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照馬縣捕快伯生,參見錦衣衛大人!”祁威遠正盯著圖看呢,生猛的騎馬小鬼就單膝跪下了。他這一跪,腰間的柳葉刀便漏了出來。這是大明騎兵的軍刀,刀尖還在淌血。顯然,這狠絕的一刀出自他手。
“小人失職,賊人太多,不敢深追。這個人拉在最後,屬下看準了將其奪下也不知他有用與否。”
“可太有用了小兄弟!”祁威遠笑了。這人應該是和他一樣,已經徒步走了一天一夜精疲力盡了,因此才落在了最後。
即便如此,這個小捕快居然敢以五騎追八騎,還能伺機斬獲敵兵一人,這膽識和魄力也非一般人可比。
“多謝諸位義從相助!本官是錦衣衛千戶祁威遠,奉旨來到大同府雲川衛查案。此人正是本官要緝拿的案犯,多虧各位相助,在下才保全了性命。緝拿了人犯,你們都是大明的功臣,也是我祁威遠的恩人,日後定當感恩重謝!”祁威遠抱拳,向十幾個孩子深深行了一禮。
孩子們聞言,紛紛回禮,臉上都帶著欣喜的笑容。
“千戶,這人快死了,要不要緊?”伯生聞言,擔心地查看著地上抽搐的人。
祁威遠這才看清楚他的模樣。這孩子十六七歲模樣,身材中等,渾身上下肌肉緊實,皮膚黝黑,五官棱角分明,眼睛又圓又亮,透著機敏。
他神情鎮定,動作幹練利落,一舉一動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懼色,這等淩厲神色,祁威遠隻在刀口舔血的大明朵顏三衛中最強悍的蒙古士兵身上看到過。
“不要緊,伯捕快。這個人本身並不重要,主要是他偷走的這份大同府守軍布防圖,這個東西如果落到韃靼小王子手裏,大明危矣。”祁威遠亮了亮手中之物,慶幸地說。
“原來此人如此機要。”伯生聞言神色吃驚。他何曾想過,自己追擊撲殺的這個落單馬匪,竟然和大明的江山安危有這麽大的關係!一定是父親大人在天上保佑了我。伯生想。
“你父親是何許人,你為何這麽小就當捕快了?”
“回千戶,家父姓伯名柒,洛陽人士。他生前曾是寧夏鎮邊軍騎兵小旗,後來棄官,來到照馬縣做捕快。家父去世之後,捕快之職就傳給我了。”
難怪這孩子馬戰的功夫了得,祁威遠想。
“那你娘還在嗎?”
“我娘很好呢,我們身上這些甲都是娘做的。”伯生說著用力地拍拍自己胸前結實的狼皮甲,臉上露出純真的笑。祁威遠上前拍拍他結實的胸甲,也笑了。
“那走吧,帶我去你們縣裏見你娘。”祁威遠說。
伯生
伯生把他那匹最好的馬擦幹淨了讓給了祁威遠,自己帶著屍體騎上一匹黃色的馬和祁威遠並行。其它的孩子三三兩兩共騎,一路上大家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好不開心。
祁威遠心情大好。這次奉旨來到大同府雲川衛協查此案,清除了軍中的瓦剌細作,追回了大同府守軍布防圖,消除了朝廷隱患。
對他來說,又是立了大功一件!
他並非權欲之人,但進取之心還是有的。自己三十又七了正是為朝廷效力,幹一番事業的時候,雖然這次差點命都沒了,但總算是蒙上天厚愛大難不死。
祁威遠騎了一陣,多年來在軍旅中養成的習慣犯了,開始研究坐下的戰馬。他覺得此馬身體勻稱有勁,肌肉豐滿,性情溫馴,是難得的好馬。
“你們養的這些都是難得的戰馬呀,它叫什麽名字?”
“您騎的這匹烏馬叫小滿。我這匹黃毛的叫丫丫,是母馬,跑得也很快。那邊幾匹是三娃、黑豆、水牛、跳跳、胡吃等等。他們都是父親當小旗的時候養的戰馬配的種,小人的父親年輕時在寧夏當兵。”伯生答道。
“真是好馬,這些河曲馬短程快,中遠程耐力強身材高大,正是克製蒙古矮腳馬的優秀戰馬。依這馬力應該百步之間就可以追平韃靼馬賊,戰時居高臨下,劈砍很有優勢。”
“千戶說的是,隻是馬賊擅射,我們還都拉不滿大弓。”
“那是當然,你們都還是孩子,等大一點......”聊到這裏,祁威遠才察覺到了問題的關鍵。
“你們縣的官兵衙役哪裏去了?為什麽讓你們孩子過來?縣令縣丞呢,大人們呢?”祁威遠這才反應過來,這個沒聽說過的照馬縣衙役,怎麽全是一群孩子當值?
此言一出,孩子們突然停止了嬉鬧,都不出聲默默地低下了頭。就連伯生的神色都黯淡了不少,他在馬上默默地騎了好一陣,才慢慢地說。
“縣令縣丞已經沒有了,騎馬能戰的大人們都戰死或者傷殘了,剩下的就是我們這幾個,還有的就多是老弱婦孺了。”
“怎麽回事?這裏發生什麽事了?”祁威遠聞言吃驚地問。
伯生又沉吟了一陣子,慢慢地說。
“聽母親說,照馬縣洪武年間是一個軍屯,到永樂年間,成了一個馬市。縣裏有三千多人,既有漢人蒙古人,也有突厥人。
關內的人管咱們這裏的人叫氏族人,大部分家庭以養馬為生。這裏各個民族通婚混居,生活和諧。那個時候每天都有幾百個蒙古商人和關內的漢人商人在這裏互市,生意紅火。
街上有賣胡餅的,有賣羊肉湯的、跳胡旋舞的、說書的、賣冰糖葫蘆的。
那時候雖然也有馬匪但數量不多,最多的時候不過二三十人,而我們這裏除了縣衙衙役,還有衛所派來的兩個百戶駐守,馬匪從來不敢到縣城五裏內流竄。
父親弘治六年來到這裏養馬認識母親,九年生的我,本來我們生活得很好,直到正德五年……”伯生哽咽了一下,似乎從那一年開始,那些事,對他來說非常艱難。
“正德五年三月,忽然有四百蒙古小王子的騎兵入侵我們縣,官兵慘敗,死傷大半。縣裏被殺和劫去當奴隸的三百多人,馬匹錢銀被搶光。蒙古人六月又來,再失二百多人,十一月再來,再失二百多人。衛所從兩個百戶加到一個千戶,仍然擋不住大批馬匪。”
“父親說,照馬縣四麵開闊無城牆,僅兩個塔樓一圈木柵欄,是擋不住蒙古騎兵的。
果然,在那之後,州府讓全體軍民撤回關內。那時候,縣裏還剩下最後二百多戶人了,一半人不得已走了,還有一半人不願意走。他們世代在這裏做生意養馬,入了關沒有地方放牧,種田又不會,他們怕活不下去。”
“但父親還是極力的勸大家都入關去,說小王子再來搶劫,沒有官兵保護,大家很難活下去。
後來,很多入關的人又回來了,說入關之後分的土地都是荒地,人沒地方住,馬沒有地方吃草,他們成了流民,地方縣令還把他們當外族人欺負。”
“入了關,沒辦法活下去。留在這裏,蒙古人又會來搶,父親一咬牙,決定留下和大家一起。
於是這些年父親帶著一百多戶牧民放牧,組織義從防禦馬賊,有的時候馬匪多就跑,少就打。
時間一久,成年人都傷殘或者戰死了。去年,父親也因受傷不治死去了,他把軍刀官服傳給了我,現在由我帶著族人預警馬賊。”
“其實您別看我們年紀不大,這片沙漠大家都已經跑得爛熟於心,看星星太陽和山就能找到路,我們三裏一哨預警的可好了,今天您放的穿雲箭,六子和門牙一下就看見了,消息通過哨聲傳遍整個縣我們才來得那麽快。”
說完伯生對著祁威遠得意的一笑。
伯生平靜地說著這些讓祁威遠震驚的過往,他小而剛毅的身子筆直地在馬背上搖曳,目光看向前方,銳利、明亮、有神,似乎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小族群,正麵臨著崩潰的絕境。
他似乎真的相信自己能帶領大家生活下去,也相信他身邊這些小夥伴,能伴隨他一路走下去。
“差點忘記了。”他說著,解下麵前屍體上的蒙古刀,把刀上的血在死人衣服上抹幹淨,拔出鞘一看。
“好刀啊,蒙古人最愛惜鐵器,淬得好,磨的利。”他讚歎了一聲。
“哈桑,是你的了。”伯生把刀丟給右手邊的同伴。那是一個碧眼的胡人孩子,長相端正,隻是頭發卷卷的有點髒。哈桑接過刀,開心的合不攏嘴。
他是和伯生一起追擊蒙古人的幾個大孩子之一。其實幾個大孩子的裝備都還看得過去,穿獸皮甲,配有馬刀或者長槍,馬鞍牽繩一應俱全,有的還背了弓。
“你們在關外這些年,大同府難道不管嗎?”祁威遠問。
“父親每年都寫信求援,州府回複極少。有一年,衛所的秦百戶,知道我父親也當過兵,看我們可憐,給了五十斤糧食十根長槍。”
“那你們怨官府嗎?”
“不怨罷,我們隻是更願意自由地生活在這裏而已。父親說,王朝總有起伏。
我們族人受了洪武皇帝、永樂皇帝的恩惠,自然要為大明守住這一方土地。父親對我說,‘兒子你千萬不要小看了我們這小小河套地的一方草木。
我們這裏產明朝最好的戰馬,總有一天,大明一定會重新將韃靼趕走,把土地奪回來的。到那個時候,我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河邊玩耍,為明軍養出最好的戰馬保家衛國。’”
“真是好孩子。”祁威遠露出欣慰的笑容,斜過身子拍拍伯生的頭。這伯柒小旗真是養了一個好兒子!此子堅韌不拔,胸懷赤子之心,勇武果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能將其引入正途,將是大明之福。
“你放心,等我回去之後,定讓大同府將你們族人在關內安置下來。完全不用怕在關內生活不下去。”祁威遠拍著胸脯保證。
“千戶大人有那麽大的本事。”伯生驚訝道,他可能覺得祁威遠就是個軍官之類的人物。明朝當今武官地位低下,政務都是由文官處置的。
“小兄弟,我辦不了,但我們錦衣衛可以讓能辦的人辦。”祁威遠笑了。
張睿
第二天,祁威遠帶著細作屍體回到雲川衛。衛所的長官和大同府的官員們喜極而泣。
他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在祁威遠周圍,緊緊抓住祁威遠的手噓寒問暖,有的人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
這也難怪,萬一祁千戶出個什麽意外,守軍布防圖真丟了,那他們之中官越大,腦袋掉得越快。
這件案子上達天聽。正德皇帝吃喝玩樂是行家,別的事可能不過問,但大同的邊防要事他卻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那是一點都不含糊。
大到軍隊駐防將帥任免,小到糧食儲備戰馬采購,他都親自批示毫不拖泥帶水打折扣。這關乎國家命門的大同守軍布防圖,被韃靼竊取的消息,若傳到他老人家耳朵裏,怕是一不小心九族都要誅了。
“祁大人,您一路辛苦了,哎呀衣服上怎麽這麽多血,您哪裏受傷了?愣著幹什麽,快傳醫官!祁大人快請坐。”
大同胡知府,在一眾圍觀人員的最前麵。
“醫官就不必了,沒受傷,這血是賊人的。這位哈桑小兄弟送在下回來一路辛苦,勞煩知府大人好生招待。”
“犯人已經擊斃,守軍布防圖也追回了,等在下稍作休息,明日再向各位大人匯報案情。”
眾人聽罷,心中的大石頭算是落了地。都與祁威遠一同體會了一次大難不死的感覺。
胡知府慈眉善目的看著灰頭土臉的哈桑說:“小公子辛苦啦!我差人帶你下去用些吃的。來人,殺隻羊羔好生招待。”
哈桑一聽有羊肉吃,樂了。他看到祁威遠對他點了點頭,馬上回了一句。
“謝知府大人。”然後就跟去了。
“你們都下去吧,要是吵著祁大人休息不好,小心掉腦袋!”胡知府馬上道。眾人聞言紛紛向胡知府和祁威遠拜上一拜,散去了。
一時之間,大廳裏就隻剩三個人了。祁威遠,胡知府,還有之前一直被大家堵在後排,話沒說上一句,人沒見著一麵的——張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