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聽到這話,愣住了。

她放下酒壺,身子生生退去,之前散發的魅惑之態一下子消失不見。

隻見她雙目垂下,輕咬自己的下唇,眼裏有了淚光閃動。她提起衣裳,蜷縮地坐在那裏,沉默不語。

今夜本來因為伯生的到來,她數次被這個真摯的少年逗笑。她的目光放在他身上,心思也放在他身上,幾乎已經忘了那件讓她痛徹心扉的事。

但是此時又被伯生點醒,這十日來的那種孤寂傷感,再一次包圍了她。

“是在下說錯話了嗎?姑娘千萬不要傷心,別往心裏去。”伯生見她仙氣盡散,就像一個受了欺負的女孩一般,心中也痛苦萬分。他恨自己多嘴,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哄她開心。

“公子沒有做錯什麽,公子其實幫了如意。如果不是公子,如意怕是要萬劫不複了。”

如意雙手環著腿,將頭搭在膝蓋上麵,憂傷地說。

“如意本來十日沒有待客了,媽媽罵了好幾遍,往日積累的耐心也要耗盡了。公子持如意的香囊入門,三位公子在翠雲樓花的銀子都會記給如意一些,再加上公子來如意房間過夜飲酒,媽媽定會開心。如果不是公子,如意再這樣下去,就要被賣到清水店做妓了。”如意說著,伯生聽得似懂非懂。

“公子說得沒錯,如意是有心事。”如意說到這裏停了,她撇了伯生一眼,繼續說“公子想知道嗎?”

“想知道。”伯生回答。

“為什麽?”如意又問。

“因為我喜歡姑娘,從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了。”伯生不好意思地小聲說。

如意聽到他這話竟然有些開心,她露出一瞬即逝的笑容,說:“但是我有心上人了。”

伯生在那一瞬間如觸電一般心痛,他問:“那姑娘為什麽對我……?”

“我不是你想的那般樣子,我從小就因為家裏窮,被父親賣到了翠雲樓成了娼妓,沒了自由。你在玉風坊看到的這些姑娘遭遇大都如此,我們都是專門供男人玩樂的商品。”如意打斷他,幽幽地說。

“大多數的時候,我和客人逢場作戲,隻要不是我討厭的那種,他出夠銀子就可以得到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意不想再深入解釋了。

“我...明白了。”伯生喃喃地說,他知道娼妓的含義。“但這不是你自己的本意,對嗎?”

“是的,怎麽會有人...能夠真正接受這種事呢?”如意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但就算這樣,我...也擁有過真正的愛情。”如意的淚水一滴一滴連成了一串。

“四個月前,我遇到一個客人,他叫於少輝,是大理寺的八品評事。他大概五日來一次,待我很好。

起初,我隻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恩客。他每次來都會送些小禮物給我,和我一起譜曲,一同填詞作詩。我逐漸感受到他是把我真正當作一個女人、一個知己、一個愛人來對待,而不是娼妓,我的心弦逐漸被他撥動了。

我們之間的情感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無法自製。終於有一天,他畫了那張圖送我。

如意看向那幅采蓮圖,目光深切。

“他對我吐露真心,說要娶我。為我贖身需白銀五百兩,他也早知道。他說十日之內定會湊齊白銀來贖我。你猜今晚是第幾日?”她慘淡地笑了。

今晚便是最後的第十日。

那個書生終究是沒有來,而她自己所盼望的真心也是黃粱一夢。

“也許他還在湊錢呢?”伯生安慰道。

“他不會再來了,如果隻是錢沒有湊夠,托人和我說一聲就是了,何必讓我苦苦等待?我在他眼裏,終究還是不值五百兩白銀,我不會自己騙自己了。”她淚湧如泉,傷心得叫人心碎。

伯生來到她麵前,看著她梨花帶雨,心疼得一塌糊塗。他拍了拍她的背,希望能給她一點安慰。

看著這個姑娘,明白了她的過往、職業和身世,伯生其實沒有那麽在意。他本就不是中原人,沒有那些規矩和貴賤的概念,有的隻是赤子之心。

“你可知道他住在哪裏?我替你去找他問個清楚。”伯生說道。

“知道是知道的,但是公子當真願意為妾身操心至此?”如意驚訝中燃起一絲希望。她並不知道這點希望是好是壞,但她確實想讓這段感情最後有個交代。

“隻是跑一趟罷了,並不麻煩。他若是錢沒湊夠,我便回來告訴你。他若是負了你,我便幫你揍他一拳。”

伯生笑了笑,拍拍自己胸脯。如意又被逗笑了,天下居然有這等老實人讓自己碰見了。

“那我便告訴公子地址。如果公子真能如此真心對如意,如意情願以身相許。”如意看著伯生,鄭重其事地對他磕下一個頭。伯生將她扶起,把小盞遞到她手上,自己端起另一杯。

“既然如此,在下向姑娘保證,定不負如意姑娘所托。”伯生也鄭重其事地說。

“公子恩德,妾身無以回報,望你我來日方長。”如意恢複了她的本來的神情,兩人碰杯,第三盞酒一飲而盡。

伯生笑了,如意也笑了,他們四目相對,看著彼此,互相之間卸下了所有的外殼,兩顆柔軟的心碰撞到了一起。

張睿

第二天早晨,伯生稍稍恢複意識,臉向旁邊一扭,就看到了如意的臉,他倆躺在一個被窩裏。

她還熟睡著,長長的睫毛隨著輕輕的呼吸上下浮動著,臉上還掛著昨夜飲酒,殘餘下來的紅暈。

她的鼻子和櫻桃小嘴都極為可人。

伯生大驚失色,他慌忙查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發現自己外裝已褪,隻剩襯衫襯褲穿在裏麵,好在還算整齊。

他又好奇又有些害羞地掀起棉被的一角,看見如意的睡衣也還好好地穿在身上,心裏長出了一口氣,昨夜應該是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

昨日他二人暢飲,之後的事情,他完全記不得了。若是酒後亂性要了別人的身子,那可如何是好?

本來該是起床的時候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在這個被窩裏停留了許久。他望著如意近在咫尺的臉龐和白皙的肌膚,心中喜愛之情不禁又多了幾分。

但他還記得自己的使命。他依依不舍地輕手輕腳地起了床,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又從架子上取了刀,默默地向如意拜了一下,一聲不吭地退出房間。

而就在他將房間的門輕輕地關上之後,如意睜開了眼睛,其實她也醒了,但她心中慌亂,不知如何麵對伯生。待他走了之後,心中才揚起一絲不舍。

但願我們能來日方長吧,她想。

大街上,伯生和張睿一前一後騎著馬。伯生在前麵半個身位,他一手拉著自己的馬繩,一手拉著張睿的馬繩。而張睿則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顯然是昨天晚上酒喝多了,今天還沒睡好的緣故。

“張大哥我還有點事情要辦,你陪我去城東門兒走一趟吧。”伯生在街上說道。

張睿一笑道:“你喊我張大哥?喊祁威遠舅舅,我又喊祁威遠老祁,我們三個人這輩分到底怎麽算呀?”

伯生沒理他貧嘴,繼續說:“張大哥你主意多,還有一個事兒我要問你,能不能教我個方法,用最快的速度掙到五百兩銀子。”張睿聞言一愣,總算是精神了一點點。

張睿指著路邊說:“前麵有個錢莊,你瞧見了沒有?”

“瞧見了。”

張睿笑著說:“你一會兒經過的時候,蒙個麵,拔刀進去,讓他們給你五百兩,這樣最快。”

伯生似乎能自動屏蔽張睿的胡言亂語,像沒聽見一樣,繼續說:“我聽人說去當鏢師護鏢來錢快,你覺得可行嗎?”

張睿沉默了,難道這小子來真的?

“你和你母親過得那麽節儉,怎麽突然要五百兩銀子?”他問。

“我想為翠雲樓的如意姑娘贖身。”伯生說。

張睿聽了這話,差點沒從馬上摔下去。

他拍馬追平了伯生,趕緊說:“伯生,她可是娼妓啊,你不要覺得她昨天晚上對你好,就是喜歡你,她為了錢,對所有的客人都是一樣的。難道你睡了她,就動了真情了?”

“張大哥你誤會了,我確實是喜歡她了,但是我和她昨天晚上沒什麽,隻是喝酒。張大哥說的這些我也已經知道。”伯生認真地說。

張睿徹底清醒了,他一手抓著伯生著急地說:

“伯生啊,是大哥不好。大哥帶你去之前沒有和你說清楚,但是你千萬要明白,你如果想娶一個青樓女回家,是會敗壞你家門的清譽的,對你的名聲和仕途也是傷害極大,你母親和老祁知道了,我肯定要被他們給打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要打死他的人之中,其實還要加上祁淩霜。

“關外人成親,沒那麽多規矩啊。況且我還沒想到成親呢,隻是覺得喜歡,那個姑娘現在有喜歡的人,暫時還輪不到我贖她呢。”伯生紅著臉解釋道。

張睿幾乎要暈死過去,什麽叫做那個姑娘還有喜歡的人?為什麽事情突然變得這麽混亂了起來。然而就在此時,他的腦子裏又出現了一個危險的想法。

“那我們現在該不會是去......”

“我們去如意姑娘情郎的家裏去。”

張睿霎時就嚇得摔下了馬。

伯生、張睿終於走到了大理寺評事於少輝的家門口。

伯生下了馬就去敲門。

張睿趕緊掏了手帕遮住臉。

伯生奇道:“張大哥,我們又不搶錢,你蒙了麵幹什麽?”

張睿無奈道:“我看你一會八成是要打他,我不蒙麵,被人認出來,人家還以為是我指使的呢。”

書生贖青樓姑娘的戲碼,他難道還見得少嗎?

就算當時是真心的,回到家裏,架不住老爹氣暈,老媽一哭二鬧三上吊,奶奶在靈牌前燒香,口裏反複念叨對不起祖宗,這局麵,有幾個儒生抗住了?

伯生不管,他走上前去咚咚咚敲了三聲,沒人回應。咚咚咚又是三聲,還是沒人答應。難道沒人在家嗎?伯生想。

“去問問鄰居就知道了。”蒙麵張睿支招道。

於是伯生去搞了一下鄰裏調查。

敲開了鄰居家門之後,鄰居們說,這家主人的父母老婆都在老家,沒有接過來,他是獨居。

大家都還相處得挺好,偶爾還幫鄰居家寫個書信春聯什麽的。說他除了公務的收入,賣畫也能掙些錢兩。

之前,日子過得比較寬裕,隻是這幾個月,似乎越來越拮據了,傭人也辭掉了,有的時候,油啊米啊都要找鄰居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

他一個人天天深居簡出,不知道在搞什麽鬼。鄰居黃婆還說,他肯定是沾染上了賭癮,家底敗光了。

張睿分析,翠雲樓的消費對平民來說挺高的,平均每次來怎麽也要七八兩銀子,像他這種八品小官年俸隻有四十兩,隻能偶爾來玩玩。

這人五天去一次,還總是買些禮物送給如意姑娘,不是他這個級別的官員能負擔得起的。照這樣看來,估計他早就米缸空空了,怎麽可能有五百兩銀子贖人家呢?

聽到這裏,伯生想,這書生準是負了如意姑娘。他氣不打一處來,一腳就踹開了於家的大門闖了進去。張睿怕他一衝動鬧出事來,連忙跟了進去。

於家的院子不大,伯生和張睿剛闖進去,就看見院子裏趴了個人,這個人的身子底下還有一灘殷紅的血。

出人命了!伯生和張睿一愣,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二人始料未及。

這個人趴在地下,頭歪向一側,麵目慘白,顯然已經死了多時了。

伯生呆在當場。自從他入關以來,還從未見到如此血腥的場景。張睿沒有遲疑太久,他捂著鼻子走上前去,開始觀察地上的屍體。

“三個時辰之內死的。”張睿看了看他**在外麵的肌膚,試了試他的體溫,又仔細觀察了地上尚未凝結的血液,得出這個結論。隨後,他扳過死者的肩膀,讓他麵朝上,脖子上一道鋒利的刀口,映入兩人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