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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是奇妙的,比虛構還奇妙。[1]人們常常在看電影的時候嘲諷道,現實中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隻有電影裏才那麽演的吧。但我想告訴你的是,現實生活中絕對有可能上演電影裏最不可思議的情節,且不可思議的程度與其衍生於真實故事的概率成正比。也許你看到這裏會不屑地哧一聲,不過,先別急著做判定,等你聽完這個故事,興許便不能更認同我的觀點。

這個故事原本是一個秘密。我之所以選擇在多年後的今天說出來,原因有倆:首先,涉事人員已不知所蹤,大抵不會對他們的生活造成影響;其次,我一直深受這件事情的困擾,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曾經有人告訴我,假使當初讓你苦不堪言的事情最終能夠消化成一個故事,那一刻便是釋懷的時刻。而且每多一個傾聽者,痛苦就會減少一分。所以,我懇請你耐心聽完我的故事。

時至今日,我仍清楚記得父親將他的秘密傳述於我的那個夏天。

[1] 愛倫·坡《如何寫布萊克伍德式文章》。

那一年,馬英九連任,日本為釣魚島命名,二十五名中國人在埃及遭綁架,命運的齒輪在動**不安中有條不紊地轉動著。那是2012年,整個世界都在宣揚末日說。而我大學剛畢業,除了帶回學位證書,還順道捎回一個男友,父母很是歡喜,許久未下廚的父親甚至為此獻上了獨創新菜式——三明治蛋餅(雙層雞蛋皮中夾著糖漬肉餡的煎餅)。而今逢年過節,父親仍會給我做這道菜,菜依舊是那道菜,嘴裏嚐到的還是當時的味道,心裏滋生的卻不是當時的感受了。

男友是大學之前暗地裏交往的本地人,由於生活背景的共通性,沒有一絲尷尬便融入我們這個三口之家。飯後,他還主動幫母親收拾碗筷,我回頭做個鬼臉以示讚賞,便與父親移步起居室。

父親在沙發正中偏右的位置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我入座。他從水壺中倒出熱水,燙洗茶壺、茶海以及兩個淺口茶碗,取出茶葉罐,開始沏茶。

“哪兒來的?”父親往茶壺中添了勺茶葉,朝我揚了揚眉頭。

“定情信物,好看吧!”我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項鏈,得意地晃動著腦袋。

“是紅珊瑚吧?”

“嗯。”

父親把泡好的茶水倒進茶海,分別盛入兩個茶碗,將其中一個稍微推向我。

“聽過紅珊瑚項鏈的傳說嗎?”

我搖了搖頭,以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啄了兩下桌麵,雙手捧起茶碗。

父親徒手扣著茶碗呷了口茶水,頓了幾秒,緩緩咽下,繼而開始他的講述: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先輩棲居在海邊的一個村莊,男人出海打魚,女人深居持家,世世代代靠海維生,日子過得倒也算簡樸安康。除了一件怪事——每年都會有新生女嬰離奇失蹤。傳說那片海域藏匿著一隻邪惡的海妖,趁男人出海時潛入村中,搶走剛出生的女嬰,活活地撕成一塊一塊再吃掉,還把嚼不爛的骨頭碎片穿成鏈子戴在身上。雖然村民已嚴加防範,還是免不了慘案的發生。直到龜爺出現情況才得以緩解。

龜爺,本名楊通,曾救過一隻被困於礁石的老海龜,此後這隻老海龜便頻頻尾隨他出海,因而得此稱號。那年,龜爺的妻子懷了身孕,為了防止海妖偷襲,他決定在妻子臨盆前兩個月停止出航,然而意外就發生在停航前的最後一次出行。離岸大約一個時辰,海麵上擁來一群海龜,幾十甚至上百隻海龜將龜爺的漁船團團圍住,紛紛用頭撞擊船身,發出“叩叩叩”的響聲。起初,龜爺以為是海龜需要幫助,仔細觀察,龜群隻是一個勁地將漁船往行進的反方向頂,他扭頭一看,陽光下,遠處的村莊像星星一樣在閃爍,這才悟出海龜的用意。

妻子早產了,是女兒,孩子剛被搶走。龜爺順著妻子的指向,瞧見一個瘦小的黑影正朝西南方跑去,以身型和舉止來判斷應該是女性,距離不算近,但速度並不快,他三步並作一步很快便追上。黑影匍匐著攀上海崖,長長的黑發從頭頂傾瀉而下,包覆著整個軀體,像一隻全身長滿毛發的怪物。龜爺伸出手一拽,豈料這東西卻像活物般從掌心滑脫,定睛一看,那一縷縷油汪汪的黑發竟是一條條手指般粗細的黑蛇,上百條小黑蛇頓時扭動起來,惹得長毛怪脖子上的白骨項鏈連連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龜爺一個俯衝將長毛怪撲倒,從腰間抽出祖傳的十三鱗魚刀,猛地刺向她的咽喉,噴湧而出的鮮血瞬間染紅崖石,長毛怪慘叫一聲,癱倒在地抽搐不止,頭上的黑蛇紛紛脫落,化成一攤臭烘烘的泥水。龜爺撥開泥水,從中掏出一個粉嫩的新生兒,那串沾了妖血的白骨竟變成紅色的寶石——紅珊瑚。

龜爺將女兒和紅珊瑚項鏈一同帶回家,自此村裏不再遭受海妖的侵害。

“後來,便衍生出這項習俗——給新生女嬰佩戴紅珊瑚項鏈,就可以保護她平安長大。”

“傳說都是糊弄小孩的吧。”我將半空的茶碗置於茶盤邊沿,不以為然地說道。

“世代相傳的故事難免被神化,但是去掉添油加醋的皮肉,骨幹還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怎麽說?”

“以上古神話為例,後人記載始祖伏羲為人首蛇身。首先,那個年代的‘文學形式’通常是口傳敘述而非書寫記錄;其次,當時的人大多以獸皮保暖,或許伏羲穿的正是蛇皮長袍;最後,人心總是趨向偏離常軌,認定能為常人所不能者非常人也,不免在口口相傳的描述中逐步神化了伏羲。比如,第一手敘述——伏羲,身著蛇皮長袍;後經潤色——伏羲,著長袍身似蛇;最後演變成——伏羲,人首蛇身。”

“哈,那神農氏該不會是把牛角戴在頭上做裝飾,被訛傳成牛頭人身的吧?”

“給記憶添油加醋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你看到的畫麵、聽到的聲音,都是經過大腦處理的再次呈現,而非刻板記錄。由於每個人的成長背景、知識層麵,以及價值觀念各有差異,便注定每個腦袋中的處理器也不盡相同。因此,同樣的事物在不同人的眼裏會呈現出不同的麵貌。”

“這樣說來,好像每個人的腦袋裏都住著一個大偵探。”

我想起父親送給我的十歲生日禮物——一枚鑲著銀色蝴蝶的發夾和一篇很老舊的手抄版小說,柯南·道爾的《皮膚變白的軍人》。

“哪些是客觀存在的,哪些是人為添加的,得根據自己的見識做區分。當然,經過篩選的答案也未必絕對正確,這個世界上唯一絕對的事情就是——”

“沒有絕對。”還未等父親說完,我便接過話頭。

父親聳了聳肩,給茶盤上兩隻半空的茶碗續上熱騰騰的茶水。

“那紅珊瑚項鏈的傳說在現實中有站得住腳的論據嗎?”

“有。”父親啜了一口茶水,“咱們家族確實世代靠海維生,你的一些遠房叔伯仍舊操持這門行當。而且,祖傳的族譜有龜爺的記錄,也記載了當年的女嬰失蹤案。”

“為什麽偏偏是女嬰?”

“有人認為,女性的生命磁場比男性強。女主陰,陰代表地,而地生萬物。”

“強盛就要淪為犧牲品嗎,太不公平了!”

“根據傳說的描述,海妖也極有可能是女性。”

“那……記錄中提到海妖了嗎?”

“這倒沒有,也有人說,所謂的海妖可能是海崖石窟裏的穴居遺民。”

“石窟?”

“咱們老家南麵的海崖沿線就有很多原始石窟,淺的兩三米,深的三五百米,有些還從未被勘探過。石窟內部大多有地下水,隻要食物充足,人便可以長期生活在裏麵。由於地勢險惡人煙稀少,至少在那個年代,被發現的概率並不高。”

“可傳說中的是妖怪,又不是人。”

“如果你在石窟裏住上幾十年,看起來也會很像妖怪的。”

“問題是食物怎麽儲存,這不科學。”

“曾經有人在石窟裏發現一隻形狀怪異的土甕,頗有年代感,以為裏麵裝著什麽寶貝,打開一看,卻是一堆臭烘烘的東西,像用某種礦物質醃製成的肉排。”

“能吃嗎?”我吞了一大口茶水,端起茶壺給自己續上。

“分析問題時別忘了參考背景,鬧饑荒的年代你奶奶還煮過樹皮湯哩。”

“那世代相傳的紅珊瑚項鏈呢,咱們家怎麽沒有?”

“咱們家確實有一條。”

我疑惑不解地睨視著父親,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頭,補充道:“不過,都丟了好幾十年啦。”

“怎麽丟的?”

父親將茶碗擱在茶盤中央,雙手平攤在膝蓋上,出神地凝視著前方,濃密的睫毛撲閃幾下,像一台接到指令的計算器般迅速地從資料庫檢索出提問者亟待的答案。我知道這又將是一個披著神奇色彩的故事,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不是電影中虛構的人物,也不是民俗中被神化的先民,而是真真切切的我父親本人。

故事開始之前,父親提了一個我以為自己早已知悉的問題。

“你知道爸爸有幾個兄弟姐妹嗎?”

“就大伯一個啊。”

父親搖了搖頭,繼而進入沉重的敘述。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將以第一人稱進行複述。

不算很久的很久以前,我的父親離開故鄉,隻身一人上省城闖**。那時他十三歲,這個年齡的孩子本應跟著村裏的老船夫出海學習捕魚,可他偏不願踏上祖輩打下的路。事實證明,父親的確是一塊創業的好料,僅到中年便在省城坐擁四家商鋪。雖然常年經商在外,對於尋求幫助的同鄉卻從不吝於伸出援手,所以父親在村子裏的聲望頗高。正是這些所謂的聲望,差點讓他摔得站不起來。

“人怎麽能那麽壞呢?”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母親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那些平日裏笑意盈盈的同鄉,轉眼便成了張牙舞爪的霸王,闖進我們家,說父親是資本主義的走狗,把能搬動的東西都搬走,搬不動的便就地砸爛,勢必要搜出給父親定罪的鐵證。

那是1967年,父親被打成右派關押起來。白天被捆起手腳塞進籠子遊街示眾,晚上被潑冷水等著輪番逼供與教化,幾個月下來,原本體格強健的父親變得形容枯槁。情急之下,母親將商鋪的房契燒了,以致後來平反,這些鋪麵隻能淪為無名鋪收入公家。許多年後,父親還帶著哥哥和我去看過那些鋪麵。那條叫博愛南的商品街,左起四號、六號、八號、十號,這四間相連的鋪麵都是我們家的,或者說本應是我們家的。

那時我還很小,對於這一切並沒有太深的印象。後來哥哥告訴我,父親被塞進籠子推到街上,沿途被人投石子、砸臭雞蛋、丟爛菜稈,人群中既有素未謀麵的陌生人,也有昔日友好的街坊鄰居,不少人還是父親幫助過的。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些砸得最狠的,竟是接受過父親恩惠最大的人。

“人性,是醜陋的,經不起考驗的。”哥哥不止一次這麽對我說過。你以為那些你幫助過的人,至少會在你落難時展現出憐憫之心,殊不知這些人往往最容易落井下石。

批鬥告一段落,父親被發配到邊遠地區的印刷廠進行改造。

當時除了省城,大多數地方還沒有通車,父母親帶著哥哥和我徒步跋涉了七天七夜,才抵達所謂的改造之地。從此,我們一家四口背井離鄉,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展開新生活。

雖然日子大不如昨,母親卻絕口不提從前。她說隻要一家人平平安安、整整齊齊的就夠了。可惜父親在那時的酷刑中落下病根,以致苦日子好不容易到頭,卻來不及享福就走了。

說到持家,沒人比得上母親。那時候物資匱乏,有口粥喝就很不錯了,根本不敢奢望配粥的小菜。天氣好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倆上山挖野菜,野菜吃光,便將滿坡熟落無人問津的野椰子搬回家,把椰子肉刮成細絲,用粗鹽醃製再曬成幹,貯存在罐子裏。煮一鍋白粥,盛上熱騰騰的一碗,從罐子裏夾一點鹽漬椰絲拌上,便成了我們美味的一餐。經太陽曬過的椰絲散發著一股奶油的清香,好比經磨難洗禮的家充斥著一股雨後的爽朗。

在我們落戶的印刷廠宿舍,家家戶戶的大門都是敞開的,人們為了抄近道,從別人家橫穿而過回自己家是常有的事,過路時在別人家倒一杯水解渴也再平常不過,從來沒聽說過誰家丟東西。這個彰顯鄰裏間優良德行的習慣,在我們到來的第二年便被打破了。

那天早晨,母親把父親剛領的二十塊工錢塞進牆上的提籃,便前往供銷社領口糧,誰知領完口糧回到家,提籃裏的錢卻不翼而飛了。那時的二十塊錢,可是我們全家四口一個月的開銷。

“阿弟,媽媽出門的那段時間,你有沒有看到什麽人經過咱們家?”工廠實習結束回到家的哥哥得知我一直在家門前玩耍便詢問道。

“我看見隔壁的翁阿姨從我們家經過。”

“還有呢?”

“沒有了,就翁阿姨一個。”

“那一定是她拿走的。”

“不能隨便誣賴別人!”

“媽,你想想,我們兩家素無來往,而且她就住在隔壁,根本沒有必要穿過咱們家。”哥哥再次向我確認,“阿弟,你確定沒有其他人經過咱們家?”

“嗯!”上午大部分人都在廠裏幹活,遊**在院子裏的並不多。

“走,我們去看看。”

哥哥拉著我,直奔翁阿姨家,焦急的母親像個小女孩似的,緊緊地跟在我們兄弟倆身後。翁家的大門虛掩著,哥哥輕叩兩下,門便“吱呀”一聲自行打開。

翁阿姨和她的孩子——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孩,正端坐在一張小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午飯。我瞥了一眼,桌上擺了兩隻裝得滿當的盤子,不僅有蔬菜,還有極其罕見的肉排。

“翁阿姨,您上午來我們家是有什麽事嗎?”

麵對哥哥劈頭蓋臉的詢問,翁阿姨遲遲不做回應,她的目光越過我們,掃向後方的母親。

“是這樣的,我們家丟了二十塊錢,不知道……”

“這話是什麽意思,看我們孤兒寡母好欺負是吧!”還未等母親說完,翁阿姨便厲聲搶話。

“不是,小孩子說瞧見你從我們家經過。”

“小孩子說的話能信嗎!”

“怎麽回事?”

收工回家的父親聞聲趕來,母親簡要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阿弟說看見翁阿姨從我們家穿過,她走之前錢還在,她走之後錢就不見了。”哥哥按捺不住向父親報告道。

“小孩子說的話能信嗎?”翁阿姨重複道,語氣明顯緩和許多,臉上也爬滿笑紋。

“我相信我的孩子。”父親掠過母親和哥哥來到我身旁,厚實的手掌落在我肩上。

翁阿姨的笑容瞬間化為烏有。她愣了幾秒,像被蛇咬了腳跟似的跳起來,雙手高高地抬起,重重地拍在膝蓋上,“撲通”一聲跪坐到地上,以誇張的哭腔大喊冤枉。她伸出雙臂箍著自己的孩子,雙眼骨碌碌地掃視,好似周遭圍滿食人的怪獸。不知是被自己母親弄疼,還是嚇壞了,男孩頓時“哇哇哇”地哭起來。

“你們一家人是要把我們母子倆逼死嗎?”

這一幕似乎勾起了母親的痛苦記憶。她擺擺手,示意我們回家再說。由於沒有切實證據,加上父親身份尷尬,為了不節外生枝,這件事情隻好作罷。

那時的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如果錯的事情沒有改正,一切隻會越來越糟糕。

學徒期結束,哥哥去了電廠,每月工錢十六塊,包食宿。

他留下四塊錢當生活費,其餘的都交給母親,還特別叮囑她從中撥出兩塊錢為我購置圖書和文具。母親除了教我讀書寫字,還會到食品廠做一些零工,製作麵條或糕點什麽的,我也會到印刷廠領一些牛皮紙和糨糊回來裁製信封。我的最高紀錄是一天裁製出四十三枚牛皮紙信封,四角和貼邊完美對稱的那種,隻有這樣的信封才能以兩枚換取一分錢手工費。

生活條件逐漸好轉,母親懷上身孕。五月,家裏迎來新成員,是個妹妹。洗浴禮,父親鄭重地將一條寶石項鏈放在妹妹的繈褓之中。我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通身上下粉嫩得宛若一顆初熟的桃子,也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項鏈,紅彤彤的圓形寶石,總共三十二顆,中間吊著一顆藍灰色的卵狀墜子,仿若一串熟透的石榴籽間夾著一顆飽滿的桃金娘。父親告訴我們,這條祖傳的項鏈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紅色的寶石是紅珊瑚,藍色的是藍珊瑚,墜子裏側還篆刻著一個“楊”字。他還說了,這條紅珊瑚項鏈能保佑妹妹平安長大。

我不知道這條紅珊瑚項鏈三百多年來保護過多少小女孩平安長大,我隻知道我的妹妹並不是其中一個。1973年5月25日,才當了九天哥哥的我,就永遠地告別了這個身份。

那天下午,我準備把裁製好的信封拿到印刷廠換工錢。出門前我走進裏屋瞅了瞅,母親有些疲倦,剛喝過母乳的妹妹也開始犯困。我湊上前親了親這隻小粉桃忽閃忽閃的長睫毛,將房門虛掩上,捧起信封合實大門,闊步前往印刷廠。

走進工作間,恰好碰上廠長叔叔,他笑容可掬地接待我,親自點算信封,完後遞給我一塊七角錢。

“總共三百五十枚信封,兩枚一分錢,那不是一塊七角五分錢嗎?”

“好幾個都粘歪了!所以扣了尾數。”

廠長叔叔的笑臉瞬間凝固,大手朝我揮了兩下便信步走開。

我沒有再做爭論便自行離去,雖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每一個信封,每一個折角,每一條接縫,我都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就算有誤差,也不是單憑肉眼就能看出來的。五分錢,五分錢都可以買五支冰棍了!盡管吃了悶頭虧,我的心情卻沒怎麽受到影響,我攥著一塊七角錢蹦蹦跳跳地往劉婆婆家跑去,一心想著,做哥哥的領了工錢總得給家裏添置點什麽。

劉婆婆家是整個縣城裏唯一一個可以用錢買到東西的地方,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我知道。

我買了一大包糖果,花了一角錢,這是給母親的,她最近精神不太好,總覺得嘴裏苦苦的;十小包酸豆角,也花了一角錢,這是給父親和哥哥的,夏天就快來了,酸豆角泡水可以解暑氣;還有一枚發夾,上麵鑲著一隻銀色的蝴蝶,十分精致。劉婆婆說這個可是舶來品,比較貴,花了我整整一塊錢,不過沒關係,因為是給妹妹的。末了,劉婆婆塞給我一小疊布滿手寫字的稿紙,說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寫的故事,曉得我愛讀書,白送不收錢。

回家路上途經印刷廠,又撞見廠長叔叔,他示意我等一等,便走回工作間捧出一大疊用麻線紮起來的牛皮紙。

“小家夥,你的手工還是不錯的!”

我點頭致謝接過牛皮紙,暗自思忖:我當然知道自己的手工不錯,而且是相當不錯。不過,下一次得避開您再交工。

回到家,我瞧見大門張開了一條縫(我記得自己出門時已把它合實)。我穿過廳堂,倏然瞥見一個瘦小的黑影從後門鑽了出去。我立即追上前,穿過後門,卻沒有捕獲任何身影。

左側傳來“哢嗒”一聲,我循聲扭過頭,隻見隔壁屋子的後門底下露出一截黑色的織物,我移步向前,那截織物便如同縮進殼內的蝸牛裙邊,“咻”的一下被抽了回去。

我返回屋內,將前後門統統關緊並上鎖,推開裏間的房門,從縫中張望——母親和妹妹還在睡覺。我回到廳堂,將牛皮紙攤在地上,開始幹活。我得趁妹妹長大之前多賺點錢,好把劉婆婆家的稀罕物都給她買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房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大抵是母親醒了,我仰頭瞟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已是下午五點半。我得趕緊粘好手上的這枚信封,才好去抱妹妹。

“阿弟,把妹妹抱過來。”

“嗯?”正在給信封中線貼邊的我頭也沒抬。

“把妹妹抱過來!”

“妹妹?”我放下手中的活計,穿過房門來到母親跟前,“妹妹不是在**睡覺嗎?”

母親看了看床下,抖了抖被子,攤開我先前以為妹妹就被裹在裏麵的小毛毯,裏頭什麽都沒有。

我跑到印刷廠叫回父親時,母親已把家翻個底朝天,嘴裏還念叨著什麽。父親將她安撫好,把沒有翻過的地方翻了一遍,已經翻過的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妹妹,於是便吩咐我去告知廠長叔叔,好派人去電廠通知哥哥。

比起母親,父親看起來要鎮定得多,但他不自然地抽搐的嘴角卻出賣了他的偽裝。我則如同中了閃光彈,“轟”的一聲腦袋裏一片霧茫茫,什麽都不敢想,隻能行屍走肉般執行大人的指令。

廠長叔叔和父親的工友們隨我趕回,父母親已把宿舍內外搜遍,可還是沒有任何一點線索。

“一個不會走路的娃娃,肯定是讓人給抱走了,先從附近開始挨家挨戶查起來!”

廠長叔叔一聲令下,大家立即分為兩個小組,父親帶著我和兩名工友叔叔,廠長叔叔帶著其餘人,兵分兩路對院內的宿舍進行檢查。然而,近百戶的大院竟沒有一戶人家瞧見我的妹妹,或者其他可疑的行跡。哥哥回來了解情況後,認為應該去警察局報案。

“別把事情給鬧大了!”

“一條人命的事情,本來就是大事!”

哥哥不理會廠長叔叔的阻撓,執意帶著父親前往警察局。民警叔叔隨著他們回來,已將近晚上十點。盡管父親已交代過事情的來龍去脈,民警叔叔仍堅持要親自詢問母親。

“最後一次見到孩子是什麽時候?”

“中午,我給她喂了奶。”

“幾點?”

“……我不知道。”

“什麽時候發現孩子不見了?”

“醒來的時候。”

“幾點?”

“我……我……我不知道。”

母親突然雙手掩麵,“嗚嗚嗚”地哭起來。一旁的父親撫摩著她的後背,在場的人無不露出擔憂的神情。

“下午五點半!”我插嘴道。

“嗯。”民警叔叔低頭做了記錄,轉身將目光投向我,“你最後一次見到妹妹是什麽時候?”

“下午三點一刻,我出門之前。”

“什麽時候回到家?”

“四點。”

“這個時候你妹妹在家嗎?”

“我以為妹妹和媽媽睡在**。”我默默地低下頭,手指交纏到一起,“直到媽媽醒來,我才發現妹妹不見了。”

“從回到家直至發現妹妹不見這段時間,你在做什麽?”

“我一直在廳堂裏弄信封。”

“有沒有什麽來訪者?”

“沒有。”

“嗯。”民警叔叔環顧四周,“初步斷定,孩子可能是在三點一刻至四點左右失蹤的,重點排查一下這段時間周圍的人流情況。”

我望著**揉作一團的小毛毯,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懊惱的情緒,倘若不那麽執迷於信封,說不定能早點發現其中的蹊蹺。正是這股懊惱,迅猛地擊散我腦海裏的霧氣,思緒開始清晰,關鍵信息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尖尖角。

“叔叔!”我扯了扯民警叔叔的衣角,“我回來的時候看到有個黑影從後門跑了出去。”

“看清楚是誰沒?”

“沒,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像一個阿姨。”盡管我百分之八十確定那個黑影就是隔壁的翁阿姨,卻不願有任何一點指認的動機出自偏見,哪怕隻有百分之二十,“我立馬跟出去,那個黑影就鑽進了隔壁的後門。”

“隔壁?左邊還是右邊?”

“左邊。”

在廠長叔叔的帶領下,我們來到翁阿姨的家門前。

廠長叔叔叩了叩門,屋裏沒有回應。民警叔叔跨步向前,拍了三下門板,朝屋裏喊道:“民警辦案!”不一會兒,裏頭響起輕快的應門聲。

門一打開,我內心那百分之二十的不確定性便打消了。我百分之百確定,眼前這個身著黑色棉布長裙的女人,就是今天下午從我們家後門溜出去的那個黑影。

“是她!民警叔叔,我下午看到的就是她!”

“小家夥,這話可不能亂說。”廠長叔叔瞪了我一眼。

“我沒有亂說。她一經過我們家,妹妹就不見了,就像以前的二十塊錢一樣!”

“哎,你這個小家夥……”

“沒事,那就進來看看吧。”那個女人款款退到一側。

我們遵照吩咐跟在民警叔叔身後,看著他逐一檢查屋子的各個角落。那個女人則斜倚著牆,一臉任你宰割你亦無處下手的神情。果然,我們一無所獲。

最後,民警叔叔將目光投射到裏間的**——一張被子歪七扭八地鋪著,中間鼓起一個人形小包。

“那是我自己的孩子。”那個女人主動上前扯了扯被子,露出一個熟睡的男孩,她慢步移向房門,以一副下逐客令的姿態說道,“沒問題了吧?”

母親倏地癱坐在地,將挽著她的父親牽倒,我和哥哥立即蹲下,一人一邊地攙扶著。刹那間,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闖進我的視野。

“床下有東西!”我直指床底,衝著民警叔叔喊道。

“有完沒完啊你們!”那個女人尖聲嚷道。

“床下真的有東西!”哥哥接聲喊道。

“你們這些人到底要玩什麽花樣!”

民警叔叔抬手示意大家安靜,從腰間卸下手電筒,擰亮後屈膝蹲下,其餘人也跟著蹲了下來。那個女人筆直地站在一旁,將雙臂交叉於胸前,指尖拍打著臂膀,眼睛斜睨著窗外。順著手電筒的光束,我們一行人的十幾隻眼睛全都聚焦在那個黑乎乎的東西上。不一會兒,民警叔叔站起來,撫平製服上的皺褶,擰滅手電筒的光源,將它別回腰間,大家也逐一地站了起來。

“隻是一塊石頭。”民警叔叔細聲說道。

“我就說了,小孩子的話不能信。”

我和哥哥耷拉著腦袋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行了行了。”廠長叔叔用力地揮了揮自己眼前的空氣,宣布道,“我看這件事交給民警同誌來處理就好了!”

在廠長叔叔的推搡下,大家陸陸續續地邁出大門。

跨過門檻,我回頭望了一眼,廠長叔叔把手搭在那個女人的肩膀上,側過腦袋說著什麽,那個女人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十幾天過去,父親和哥哥天天往警察局跑,一點進展都沒有,母親則日日以淚洗麵,好幾回哭著哭著就昏厥了。由於誤了大半個月的工,父親和哥哥隻好各自返回工作崗位。

母親決意上食品廠幫工,說留在家裏會受不了。我實在拗不過,隻得目送她離去。

我一個人回到房間,從枕頭底下拿出我的寶貝們:一大包融得像怪物的糖果,十小包爛得像稀泥的酸豆角,還有一疊皺巴巴的稿紙,像從垃圾堆裏翻出來的舊報紙。唯獨那隻停歇在發夾上的銀色蝴蝶,依舊神采奕奕,似乎隻差魔法師輕輕一點,便能幻化成真,撲閃著雙翅飛出窗外。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淚水汩汩地劃過臉頰,落在那堆稿紙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我拿起一張稿紙,好幾處被浸濕的地方已經洇開,那句奇妙的句子便閃現在我眼前:

“一旦你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那麽剩下的,無論多麽不可思議,一定就是真相。”

這句話像一條入侵大腦的寄生蟲般即刻攫獲我的神經元。

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明白,究竟是一股什麽力量促使我去做這件事情。當時的我就像一頭上了犁具的水牛,隻顧得上埋頭耕地而無暇思索。

我的本能告訴我:此時此刻,那間屋子裏闃無一人。

我從父親的工具箱中找出一把不鏽鋼銼刀(一頭是磨砂刀體,另一頭是橡膠手柄),塞進褲兜,攀上那間屋子的後窗,悄悄潛了進去。

我穿過廳堂來到裏間,一鼓作氣鑽到床底下,近距離觀察眼前的石頭。它的直徑約莫三十厘米,外表凹凸不平,呈不規則球狀,像一顆巨大的釋迦果。我用指節敲了敲這顆釋迦果,將耳朵貼上它的外壁,裏頭**起一陣“嗡嗡”的回音。

這顆石頭竟然是空心的。可是,它的周身卻緊密且封閉。不可能,既然是空心的,那就一定有開口。我靈機一動,往它的側麵使勁一推,這個渾圓的怪物便摔了個九十度的跤。果然,蹊蹺就在底部。

我以全新的視角觀察眼前的東西,它根本就不是一顆石頭,而是一隻奇形怪狀的土甕。土甕的開口設在底部,內凹的蓋子緊緊地嵌著甕體,僅露出一圈細如發絲的縫隙。我小心翼翼地把銼刀的尖端揳入縫隙,從平行的方向捶擊手柄,將單薄而堅硬的刀體一點一點地嵌入甕中,當銼刀的二分之一沒入甕體,便換以垂直偏斜的方向使出最後一擊。蓋子“嘭”的一聲彈開,傳出一陣濃烈的惡臭味。

我曾聞過類似的氣味。有一回,我在院子裏發現一隻倒扣的大碗,周圍的空氣奇臭無比。我很好奇裏麵是什麽,便找來一支木棍將碗挑開,愕然發現底下躺著一隻巨大的死老鼠——稀疏的毛發間露出青白的皮膚,腐爛的吻部暴出黃色的尖牙,原本是眼珠的地方隻留下兩個黝黑的洞。最不可思議的是它的腹部,鼓脹得像一隻小皮球,隱隱蠕動著。我用木棍戳了戳,薄如蟬翼的肚皮瞬間爆裂,湧出一堆白花花的大肥蟲,臭味愈加濃烈,一度讓我感到呼吸困難。

我湊近土甕開口,裏麵塞滿黑乎乎的塊狀物,我用銼刀刨了刨,其中一塊便滾了出來。我戳了戳這塊掌心般大小的東西,感覺它既柔軟又有彈性,像一塊醃肉排。對,就是那個女人餐桌上的那種。我將銼刀探向土甕深處攪了攪,感覺碰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我試圖將它勾出來,可隨之湧出的臭味已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我開始頭暈胸悶,隻好將銼刀抽回。這時候,我發現刀尖上似乎掛著什麽,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串珠,在微光中閃爍著紅色的光斑。

我頓時彈起來,後腦勺重重地撞到床板上,卻沒有感到一絲疼痛。眼前的景象已遠遠超出一個十歲小孩的承受範圍。我的身體進入自動航行模式,按下關閉痛覺神經和自我意識的按鈕,將一切能量傾注於運動神經,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我倒退著爬出床底,手腳並用地跑出房間,壁虎似的貼上窗台,從頂部鑽了出去。觸及地麵的瞬間,我便像一隻癟掉的氣球,倏爾癱軟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開始蘇醒,山崩地裂的痛感自後腦擴散開來,翻江倒海的浪潮從胃部湧上喉頭。我強忍著不適,雙手撐地一躍而起,直奔印刷廠。我踏遍了工作間,卻未見父親的蹤影。突然,一隻有力的大手攫住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是廠長叔叔。

“你跑哪兒去了!你媽出事了,你爸找不著你就先去醫院了,你趕緊也去吧!”

我撒腿就跑,出印刷廠大門左轉直走,過兩個路口再右轉就是醫院。我拋開所有雜念,將精力集中在腿上,得跑快一點,再快一點,區區千餘米的距離,平日幾分鍾就能跑完,此刻卻無比遙遠。

抵達醫院,母親還在進行手術,父親和哥哥候在手術室外。

哥哥告訴我,母親製作糕點時晃了神,連手帶麵卷進了製麵機。

我又如同中了閃光彈,“轟”的一聲滿眼霧茫茫。我見過食品廠裏的製麵機,比我的身高還要寬,比哥哥的身高還要高,別說手了,把整個人卷進去的力度和空間也是有的。

母親被推出手術室,窗外的天空已掛起殷紅的霞光。醫生說,母親的兩隻手掌呈粉碎性骨折,皮肉都被絞爛了,手術過程比較繁雜,筋骨已經接上,但能否恢複如初,目前還不能做出判定。

我們仨默默地站在病床邊,守著還未脫離麻醉狀態的母親。

她的臉紅潤得不太正常,也腫脹得有點變形,兩隻戴著拳擊套似的手被懸掛在一個不鏽鋼的架子上。父親轉向一側,用袖口來回地揩著臉,我知道他哭了,我和哥哥也已淚流滿麵。

過了一會兒,父親吩咐我們回家收拾收拾,他則留在病房等候母親醒來,於是我便被哥哥拽離病房。

走出醫院大門,哥哥鬆開手,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腦海深處的某一組神經元隨即被喚醒。

“哥,那個不是石頭!”

“什麽?”哥哥俯下身,把我扶起來。

我心中的憤怒與悲慟總算掙脫恐懼的鉗製,我告訴哥哥我是如何闖進那間屋子發現那個秘密的。我的嘴如同卸下保險杠的重型機槍,撲哧撲哧地投射連珠炮彈。語畢,才發現自己牙齒在打戰、身體在搖晃,若不是哥哥的兩隻手扣著我的上臂,我可能連站都站不穩。

“先別和爸媽說。”

“為什麽!”

“我們現在就回去看看。”

大院宿舍燈火通明,唯有隔壁屋和我們家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哥哥帶我返回家中,從鬥櫃裏翻出一支手電筒,再從灶台邊拎起一把小斧子,來到那間屋子的後門處。

“門沒關!”

正準備帶頭攀爬窗格的我被哥哥攔了下來。他快步向前,一手舉著電筒一手拎著斧子,我緊緊地跟在後頭。我們穿過後門走進屋裏,廳堂中央斜立著一張小桌,上麵擺著一些油兮兮的碗盤,還搭著幾支長短不一的筷子,地上零星可見黑色的汙漬。我們穿過廳堂走進裏間,這裏更是淩亂不堪。一團團肮髒的衣物隨處散落在地,靠著床沿的鬥櫃裏還拉出一張破爛的被褥,油黑的棉絮從裂口中噴湧而出,像一隻隻巨型的飛蛾幼蟲。我們走到床邊,哥哥停頓幾秒,回頭向我揚了揚下巴,我倆幾乎同時屈膝蹲下。

黑黢黢的床底下,手電筒的光束猶如火舌般巡回掃**,卻遲遲未能捕獲既定目標。我們匍匐著鑽到床底下,赫然發現原本安放那隻奇怪土甕的地方,隻留下一個同樣奇怪的印跡,旁邊還有一把髒兮兮的銼刀。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廚房裏傳來汩汩的水流聲,本應東西對流的穿堂風卻絲毫不見其蹤。身上的棉布襯衣早已被汗水沁濕,可我不僅沒有感到一絲炎熱,反倒還覺得冷,像一隻躺在冰箱裏的爛柿子,一邊淌著腐熱的汁液,一邊凍得瑟瑟發抖。

“後來呢?”

“後來這就成了一個絕口不提的秘密。”

“為什麽紅珊瑚不保護……”

“可能是我們離家鄉太遠了。”父親雙眼失焦地渙散著,“小翁他爸爸也住過印刷廠是吧?”

“……嗯,四十幾年前。”

“這幾十年來住過印刷廠的翁姓人隻有一家。”

我沒有接腔,卻隱隱地意識到接下來的對話將會超出自己的承受範圍。

“看看你項鏈上的那顆藍珊瑚墜子,是不是刻了什麽?”

我下意識地拽住脖子上的項鏈。不用看我也知道,上麵篆刻著一個“楊”字。我認為,至少曾經認為那是男友以我的姓氏定製的。

我將目光探向廚房,母親獨自一人呆呆地站在門框邊。

“他呢?”

“……剛剛拎著垃圾跑下樓了。”

玄關處塞著襪子的運動鞋靜默地躺在地板上,看起來它的主人很快就會回來。然而,在整個縣城裏,我目力所及的範圍內,他再也沒有出現過。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父親與我的談話,也不知道他聽見了會對此做何反應。我從未有機會向他詢問所謂的真相,他的不告而別似乎演變成了無須多言的佐證。

倘若有機會相遇,你仍會看到在我脖子上閃閃發亮的紅珊瑚項鏈,圓潤飽滿的紅珠子間掛著一顆透著藍光的墜子。真的是一條非常好看的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