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後,紫豆青便開始了一場孤立無援且的求真之旅。他不能代表大理寺,洛陽府抓住的五個犯人他審不了問不找。官府的文書記錄,他沒有令牌也一律不給看。

紫豆青奔走石窪寺數日,羌族族人也不知這幾個年輕人犯案的原由,隻是知道他們都是好青年,腳踏實地年輕有幹勁朝氣蓬勃。接下來他又奔走侯爺府,私下向府內的下人打聽情況。可他們要麽全然不知內情,要麽則是一聽此事便諱莫如深。

正當紫豆青一籌莫展地在酒樓自斟自飲時,就在這時遇到了張睿。

正在洛陽閑遊的他,他這幾日忽然接到徐鵬書信,信上說讓他照應一下這個六扇門小兄弟。張睿閑來無事,也樂得找點事來幹幹。他聽得紫豆青這十幾天來的所見所想,不禁眉頭微蹙。隨後便指點紫豆青,讓他先不要執著於這個案子。去石窪寺問問近來是否有別的事發生,有沒有人口失蹤,有沒有誰家突然發了財、最近有沒有很多人進來,或者很多人走等等不尋常的事情。

紫豆青聽罷便照張睿的話去碰了碰運氣,果然就被他問出了一件蹊蹺的事情。

三個月前,石窪寺有一個叫做拉巴子的漂亮女孩失蹤了,她之前是在集市上賣青稞酒的。那個時候幾個年輕人還幫忙在洛陽城裏找過她,最後大夥尋到了一家經常買拉巴子青稞酒的客棧。

老板看見羌人來了,趕忙拿出了一個花緞子係成的包裹。就說當時拉巴子過來送酒,二樓的一夥客人見了把她喊上去。她下來的時候歡天喜地的,說是貴人在她這裏定了好些酒,隨後像是給人取酒去了。

過了兩天來了個小廝,把這個包裹送了過來,就說羌人來找她的時候帶給你們。

一行人將包袱打開,發現裏麵是一封書信和好些銀票。

信是拉巴子親手寫的,上麵就說她要去隨一位公子去蘇州成親。讓家裏唯一的奶奶不要太掛念,等來年抱了孩子。會回來看她將她也接過去。

人們將信將疑的把包裹和銀子帶了回去,紛紛都說這事如果是真的,拉巴子怎麽會對自己奶奶連一點提前的準備都沒有,就這麽走了。她平時還是挺孝順的一個姑娘呢。但拉巴子的奶奶見了信落下幾滴眼淚,也就是歎了一聲,說了句孩子長大了,有好人家嫁去是福氣。然後便佝僂著腰進屋去了。

別人再有什麽疑問,也就不好繼續深究了,怕是傷了老人的心。

張睿聽得了這個故事,一雙拳頭不知不覺的攢緊了。他的眼神銳利的匯集在一處,眉間的憤怒越積越深。不等第二天,張睿帶著紫豆青傍晚時分迅猛的糾集了洛陽錦衣衛百戶所的十八號人,將清水侯家的大門給叩開了。

對這個新喪之處張睿甚至裝都懶得裝一下,一把推開全身白衣素縞的世子家丁。隻是冷冷的說,案件出現重大變故需得搜查貴府,所有人不得擅自走動。

錦衣衛裏外裏在這個喪事未了的侯府家搜了一遍、兩遍,並沒有發現什麽與拉巴子有關聯的物件。

待到第三遍的時候,張睿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七八把鐵鍬。他口中隻簡簡單單的蹦出一個字,在現場卻如雷貫耳。

“挖!”

這一下遭到侯府眾人激烈的反對,幾乎就要造了錦衣衛的反。張睿一雙利眼望著這群人分毫未有退縮,他長刀一出下令道:

“全部拔刀,誰敢動一下,殺!所有責任由我英國公之子、南鎮撫司百戶張睿擔著!”

侯府的家臣是比錦衣衛要多得多,但是在那一把把雪亮的繡春刀下。錦衣衛長久以來積攢的惡名起了作用,楞就是沒有人真敢和張睿他們翻臉。

如此,最終就在這極為緊張的氣氛之下。錦衣衛在侯府掩埋炭灰的地方挖出了有焚燒痕跡的三顆珠子和一個銅鈴。這三顆珠子中有一顆骨珠,一顆綠石頭珠和一顆磨圓了的碎玉珠。

這是羌族人串手串的時候,喜歡使用的便宜材料。

這個證據不用說無論是在洛陽府、大理寺還是徐鵬麵前都會覺得遠遠不夠,清河侯府也沒有人會承認任何事情。沒有找到屍體,沒有找到任何的人證。所有的指控都是荒謬的。所有的串聯都隻能是講故事。

但是對於羌族人來說,已經足夠了。因為奶奶說了,這就是拉巴子自己串的手鐲上的東西。

羌人們終於明白了,是清河侯對賣酒的拉巴子見色起意,將她騙到府裏玩弄奸殺了,然後毀屍滅跡。

那五個青年,不知是如何得知了這件事情。他們的所作所為是為拉巴子報仇,由於不想連累族人,也不想讓年事已高的奶奶傷心欲絕。這些年輕人對這件事隻字不提,直到最後為了不讓族裏餓死人,主動投案的那一刻也未說過一字。

頃刻間,羌人心中那旁人難以想象的極度的憤怒,在沉默中翻湧發酵。

羌人長老問紫豆青,是否有辦法讓日渥不基他們五個脫罪。

紫豆青沮喪地搖了搖頭。

羌人長老擁抱了他,對他表示感謝。

這些天,這個漢人為了這件事連日奔走,不求回報,他們全族人都看在眼裏。這些羌人依然將紫豆青視為他們一族的朋友。

隨後,石窪寺羌族全族召開了一場沉默而安靜的全族大會。

而不知道過了多久,紫豆青帶著奔潰的情緒大叫著從石窪寺衝了出來。在外等待他的張睿費了好大的勁,才策馬追上了他。

兩人在山坡上一陣激烈的爭吵之後,紫豆青雙眼布滿血絲絕望的痛哭流涕的對著張睿吼道:

“我的麵前是一千羌民,背後是百萬洛陽百姓。我查不出真相,也阻止不了他們,我還能怎麽辦?我還能怎麽辦你告訴我!!”

隨後悲劇便發生了,紫豆青背叛了信任他的意圖謀反的羌族人,將他們即將暴亂的消息通知了洛陽府。隨後便將這一千羌民引入了死亡的墳地,而他則成為了洛陽的夜羅刹。

三年過去了,看著麵前的這場熊熊的烈火。張睿不禁去想,倘若當年狼九沒有出賣羌人。恐怕那天夜裏,洛陽城的火肯定比麵前的大火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羌人終究會被洛陽城的士兵全部殺死,但他們也會殺掉遠多於自身數量的無辜百姓,為這一場不公而陪葬。同時將仇恨的種子繼續傳播下去。

他難道能說狼九追查真相是錯的嗎?就讓羌人蒙在鼓裏,讓拉巴子、日渥不基他們含冤而死。這樣興許就不會有後麵的叛亂了。

或者是說狼九將此事一力擔起是錯的?即便他知道也不該將自己投身其中,毀了自己的一生?

如果是徐鵬,是大概會說他錯了。

但是張睿知道,狼九就是做了兩件都是正確的事情。這也就是為什麽,在山坡上他無力回答紫豆青嘶吼出的問題。

一千羌民......百萬洛陽百姓。怎麽選...如果二選一...怎麽選?

若是逼到自己頭上,恐怕也隻能這樣選。

隻是若是今天的自己,便能比三年前為那個青年多幾句勸慰罷了。

想到這裏,伏在狼九後背的張睿開口了,他接著狼九對縱火者的感悟之後說道:

“九君,三年前的事情不是你的錯。自那件事之後,我才了解到。河間的的羌人和漢人的矛盾早就積怨已久,並不隻是因為當年的一件兩件案子。洪武初年,為了穩定全國各地的政局,石窪寺羌族原本是一個千戶所。那時朝廷利用關內移居的這些少數民族拱衛城市。但是而後的幾十年裏,九邊建立之後邊疆的防衛體係建成,不再需要這些內地的少數民族衛所,便將羌人衛裁撤了。再過了幾十年,甚至連太祖皇帝建寺封僧的恩澤也裁撤掉了,石窪寺僧人被僧正司除名不再領有錢銀補助。”

“大明在近百年的演變之中對這些外族的融合政策,逐漸變成了驅離政策。矛盾自然而言的就會不斷地升級。你承受的是兩族人民百年而來積怨已久的仇恨和摩擦。它本就該是一場血光之災,生靈塗碳。但你一力承擔了下來,是你救了百萬洛陽人,即便天下人都不知道。但我張睿清楚,是你救了他們。”

出乎張睿的意料,騎行在前的狼九聽了張睿的這番話,並未有明顯的反應。他隻是吸了一大口氣又緩緩吐出,輕聲而又耐人尋味的回了張睿一句。

“謝謝你少主人,隻是這些話和我全無關係。在下記得那些事,隻是紫豆青已死了罷。”

青眼狐

隨著震耳欲聾的炮聲,樓船上的貴胄佳麗們都陷入了驚恐的不知所措的境地之中。人們突然被嚇得蹲伏在地,等到抬起眼來,隻看見賭坊東北角的塔樓被一發火炮,轟碎了兩丈見方的一麵牆。

霎時間爆開的粉塵和碎末脹作一團灰霧,自上而下地籠罩了整座樓。那塔樓是汴京賭場遠近聞名的戲院,每日在樓中聽曲看戲消磨時光的客人數以百計。此時此刻塔樓的中部被幾十斤的炮彈轟入,也不知有多少遊客已經受到這無妄之災的牽連身死樓中了。

及時從樓船這裏,慘叫聲、驚呼聲遙遙可聞,原本熱絡而歡快的賭場霎時間陰雲籠罩。

“這是怎麽回事?有什麽東西爆炸了嗎?”

“像是大炮的聲響,好生嚇人。”

正當船上的人們在困惑中企圖搞清楚目前的狀況,爆炸聲之後不過幾彈指的時間,忽然爆然而起的火焰,從四麵八方包圍了這座瑰麗的建築群。大火綿延著整座汴京賭場數條溝渠縱橫而起熊熊燃燒,將賭坊正正方方的一大片區域,切割成了好幾份。

“著火了!著火了!好大的煤油味啊!”

船上的客人見此情景,再也淡定不了了,他們都慌亂地叫喊著奪路而逃,男人也顧不上自己身旁的美人,隻是像無頭蒼蠅一樣尋找著逃出生天的方向。

“鄒三!快把船靠岸,我們要離開這裏!”

一位身著華貴衣飾的公子哥,一把揪住船上胡人管家的衣領,慌張地對他吼道。

此時此刻這位公子哥全然沒有了之前的儒雅和涵養。

他們這些人都還停在湖中心,再怎麽跑也出不了這艘大船。船不靠岸,誰也逃不了命。

然而不想,這位平時對客人畢恭畢敬、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胡人,竟然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位身份高貴的客人,不但不回應,還將他一把推倒在地上。

“你敢推我?狗奴才,知道我爹是誰嗎?”公子哥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張俊臉都惱怒地扭曲了。

他揚起手就要往名叫鄒三的胡人管家臉上招呼。卻不想“碰”的一聲,還什麽都沒有看清,顱內就傳來了自己牙齒斷裂的聲響。公子哥悶哼了一聲帶著滿嘴的血,被鄒三的重拳放倒在地。幾位漂亮的女子見其受傷,忙得衝過來大呼小叫的攙扶,對著以下犯上的鄒三張口就罵。

旁人見了下人打主人,皆是驚駭不已。都隻道是這下人是不想活了,船上的客人都是千金之軀。他賤命一條,這下不被打死才怪呢。

然而看鄒三的樣子卻是一點不慌,他手上扣著腰間的刀,甚至嘴角還揚起了一絲笑意,自從他聽見了炮聲,望見了這突如其來的火光,立馬便一改先前的順從展露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觀之讓人不寒而栗。

更奇怪的是船頭的侍衛明明見了,卻也沒有一個人來管。他們也和鄒三一樣,似乎都在這大火揚起的一瞬間收到了某種信號。不僅不覺得奇怪,看人的目光仿佛還變得更加冰冷凶狠。

見到如此情景,稍微敏銳的人都已經察覺到,可能有不好的大事發生了。

鄒三打了人之後冷哼了一聲,轉身朝著一處船上的夾板蓋子走去。

他邊走嘴巴邊嘟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