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一聽皇上問話了,一下回過神來需要注意儀態咯。他趕忙放下碗筷,拿了手帕淨了麵手。然後快速地將嘴裏的東西嚼了咽下去,清楚又有些膽怯地回答道:

“回皇上,微臣家中隻有一個獨子世蕃今年九歲了,妻妾也隻有拙荊歐陽氏一人。”

“你不納妾,又隻有一個獨子......”朱厚照聽罷眉頭微皺,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然後繼續說,莫不是在效仿孝宗皇帝?

“不不不,皇上您誤會了。微臣就是平時愛寫字畫畫費了些銀子。家中養不起二房,皇上見笑了。”嚴嵩慌忙解釋,一來他真也沒學誰。二來要是弄誤會了可是說不好自己就要死翹翹了。

站在皇上的角度你學我爹什麽意思?意思是我這作風你看不上唄?

這要是一失言那可輕則一生無官可升,重則抄家入獄了,這點政治覺悟嚴嵩還是有的。

“你一個月畫畫寫字需要多少錢的筆墨紙硯?”還好,朱厚照並沒有糾結上一個話題,而是繼續關心起自己的臣子生活起居來。

“大約需要宣紙六百,三塊油墨一支新筆,約莫二兩銀子吧。”嚴嵩略加思考答道,這可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即便對於他這樣書法造詣已經頗深的人,這練習量也是極大的。

“嚴大人剛說的東西記清楚了嗎?以後叫詹士府按月給他送最好的過去,開銷算朕的。”朱厚照扭頭就對一旁的太監吩咐道。

“是。”朱厚照身邊的老太監應道。

“你長得如此清俊,才娶一房實在可惜,應該多生幾個子女為我大明多增添些才子佳人才是。既然你喜好書畫,朕也幫你出出力,算是培養人才了。”朱厚照笑道。

老太監見一旁的嚴嵩還在傻愣,隨即出聲提醒道。

“嚴大人還不趕快謝皇上恩典。”

“謝...謝皇上恩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嚴嵩震了一下忙出了席位,跪下連磕三個響頭。

“免禮了,快起來繼續吃你的。”朱厚照淡然地說。

“皇上,微...微臣無功為何受祿啊。”嚴嵩高興中帶著疑惑問。

“今天辛苦了,大老遠請你過來。又在桌子底下呆了那麽半天,為朕做了事自然有賞賜沒什麽好奇怪的。”朱厚照笑嘻嘻大方地說,儼然一副大哥罩小弟的模樣。

“可是微臣就是傻等著、聽著。也並沒有能幫上皇上什麽忙啊。”嚴嵩愧疚地說。

“請你來做事,你來了就當賞,這是不關呼你做的事有沒有用的。如果還真能幫得了朕自然是另外有賞的。”朱厚照盯著嚴嵩繼續以利誘之。

“皇上還有什麽事吩咐微臣做的自當萬死不辭。”嚴嵩認真地表態。

“好!”朱厚照開心地放下酒杯,一撐巨大坐椅的扶手將雙腿盤了上來直起身子盯著嚴嵩一本正經地繼續說。

“今天朕叫了誰來你可聽出?”

“微臣聽得出。”楊廷和那是我偶像,嚴嵩心想。

“朕今天為何叫他來,你心裏可有數?”

“微臣...微臣知道。”嚴嵩回想早先兩人含沙射影針鋒相對的交鋒,頓時覺得不寒而栗,有些膽怯地回答。

“那你說說,朕今天為什麽叫楊首輔來。說中了重重有賞,說錯了不罰。”朱厚照端起酒杯,向後一靠饒有興致地等著聽。

嚴嵩拱著手,五官收緊有些為難的樣子。這樣的直白地將皇上內心的所思所想講出來,有些難以開口,也有一定風險。畢竟伴君如伴虎,你不知道皇上什麽時候會因為什麽而動怒。

“皇上要出征憂心儲君問題,想立庶子為太子,希望首輔大人支持。”嚴嵩一句話將朱厚照今晚的行動意圖解讀完畢,而且說得也是非常委婉了,可謂高水平。

而且嚴格來講皇帝在外麵生的,沒有內官記錄的野孩子連庶子都算不上,正統性是大大的有問題的。

楊廷和那麽憤怒而堅決地想打消皇上的念頭,嚴嵩覺得完全可以理解。

“好!”朱厚照啪啪鼓掌。

“果然朕沒有看錯你,是個明眼人。”朱厚照自己拿過酒壺倒上一杯佳釀。侍女見狀也給嚴嵩一同滿上。

“來喝了這杯,朕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之前你傻裏傻氣的朕還真有點擔心。”朱厚照笑嘻嘻地就把酒喝了,嚴嵩不遑多讓傻笑著誠惶誠恐的一飲而盡。

“楊先生,雖然學富五車,但終究還是死板了些。你說說看曆史上也不是沒有君王立宮外的孩子嘛,對吧?”朱厚照一杯下去,似乎有些更醉了。

“皇上說的是,魏明帝曹睿所立的就是養子曹芳,史書中宋朝和西夏也有身份存疑的皇儲。”嚴嵩附和道。

“何況,那個孩子應該你也聽見了八麵玲瓏,將來必是一代明君。”朱厚照越說越起勁。

“確實聰慧,像這樣博聞強識的孩子微臣也聞所未聞。”嚴嵩再附和。

“但是現在先生死腦筋不支持朕,你說怎麽辦才好,朕也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著想。皇帝的位置明君可旺三代,昏君也可國破家亡啊。”朱厚照歎了口氣,故作憂慮地說。

“皇上,首輔大人也是為了您好。國本之事皇明祖訓已經有安排,有嫡子立嫡無嫡子立長,無子立長弟,這是太祖皇帝的規矩改不得的。”嚴嵩語重心長地說。

“放屁,我太爺爺正統皇帝不就改了殉葬的規矩嗎?有什麽改不得,現在後宮不就都不殉葬了,你說我太爺爺改得是對是錯啊。”朱厚照酒勁上來了粗話隨口而出,他口中的太爺爺便是經曆了土木堡事變做過俘虜的明英宗朱祁鎮。

明朝開國以來太祖朱元璋為了防止後世可能發生的外戚幹政後宮掌權,定下規矩皇帝死了之後,後宮皆要殉葬。這條規矩在傳奇一生的朱祁鎮臨終前確實被他改掉了。

“既然皇上問了,那麽臣便說說,說錯了請皇上息怒。”嚴嵩抬起頭看著皇上請道。

“但說無妨,朕今天絕不罰你。”朱厚照豪邁地講。

“臣以為英宗皇帝改得對,英宗為君寬宥尊重不分貴賤,善待殘後,知民疾苦,共情於天下乃有宋仁宗之風,若他再有二十年大明盛世可期。

英宗力廢人殉天下人皆感念,為我朝多添仁愛去了血氣乃大善。”嚴嵩講道。

朱祁鎮這位人生曆經坎坷的皇帝實在算不上好。他的一生自負過,專斷過,也因為自身的錯誤遭受過巨大的挫折。

但在臨死前,他不願意看到即將降臨在,自己視為親人和家人的妃子和仆人身上的死亡。

不願讓他們經曆自己正在經曆的恐懼和痛苦。

這不公平,她們都還健康,他們都還有以後的人生,他不忍心。

也許有人說這需要勇氣嘛?無非是他洗白自己的一場秀,一場賭注而已。

但這的確需要勇氣,在那個封建迷信是世間唯一科學的世界。

很少有人不相信西方極樂,不相信人死後會有另一個世界存在。尋常人因為畏懼死後的“審判”可能一生都以行善積德為道德準則。

所以找人陪自己死,到另一個世界繼續侍奉自己,是作為一個帝王應有的待遇。

曆史上有無數的君王,會指定自己喜愛的妃子和仆人給自己陪葬,因為他們相信黃泉的路上需要有人陪伴。他們生前千萬人擁簇,死後也不想獨行一人。在那一刻,無論多麽英明的君王自私的本性都會暴露無遺。

然而朱祁鎮不願,他寧願承擔自己死後,可能在黑暗中獨行一人去極樂世界的風險。也不願意將痛苦強加到“下等人”之身。

這便是明英宗的勇氣,這便是王朝善念之所起!這星星之火,照亮的是萬千黎民的尊嚴,喚醒的是天人孰為本位的起始之辯。

明英宗後明朝再無人殉。

即便王朝覆滅,照抄明朝製度的滿清入關,這份人性的光輝也依然被少數民族統治者認可和繼承。

英宗的這份勇氣之對錯,曆史就是最好的證據,而他也留給後世的一個大到每朝每代的學者大師。小到不入流的文人重新認識和理解他自己的機會。

足矣讓有心之人拋開成見從真摯中,逐漸理解他那顆富有善念的內心。

這便足矣,是非對錯不過是一個人,簡單地用來認識這個世界的基本方法論。

而當一個人已經聰慧到心中存寰宇慧眼破烏雲,他爭的便不是再是世人所認為的對錯,偏偏就是自己心中的正義。

嚴嵩便是這樣一個心思單純又懷大材儒生,他的才情耿直而堅定。他的內心就是一個除惡揚善的鬥士,一個直言勸諫的諍臣。

他認為英宗若再有二十年,將和宋仁宗一般成就一代君臣共治的盛世,他便說了。而這話一出就連英宗重孫朱厚照聽了都有些驚愕地笑了。

“對!愛卿說得對,所以朕憂心儲君也是同樣的道理。朕必須地立一個可保大明百年平安的賢君,如今離太祖皇帝時已有百年有餘,風雲變幻《皇明祖訓》尊的是禮法,但我大明需要賢德。”朱厚照拍手稱讚同時,不忘夾雜私貨。

他也不是真的覺得嚴嵩說得對,不過他這個觀點對自己很有利不是嗎?

“不可皇上,萬萬不可。英宗廢人殉隻是為弘揚仁德。您若是找一個血緣不明的孩子立為儲君是動搖大明根基的大事,天下會大亂。”嚴嵩看著朱厚照,發現他心裏這不靠譜的念頭似乎還不小,有些著急了。

立私生子做太子?開什麽玩笑?

若皇上真的是一意孤行了,那麽應當順位繼承皇位的興王世子又當如何?

若軍中朝臣起了壞心趁主少國疑趁機擁立世子朱厚熜,從法理上來講,是完全站的住腳的。

到時大明內戰,王朝分裂不可避免,這何止是所立儲君賢明不賢明的問題!

“你說的這個問題,朕也已經想過了。朕也還年輕!這個事情啊可以從長計議的,這孩子雖然不在宮中出生,但朕先把他認了留在皇宮撫養,久了大家也就習慣了。到時他長大了,早朝列席旁聽多培養些時日,再從處理奏折做起,直到能監國理政。若是確實賢明聰慧,最後我們再立為太子。我明白那些老頭對這種事情都要有一個接受的過程嘛,做得太急恐怕不行,慢慢來唄。”朱厚照信心十足地說。

“皇上,如果您想收義子收多少個都可以。但義子就是義子,即便您說他是您的孩子,給他再尊貴的身份,他也不能成為大明的儲君。他的身上永遠有來路不明的標簽。就憑這個理由,那些心懷不軌的人起兵造反會同野草一般燒之不盡。就算不考慮造反的人,您又拿什麽去說服滿朝的士大夫呢?”嚴嵩焦急地說道。

賢明如孝宗皇帝弘治中興期間,尚有藩王造反,白蓮教大規模起義。

朱厚照這貨自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正德初年,全國多地爆發叛亂,還不是楊廷和、楊一清等幾位大人任用賢能逐個平息了的。

這下倒好,等過些年,這來路不明的孩子做了皇帝,反賊造反的理由都不用編了。

“朕知道此事艱難。”朱厚照撓撓腦袋,訕笑著接著說。

“所以呀,才需要一位忠心耿耿,才華橫溢又有前途的臣子來為大明一步一步地,將這件不可能做到的事變為現實。嚴中書,你可願意?”朱厚照看著他笑著說。

“我..我?”嚴嵩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著自己問道。

“對啊,就是你。”朱厚照點點頭。

“皇上!嚴嵩人微言輕,恐難如聖願。”嚴嵩嚇得身子往後挪了挪,哆哆嗦嗦的說。

“你現在確實人微言輕,但是隻要肯為朕辦這件事,馬上就可以平步青雲。

朕要做的事不是隨便找個誰就可以的。朕要找也隻能找以後能共治天下的賢才,能輔佐太子的老師。

別看你現在是七品中書,沒錢也沒權,每個月還要操心買筆墨紙硯。

家中甚至娶不起二房,但隻要朕賞識你,會很快就能把你培養起來。

先去禮部做主事,然後是禮部侍郎,禮部尚書,太子太傅。

最後入閣代替楊先生成為我朝首輔大臣。”朱厚照往嚴嵩身邊挪了挪,說道。

“你現在招惹的,錢寧江彬不過是朕的下人。隻要朕發話,斷不會有人再敢招惹你。這不好嗎?你本就是一個有抱負的人,以後治理大明的重擔就由你慢慢來接替了。”

“皇上...您是需要臣為矛為您...為未來的太子鋪平道路嗎?”嚴嵩驚愕地聽朱厚照說完,嘴上雖然在問,但心裏總算明白了。

今天他為什麽被綁架?為什麽皇上讓他在桌子下麵旁聽?

為什麽皇上無端地聊起他的生活起居又無端地賞賜了自己。原來他是朱厚照準備安排在楊廷和身後的一個棋子,一個備選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