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商隊中追隨父親的班底和老戰友,大多都五十上下逐漸年紀大了。
行商幾十年,這些老叔叔跟著他們父子二人,養老的錢也是賺夠了。所以便集體擇了個時間,一起到了潼宮的營帳裏請求隱退。
潼宮非常適宜地再三挽留,但眼看是這些叔叔們去意已決。就慷慨地給予了大量值錢的告別禮,並舉辦了盛大的宴會為他們送行。
這一下商隊的人走了三分之一,留下來的大多是他們的孩子和後來新進的成員。商隊有不少的職位空了出來。而招人對他們來說並不難,因為這些年潼宮在河西走廊盛名聲在外,很多人削尖了腦袋也要往商隊裏擠。
和新晉的成員簽契書的時候,商隊骨幹和潼宮的意見發生了分歧。潼宮認為應該照商隊以前的老傳統,老的分成方案執行。
但這些年青的骨幹卻都勸他說,應該將新人分成調低一半。這樣的話他們現有的老人每跑一趟,都可以多分到很多錢。
潼宮聽聞大家的意見,有些皺眉,這不就不公平了嗎?跑商的道路凶險,有些兄弟甚至丟了性命。大家冒一樣的險卻領不同的報酬,恐怕人家不會答應,也不合適吧。
商隊骨幹又勸他說,這些年咱們的商隊已然是赫赫有名。那些願意學習跑商的小夥子,同我們一道學來的經驗冒的風險,當然比其他的商隊要低得多。
年輕人嘛進團先學習,工資領低一點也是沒什麽可抱怨的,他們會同意的。
咱們兄弟趁這幾年多賺點錢,興許也可以提前退休享受享受,他們可不想像自己父親一樣,一輩子都在這荒漠的路上耗盡了青春,想必團長的想法也是一樣吧。
潼宮見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意見都是這樣,就不好再說什麽。隻能同意先按照他們說的來試試。
結果果不其然,前來投奔商隊的這些年輕人,全部都接受了這樣的條件。如此一來商隊壓榨對待新人的契書就這樣成了新的慣例。
有的時候,先進來的新人還會同後進來的新人,分析稱讚這種契書的合理性。他們在說服別人的同時,也是說服自己已經是勞有所得,在大團隊裏學習了跑商的經驗,也沒什麽可抱怨的。
潼宮和其他骨幹的收入從這個時候開始,便翻倍的增加了。
大家似乎都很開心,然而這是潼宮想要的嗎?
“幫主危險!”
“幫主!”
隨著一連串的刀子插入身體的聲音,飛鴻和和尚在潼宮的麵前倒下了。潼宮睜開眼睛,他被這樣的聲音驚的身子一顫,冷汗直冒氣喘不止,他眼看著這兩位好兄弟為了保護自己,躺倒在地。心中疼痛而自責的流著淚說道:
“和尚...飛鴻...對不起,對不起...我救不了蘇梔......我也救不了大家。我對不起大家......”
“幫主...飛鴻此生能追隨夏幫主和您......死而無憾...”說完這句話之後,斷念的精英飛鴻便斷氣了。而就在他身旁,口中鮮血噴湧的和尚對著潼宮努力微笑了一下吃力的說道: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
潼宮望著他淚眼晶瑩:“和尚,認識你這麽久,你終於說了一句佛法。可是......我聽不懂啊,是什麽意思?”
和尚笑了一下,解釋道:“潼宮幫主,你莫要負擔太重。你雖未頓悟,但平生所行之事已是仁愛的菩薩道。兄弟們是心甘情願地追隨你和夏幫主二人所求的道路。哪怕咱們此生都實現不了,也是無憾了。”
說罷,這位不知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的奇男子,頭顱歪向一邊也死去了。
潼宮呆呆地看著他,口中反複咀嚼著他所說的那些話。“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千江有水...千江月...”慢慢的內心居然平和了下來不再炙熱難耐,他的雙目中淡淡的霧靄散開,變得清澈明亮,他忽然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參悟了這句佛法。
如果江水純淨那麽自然就會映出天上的月亮,萬裏無雲自然就會顯現出萬裏的碧空。所以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不是為了去追尋月亮,而是自己要江中有水。
如果現在讓潼宮再回歸到父親死後那段生活,追隨著他的人全都指望著他像一個神仙一樣,化腐朽為神奇,為所有人帶來福祉。那還不如就這麽死去。他不想再像那樣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
他不想。
他不想再去承擔那一雙雙滿懷著期待和崇拜的眼睛,這樣的目光盯著他是那樣的沉重。似乎自己如果沒有做到別人心目中的他,理應做到的樣子就是莫大的過錯,辜負了所有人的希望。
過那種一人背負,其他所有人希望的畸形人生。不如和兄弟們一起殉道共同的信仰來得暢快。
和尚早說潼宮的本性便是善的。雖未悟道,但已行菩薩道。因此他心中之水原本就清澈見底,這便是為什麽人們總是會被他吸引,因為他而相聚。
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作為領袖,就必須擔負所有人的命運。是這個想法困擾了他一生,成為他心中的霧靄。
其實大錯特錯,普度眾生是菩薩所行之事,並不是他的責任。
從前有些人為了私欲而利用他裹脅著他。而如今這群斷念的兄弟們,則是為了共同信仰的俠道相聚在夏目和他的身邊。
潼宮今時今日身邊的人早已經不同,如今這些出生入死的人兒。不會將自己所選的道路的代價推責在他的身上。
錯的本就不是他,錯的一直都是那些心術不正的追隨者那些利用他的人。
想到這裏,潼宮心中的重擔,仿佛一下子從肩膀上卸了下來。
他平靜下來,將自己從種種的不安中解脫出來轉過身去,對剩下七人動情地說道:
“兄弟們,這些年能夠與你們和夏幫主並肩作戰,是我此生最榮耀的事。今日恐怕要大家告別了,願咱們斷念兄弟來世再聚。下輩子,咱們斷念幫人散是滿天星,聚是一團火。還要轟轟烈烈地活那麽一遭。”
聽到幫主潼宮這樣的話,餘下幾人的目光裏也沒有了迷茫和恐懼,他們的臉上揚起了笑容眼神平靜的彼此相望,
此時此刻這些漢子現在正應了江湖上結義金蘭的老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當年劉備、張飛、關羽桃園三結義都未做到的事情,他們做到了。
七人當中資曆最老的一位上前一步對著潼宮說道:
“幫主,我和兄弟們先走一步,你和酒妹再多說兩句吧。”
“老魚......”潼宮哽咽了一下,而老魚則向後瞟了一眼那位名號為“無端酒”雙持彎刀的紫紗女子,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他拍了拍潼宮的肩膀,掠過他的身前揚聲道:
“兄弟們隨我一起會會這勞什子!”
“是!”說罷那六個人舉著刀劍,義無反顧地向眼前的狼九衝去。
一時之間,空曠的土路上隻剩下潼宮和無端酒兩人。二人隔著一丈遠,身上的衣衫隨風飄動著,頗有些神仙眷侶的感覺。隻是可惜,潼宮來到幫派的這五年間兩人一個追一個躲。似乎從來沒有能夠直視內心的如此相聚,而如今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夠相愛半生了。
兩人對上了一雙秀目,潼宮一下子回憶起過去的種種點滴。心中有些酸楚,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是該向這個女孩子道歉?直接表白?還是應該繼續裝傻保持朋友關係?就在這個時候,無端酒朝他笑了那笑顏好看極了。仿佛會說話一般在勇敢地對自己說著:“我喜歡你,哪怕今日一同赴死也毫不會動搖。”
看著她的笑容潼宮的心中湧入無盡的溫暖,他情不自禁地說道:“酒妹,大哥耽誤你了,若有來世......”他一句話沒有說完,還未反應過來,嘴巴就被飛撲過來的女孩子用唇堵上。
女孩子無言,隻是將自己的身體緊緊靠在潼宮的胸膛上。和他貪婪而深情的纏綿在一起。
兩人忘情的抱著吻了,一彈指的時間才分開來。他們四目相對什麽也沒說,隻是看著對方幸福的微笑著。也許在這樣的時刻能夠和自己心中。深愛的人一同赴死,也是莫大的幸福吧。
這美麗的場麵並沒有持續很久,一隻長槍從潼宮的背後飛來,貫穿了兩人的心髒。
冰冷的槍尖上,二人的血液如溪流般流淌。而他們手臂始終緊緊的相擁。
直到最後一刻,兩人一同跪倒,他們的鮮血染紅了腳下寬廣的土地,嘴角依舊帶著笑容上半身擁抱在一起氣竭而終。
蘇梔
蘇梔抱著海水的屍體,“咚”的一聲從三丈高的房頂落入了順天城內的白河。
就在他們墜落的地方,大片的鮮血浸染在水麵暈開,又很快被流動的河水給衝淡了。
數十位金銳士迅速追到了河邊的房頂上,朝下觀察者河水的情況。可是除了墜落之處的血痕外,一人一屍落入水中後就仿佛融化了般再也沒有動靜了。
眾人看了一會還在納悶,領頭的隊長忽然意識到什麽。他忙道:
“不好!凶犯一定是順著水流向下遊潛渡了,快追!”
“是!”語畢之後,金銳士分為兩組封鎖河岸的兩邊,迅速向著河水流動的方向追去。
白河水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太行山區群峰上,那些幹冷的雪水。即便是已經六七月份的夏天,河水依舊是陰冷刺骨。
蘇梔在大理寺七天的牢獄雖不至於傷他性命,但其遭受的酷刑也是,在合法的範圍之內最重的。他對此並未有過絲毫的不滿,畢竟自己殺害的全部都是大理寺的官員和士兵,按說他們將自己弄死在裏麵也是合情合理的。
這些刑罰和缺水少吃的待遇,極大地削弱了他的體力。持續不斷的失血,也讓他打不起精神來。
他知道這都是徐鵬授意的,如此哪怕萬一的萬一他的束縛解開了。也根本沒有力氣施展本領殺出朝廷的重圍。
現實確實如此,蘇梔抱著海水的屍體,靜待在水裏等待。等金銳士以為他順水而下了之後,他浮出了水麵換了一口氣,然後奮力地逆流而上朝白河的對岸遊去。
兩根柳葉釘插在他的背上,雖然沒有命中要害。但是幾乎放幹了他身體裏麵儲存的最後一點血。此時此刻他泡在冰冷的河水中,體溫應該不比死去的海水的屍體高多少了。蘇梔每遊一下,劇痛都會從背後傳來,幾乎要讓自己的意識斷電。
他堅持著,試圖讓這疼痛刺激身體勃發出更多能量。可是這一招僅僅支撐他遊到河中心,水流最為湍急的位置。
嘴中他的雙臂在奮力地滑動卻仍然無法前進一分,他還是力竭了。
“海水,你還沒走遠吧,老蘇來陪你了。”蘇梔望著懷中的屍體鼻子一酸,熱乎乎的淚水從眼角中滑出。那淚水仿佛已經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有溫度的東西。
說完這句話,蘇梔停止了在水中的動作。兩人很快便隨順著水流的衝擊,慢慢被卷入到激流當中去。
就在水麵再次沒過蘇梔的頭頂之際。一隻長蒿“嗖”一聲刺破了水麵向著蘇梔直插而來,剛好捅進了他的衣領中。
長蒿在蘇梔的衣服裏快速攪動了三周,將他的衣服緊緊地卷在了木頭上。隨後便開始用力將他拖離水底,重新拉出湖麵。
蘇梔感覺得出來水麵另一頭的人有些力氣,隻是他始終抱著海水的屍體不肯鬆手,再加上水流湍急,恐怕木船上的人此時想要救他也得是一人拖三人的力。
長蒿暴躁的上下抖動了三回,似乎是在催促蘇梔丟掉包袱。人畢竟已經死了,守著屍體也沒有用,再這樣下去別人就算想救蘇梔也救不了了。
可蘇梔仍然無動於衷,那意思也很明了。那就是不管自己是死是活,反正海水的屍體是絕對不會扔掉的。
因此來人幾乎是吐著血,用長蒿將蘇梔,和他死死抓住的海水屍體一起拖上河岸,累倒在荒灘上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