力把他推到洞口,堵住空隙,將暴風雨徹底隔絕在外。蛤蟆怪堅守了一整夜,大家也得以安睡一整晚。
暴風雨消停已是第二天午後。
“大塊頭,”布穀鳥啄了啄蛤蟆怪的後背,“醒醒啊大塊頭。”
蛤蟆怪放掉氣體,“呼”的一聲,肚皮就癟掉了。
“蛤蟆怪,你還好嗎?”我說。
“沒事……”蛤蟆怪呢喃道,“就是……得快點……曬到太陽……”
蛤蟆怪看上去並不像沒事的樣子。他的眼眶紅腫,皮肉凹陷,個頭至少比原來小一半。我走到洞外,嗅了嗅周圍的空氣——糟糕,水汽很重,不僅一時半會兒消不掉,還會集起第二波暴風雨。奇怪的是,暴風雨似乎漏掉了一個地方——對麵的山頂正沐浴在一片陽光之中。
“難道……”小泰迪也看向對麵,“我們隻能坐在這裏幹等嗎?”
“要是現在下山,再爬到對麵的山頂,又得花上一天的時間。”我回頭瞥了一眼蛤蟆怪,“他好像走不了那麽遠了。”
“要是有翅膀的話,我們就可以直接飛過去了。”小泰迪說。
“先上山頂吧,隻剩幾步路了,”布穀鳥跳到我們中間,“上麵好像有一座橋,可以直接通到對麵的山頂,我以前飛躍峽穀的時候看見過。”
我們一行五人回歸山路,繼續往上,來到這座山的頂部。
經過一番搜索,我們終於找到布穀鳥所說的橋,還是一座吊橋——兩隻橋柱高高地站在斷崖邊,上麵掛著四條繩索,它們一躍而下,空中飛人似的,衝向對麵的斷崖,將兩座山連在一起。橋麵鋪著木板,看上去很結實,橋下是一麵湖,就是我先前看到的那麵。不過,原本還是藍色的湖水,此刻卻變成黑色的了。忽然間,我聞到一股危險的氣味——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正藏在水底下,等著我們過去。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同伴們解釋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況且,蛤蟆怪已經不能再等了。
我們開始排隊過橋。蛤蟆怪和布穀鳥走在前頭,接著是小泰迪,我和爺爺跟在後頭。所有人都踏上橋板的時候,我的直覺得到驗證——
吊橋開始搖晃,緊接著,一根巨大的針躥出水麵,頂爛橋板,刺穿蛤蟆怪的身體,連同他背上的布穀鳥。我、爺爺、小泰迪被碎裂的橋板彈開,飛向空中,眼看就要往下掉的時候,爺爺拉長身體,繩子似的,一頭勾住吊橋的邊柱,另一頭勾住我的尾巴,將我拉回崖邊。我伸出爪子,試圖抓住小泰迪,可惜手指太短,根本攏不住東西,隻刮掉她的靴子。那隻靴子越過我的腦袋,落到地上。那一瞬間,我瞧見小泰迪的腳掌,上麵光禿禿的,真的沒有肉墊。我想,她一定活得很痛苦。
“撲通”一聲,小泰迪掉進湖裏。
此時,我才瞧見那個可怕的東西——一隻巨大的水怪,脖子很長,立起來比山還高,腦袋也很大,頂得上五頭大象。最可怕的,要數它頭上的那根刺,底部比輪胎還粗,尖端卻細得像一根針,上麵還穿著蛤蟆怪和布穀鳥的身體,他倆早已血肉模糊。水怪揚了揚腦袋,將獵物甩到空中,一口銜住,嚼都沒嚼就吞了進去,再一個轉身投入湖中,炸出一波水花。過一會兒,水花變成波紋,又過一會兒,波紋漸漸消失,湖麵恢複平靜,平靜得好像從來都沒有躥出過水怪,也沒有淹沒過什麽東西。
那隻底部印著小黃鴨的靴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似乎還在等待著它的主人。我叼起它,走下山,穿過灌木叢,來到山腰處,逗留一會兒,接著往下走,穿過瀑布,來到小溪中遊,又逗留一會兒,再沿著小溪,一直往下,回到最初遇見小泰迪的地方。我把靴子放在岸邊的卵石上,說:“對不起。”
我邁開四肢,衝進雜生林地。榕樹的胡須劃過我的臉頰,玉蘭花的花瓣落在我的背上,相思樹的紅果夾滿我的趾間,但是,我並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也沒有回頭。我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躥出雜生林地,走進樹樁群,來到小地鼠的家門前。
“你好,”我趴到洞口前,“我來取我的寶貝了。”
裏頭一片黑暗。我眯了眯眼,漸漸適應黑暗,這時我才發現,洞口處有一張臉,呈倒三角形狀,上麵布滿鱗片。“噝噝——噝噝——”三角臉的下方鑽出一條蟲子,顏色血紅,尖部裂成兩瓣。它鑽出洞口,露出真麵目——原來是一條白蛇。
我正想逃開,可白蛇的眼睛發出一圈又圈的波紋,有藍色的、黃色的、紅色的,催眠似的使我無法動彈。它慢慢地,爬到我跟前,收起舌頭,腦袋往後一仰——一塊膏藥似的東西從天而降,蓋住白蛇的眼睛。
“快走!”
熟悉的聲音將我從迷糊中喚醒。我撒腿就跑,躥出森林,踏上草坪,一口氣跑到對麵的山腳下。
“爺爺,你沒事吧?”
背上毫無動靜。我扭了扭脖子,抖了抖身體,感覺身上空無一物。
“汪汪汪。”
我放眼望去,那隻吉娃娃正朝我走來。
“你的任務完成了。”她說。
“我爺爺不見了。”
“翻過那座山,你就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吉娃娃朝身後努了努嘴,“記住,是大湖右邊的山,不是左邊的山,別弄混了。”
“可是,”我扭頭探向身後,“我爺爺不見了……”
我回過頭,那隻吉娃娃也消失了。
右邊的山——原來的世界,左邊的山——爺爺的世界。幾乎沒有半點猶豫,我麵向大湖,轉身朝左,跑進森林。
我回到樹樁群,隻見爺爺躺在樹樁上,身體扭成一團,那條白蛇則翻滾在一旁,嘴裏塞滿黏液。
“爺爺……”我湊向前,試圖聞一聞他。
“別碰,爺爺身上有蛇毒。”
“爺爺,原來你會說話啊?”
“趕緊回去。”
“回哪兒?”
“回你該回的地方。”
“爺爺呢?”
“爺爺走動不了,你自己走吧。”
我搖了搖頭。
“聽話,你是最……”
我知道,爺爺想說的是:你是最棒的。
我候了半晌,還是沒有等到那句話的最後兩個字。我用爪子推了推爺爺,他不動了。我趴在地上,看著爺爺的身軀慢慢變硬,再漸漸變軟,最後化成一攤黃水。我攏起地上的落葉,蓋在爺爺的身上。噢,我還有懷表呢,那可是爺爺送給我的寶貝。我俯下身體,將前爪伸到洞裏,使勁地刨啊刨。
洞裏發出綠色的熒光,我急忙將爪子收回。
“我的花生呢?鬆果呢?”裏頭傳來一陣怒吼,“你不記得啦?”
懷表滑出洞口,緊接著,小地鼠也露了麵。那隻小巧玲瓏的地鼠開始膨脹,撐破洞口,頂掉樹樁,越長越大,變成一隻碩大無比的怪獸,張開嘴把我給吞了。
我微微地張開眼,麵前不再是山林湖區的景象,而是四麵灰牆的房間。整個房間空****的,隻擺了一張小床,**鋪著厚毯,我被裹在毯子裏。床邊立著一台座燈,閃著綠色的熒光。座燈旁有兩個麵對麵站著的大人,一個是男的,穿著白大褂,另一個是女的,穿著米色套裝。他們正在交談,聲音壓得很低,但是我能聽得清他們的對話。
“孩子一直在提自己的爺爺,依我看,”白大褂扶了扶眼鏡,“不如把他爺爺喊來,說不定對治療有幫助。”
套裝女沉下臉,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他爺爺過世了。”
“啊?這是誰立的檔,”白大褂撓了撓頭,迅速滾動手中的冊子,翻到其中一頁,用筆尖點了點,“這裏提到,在車禍中去世的人有三個,沒說還有個爺爺。”
“他爺爺也是那起交通事故的受難者,不過老人家並不是在車禍中去世的。”套裝女說,“他們一家五口本來準備去山林湖區度假的,誰知路上竟發生車禍,連人帶車衝出馬路,滾到斷崖邊。至今醫護人員都無法解釋當時的狀況——以那位老人家的傷勢,理應是當場斃命的,但他不僅沒有失去意識,還撥通了急救電話,甚至保持清醒地摟著自己的孫子,直到救護車抵達才昏了過去。”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是科學解釋不了的。”白大褂又扶了扶眼鏡,“後來呢?”
“爺孫倆同時被送進手術室,經過五個多小時的搶救,才把人給救了回來。但是,醫生說,由於腦部受了重創,兩人可能一輩子都醒不過來了。”套裝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年後,爺爺因為腎髒衰竭走了。爺爺走後不久,孫子竟醒了過來,不過,卻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這孩子的父母和他妹妹是當場沒命的嗎?”
“是的。車頭損毀得相當嚴重,那對父母的身體都快和車子融在一起了,不過當時並沒有發現他妹妹。可是,現場狀況顯示,車上還有一名乘客,也是小孩。有人推測,那個小孩是被撞擊的衝力甩到車外,然後滾下斷崖,掉進湖裏的。”
“隻有妹妹一個人被甩到車外嗎,他們沒扣安全帶?”
“大人們都係了安全帶,包括後座的爺爺。可是,再強大的保護係統也敵不過一個犯渾的司機啊。後排有兩個安全座椅,一個扣了,一個沒扣,扣的那個是哥哥的,沒扣的是妹妹的。”套裝女咽了咽口水,“黑匣子的記錄顯示,車子行駛的過程中,孩子的父母起了爭執。那個爸爸已經連續加班好幾天,身體狀況很不好,而那個媽媽由於長期照顧患病的女兒,精神狀況也很不好。至於後座的哥哥,可能出於玩鬧吧,趁機解開妹妹的安全帶,然後就發生車禍了。”
“那小黃鴨又是什麽?”
“車禍之後的第七天,蛙人隊在湖中找到妹妹的屍體,她的身上穿著一件小黃鴨的……”套裝女的目光掃向我,“咦,你醒了啊?”
白大褂也轉了過來,“奇怪,應該不會這麽快的。”
他伸出手,試圖將我逮住。
我猛地跳到地上,張開四肢,露出牙齒,發出嗚嗚聲。我瞥了一眼自己的前腿,謔,這腿又細又長,淨是精肉。
太好了,我還是一隻杜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