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院長見前妻沉默,繼續以低沉的語調說:“據我這幾年研究,男同性戀者,可能同他們年幼時失去父愛有關,同童年缺少男教師的教育有關,他們渴望父愛,渴望男性的溫柔。”停了停他低頭說:“我是對兒子有愧啊!”

衣大夫不願提起過去,便岔開說:“賈寶玉自小就在一大堆女性中間廝混,人家不也沒有搞同性戀?”衣大夫同前夫的對話,照例是不附和,並不像早年在一起夫唱婦隨。可如今院長也習慣了,他覺得目前能對話也就很好很滿足。

“賈寶玉同那個蔣玉菡就有同性相戀的傾向。”庫院長說。

“那是男人的親昵,不能說同性戀。賈寶玉的性傾向很正常,對女性始終好感。”

“據有關方麵調查,同性戀中有30%的回歸到異性戀,兒子看來可能會屬於30%範圍。”庫院長站起來,在室內度了幾步,“兒子明天要回去,我向董事長請了幾天假,打算送他一陣,再順便回去處理些雜事。董事長說,有關工作向你交代一下。第一件事是衛生局有一個會議,會議期間我們醫院要接待省外的兩家訪問,到時候由你出麵。”

“你得早點回來,這一陣婦產科忙的很。”

庫院長從桌內取出一個精致的眼鏡盒:“你們婦產科真是整天浴血奮戰啊。這副平光鏡是一位眼鏡老板送給我的,鏡片和框架質量上好,戴上很舒服,你拿去用,我已經不上手術台了。我看你有時不戴眼鏡就上手術台,這不行!別以為產婦的血液幹淨,帶hiv的孕婦血液就不幹淨,戴護目鏡至關重要。我已經向董事長提出,配備全產科、外科醫生勞動保護用具。”

庫院長關上燈,同前妻一前一後離開辦公室,回到宿舍,各開各的門。衣裳回頭對前夫掉下一句:“你的房門要上鎖,昨天小區發生兩處夜間入室偷盜的。”庫院長似點頭又似搖頭,隻聽得他輕輕歎口氣。

衣大夫上了床,腦子裏雜七雜八,但一會也就睡著了。她已經曆練出來了,心裏有再多的事也得放一邊,人往往處於許多矛盾之中,**說,關注主要矛盾。主要矛盾是睡好覺,否則明天啥事也難幹好,上午還有一例手術,病人要緊。不一會也就睡了,可是剛睡下,手機響了,是短信聲,一看是“晚安!”,艾教授來的。衣大夫一笑:“神經!”這麽晚了還發短信。

其實這艾教授“晚安”的短信發錯了目標,他原本是發給女弟子柳留梅的。這生活中偶爾出錯的事怕每個人都會遇到,有時出錯變成朦朧詩。

且說柳留梅從縣人民醫院回到學校,得知老頭子來了西華,來了學校,而且給上了幾堂語文課,在學生中引起較大的反響。簡眘則具體的給柳校長匯報了艾教授來校後晚上的休息。

“校長,艾教授是在你的**休息的。他本來要去小鎮的旅館,一則來回有段距離,晚上要是碰上狼怎麽辦?反正你的床是空著的麽。”簡眘沒有說本來是安排艾教授睡自己的床,她是在柳校長**睡的,開始也確實是這樣安排的。簡眘到現在也弄不明白後來艾教授和她怎麽鬼使神差的交換了床。這個問題沒必要讓校長知道,解釋不清楚,解釋不清的問題,隻要不涉及人命關天的問題,幹嗎放到桌麵上?

“你們夜話了嗎?”柳留梅問。晚上睡下的時候,開始了兩人隔簾的例行對話。

“吃過晚飯後,我陪艾教授散步的時候,叨嘮了幾句,睡覺時沒說什麽,他累了一天,希望他晚上睡個好覺。”這是實話。

柳留梅知道老頭子一向晚上話多,在異地同一位青年女性實際上住一個房間,隔著一層薄薄的簾子能不進入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不過她知道已近三十歲的簡眘,不是簡愛,沒那麽多的滿腔激情,是個本分的姑娘,這共眠一間房的老少男女是不會有什麽故事的。

“你覺得艾教授怎樣?”柳留梅問。

簡眘先前沒有同柳校長說起她早就認識艾教授,簡眘自然也不知道柳留梅同艾教授的師生之外的特殊關係。

“這裏的人都說艾教授很有風度,學生竟也是對他沒有陌生感,他離開了以後,學生似乎有種失落感,可見艾教授的個人魅力。”簡眘有意不直接說出自己對艾教授的評價。

“你拿到了碩士畢業證後,該考慮成家了吧?”柳留梅話鋒一轉。

“沒有另一半,怎麽成家?”

“從大學到現在沒接觸愛情?”

“校長,我是個殘疾人,有自知之明。”

“你那算是什麽殘疾?不注意看,很難看出你的右腿受過傷病。不要自悲麽。”

“也不能說沒有遭遇愛情,但是我似乎是個生來就怕愛情的人。我在大學的比較好的女伴,他們婚後幾乎都有失落感,生活都不是理想中的生活,有一位差點自殺,有一位患上精神病。原先我們班裏有兩對金童玉女,那真是郎才女貌,雙方家庭條件都不錯,畢業後也都有收入不錯的工作,但是婚後感情生活都很不如意,有一對正在離婚。舉目社會,離婚率不斷攀高。在男女生活的塵世中,真是一日風波十二時。於其以後可能遭遇沒頂的風險,還不如把自己宅在自己的小港灣,不到風波迭起的婚姻大海中去。”

“像你們這樣的知識女性,不結婚生子可惜了。”

“校長,你不也是單身嗎?”

“先別說我。這幾年,我都在同中學生打交道,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中國青少年的智力問題。首先我對所謂西方人比我們中國人的腦容量大,因此智商高的說法是否定的。已經證明我們中國人的大腦很管用。但是近現代,西方對教育的投入比我們大,重視對兒童和青少年的普及教育,這是直接影響到人的智性的。其中母親的智性性,對孩子的先天和後天的智性都有不可忽視的影響,所以,從民族和國家利益出發,對於知識女性的獨身主義,不應該提倡。我做了調查,班上成績好的學生,一般來說,母親受教育的程度都比較高。”

“校長,我沒有你想的那麽遠。我隻是感到,男人不太好對付。我既不願找不求長進的男人,也不想找追求完美的的男人。因為其實男人和女人都不完美。”

“那你的心目中的男人,應該是什麽樣的?”

“他具有憐憫的心。他視殘缺為美。”

“親愛的簡眘,你可是個有哲學頭腦的女子,相信你也是個有所追求也願視殘缺為美的人。”令柳留梅興奮的是,簡眘的思想觸發了自己深入思考同恩師艾椿的糾結了十分之一世紀還多點的情感鏈,欲離不離又還是不離不棄的關係。

柳留梅同老頭子已經半個多月沒有通訊往來,隻是偶然短信問安,這在兩人的交往中是僅見的。先是她對老頭子要遠去溫州生氣,她是怕他勞累,當然她不知道是同一位女性同行,要不她會氣瘋。後來曾希望老頭子來西華學校,讓他給學生講一講書法之類的傳統藝術,拓寬鄉下中學生的知識眼界。猛不丁過去的同事、追求者白琅空降似的來西華,於是又改變了讓老頭子來西華的決定。沒想到他還是來了,可是又逢她突然病倒。真正是陰差陽錯。按照老頭子的一向關心人的性情,他既然知道自己住院,又為什麽匆匆離去呢?她給他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不接,使柳留梅既焦慮又生氣。

沒幾天,柳留梅接到老頭子一封信,還是個平信,在路上走了整整半個月。既然是平信,在寄信人的心中,那是即使丟棄也無所謂的信,誰都知道,現在的平信丟失率在35%。所以接到信後,柳留梅並沒有像往常立即拆開,其時正在開會,也就順手放進辦公桌上的抽屜內。因為忙,一時也就忘了這封信,直到三四天後,清理抽屜才看到這封未拆開的信。

柳留梅沒有在意老頭子的信,還在於老同事白琅的出現,使他分了一部分心。白琅是位有誌氣的青年,在柳留梅南下以後,他考上了浙江美院的研究生,畢業後被某家畫院聘用。他的國畫和書法造詣已非同尋常,他的作品在市場已經開始走俏,使自己能過上比較優裕的生活。然而感情生活卻不像他的畫作能成氣候。這回是同一位家在西華的美院同學到西華遊曆寫生的,西華教委一位朋友請客時,偶爾談到外地支教的教師時,以崇敬的語氣說到了柳留梅。

白琅立即找到柳留梅支教的學校,白琅的高大帥氣和他一頭藝術家的披肩發,很受學校師生注意。在柳留梅看來,多年不見的白琅顯然氣場大了,這氣場的大小跟人的學養經曆成就財富有關,這位老同事雖有了提升,但是他那做人的質樸還是沒有變,他不屬於文明的野蠻人,拚命用知識為自己斂財而鄙視舊友和貧困人。這個不變很重要。

白琅聽說柳留梅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支教就到期了,他立即表示,原意在這裏呆上三個月,美術、體育課他可以勝任。這裏沒有美術,體育課也上的馬虎,沒有專門的體育教師。看到白琅執意留下,柳校長說:“可不能影響你的本職工作。”白琅說:“我的本質就是遊曆畫畫,我打算完成反映貧困地區山區學校生活的一組寫生,不蹲下來不行。”

白琅的到來,給這所偏僻的山區學校帶來了生氣。柳留梅得急病後,白琅立即趕到縣城,照應柳校長。柳留梅的盲腸炎症,沒有動手術,采用的保守療法,一個星期以後,便出院了。

柳留梅拆開老頭子的信,信很短,但是分量很重。信沒頭沒尾:

“希望你的病無大礙,或許是生活艱苦擔子重引起身體失調,遺憾的不能照看你。歲月飛快,吾老殘加深,缺損猶增,思慮再三,決定關閉感情之門。白發漸遠新世界,殘缺不擾完整人。”

柳留梅看信後,知道老頭子可能真的要關閉感情之門。十二年的感情往來,豈能說斷就斷呢?有一種感情或一種情思,放棄了等於放棄了精神的核心利益。國家有核心利益,少了它會傷國之元氣。個人也有精神的核心利益,沒有它同樣元氣大傷。

星期日的下午,白琅外出寫生,簡眘也跟著白琅外出,無人相擾,柳留梅展紙給老頭子作回信,同樣無頭無尾。

“當年尼克鬆到北京見**,談什麽呢?政治無話可說,**說談哲學。我們現在談什麽?相處了十多年的男女,再談火辣辣的愛情怕是不正常的人。談恩怨?你不是一再說,今生不應有恨。我同意你這種開放淡定的人生態度。

我們也談哲學吧。我的哲學觀是四個字:抱殘守缺。現今從上到下都在談‘追求完美’、‘從優秀到卓越’,也許對搞技術的人來說,需要這種精神。但作為人生態度,這是很累的。我小的時候,就知道生活的艱辛,家在農村,勉強溫飽。小學的課堂在廢棄的牛棚裏,遇到天陰氣味很難聞,父親說,要知足,比我小時候強得多,沒有學可上,成了文盲。我從小學到大學,因為經濟困難,無論飲食和穿著都是不能同家庭條件好的同學相比的。在大學裏,我讀到《曾國藩家書》,使我受到啟迪,曾國藩的人生態度是知足、守成,不抱怨,無野心。他信奉抱殘守缺。正是這種態度,使他和他的家族能在嚴苛的晚晴政治生態中善終。曾國藩為什麽不在他打到了洪秀全之後,有人鼓動他推翻搖搖欲墜的清朝,勸進他像袁世凱那樣做皇帝夢?他不為所動,並及時削減自己的兵權。我以為這同他的抱殘守缺的人生態度有關,他不想‘從優秀到卓越’,可曆史把他放到了卓越的位置。

其實生活實踐,已經使我認同抱殘守缺的人生觀,這種人生觀使我基本上對生活有著樂觀的態度,不埋怨,不攀比。

在西華縣人民醫院住院最後一晚上,有機會看了一場電影,是潘虹主演的《人到中年》,電影中那位中年女醫生,生活中有著許多缺憾,但是她仍然兢兢業業工作,沒有抱怨,她豈不是也信奉抱殘守缺?潘虹本人,年輕時有個滿意的伴侶米家山,可是她成名的心太迫切,不願意選擇當女人,於是名到手了,紅塵中幸福的家庭沒有了。可貴的是潘虹怨恨了一通後,繼續保持她**的人格前行,實際上她是接受了抱殘守缺的人生觀。

在同你相處的開始,我並非沒有考慮到你的年齡,你已不再年輕。衰老當然不是優點,我也知道你的口袋也不優秀,師母曾經的多年癌症,消耗了你本不富裕的家底,退休金又不多。無論你的身體還是物質,都並不完美。但是既然我的心已經屬於了一個人,那我應該平心靜氣接受這個人有殘缺。屬於心甘情願的抱殘守缺吧,我至今不後悔。你說‘白發漸遠新世界,殘缺不擾完整人。’你以為現在才殘缺啊?至於我,也並非是完整人,凡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殘缺。我向來不敢板門弄斧,但這一次我要給你的詩改一下:

白發欣擁新世界,殘缺不怨舊人生。

舊人生,指的是已經走過的人生道路。”

這封信,柳留梅一氣嗬成。

信發出後,柳留梅也就同老頭子現在的暫時的糾結畫了個句號,她相信這是暫時的抵牾。

白琅在柳留梅麵前的再次出現,使她的心湖吹起漣漪,但沒有波浪。她曾經被這個善良的帥哥的摯愛動過心,如同在一棵玉樹或一叢鮮花前會心動欣喜,這應該是美好的記憶。如今都已在中年邊緣徘徊,多了份冷靜,多了份成熟。

“還是一個人嗎?”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柳留梅在白琅的陪同下去山裏麵家訪。

“你累了吧,歇一回。”白琅放下棗木棍,給柳校長在一塊石頭上鋪上一張舊報,自己隨便在校長對麵坐了下來,“先給你講個故事聽吧。你知道我在大學裏談的第一個對象同你在一個城市,前年不知怎麽打聽到我的畫院,給我寄來一張照片,上麵是兩個六七歲龍鳳雙胞胎的合影,蠻可愛的的,說右邊的是女孩叫白白,左邊的男孩名琅琅。不管怎麽說,他以這種方式表示心裏還記得我這位初戀男人。”

柳留梅仰望著蘭天上一片白雲,笑著說:“這龍鳳胎的名字還是挺詩意的。初戀麽,不是那麽容易忘卻的。”她的初戀是個老頭子,現在他打算隱去,不管以後老頭子在不在她的身邊,在不在世界上,有形或無形,都是難以從她的心裏抹去的。

“我的第二個女友,你也是知道的,是位護士,她的父母開著越野車,從上海到淮海,從我的身邊活生生俘獲他們的獨生女兒。八年以後,帶著八歲的女兒到我家,我正在敦煌寫生,母親很熱情的接待了被綁架走的準兒媳。母親說,橫看豎看那八女孩酷似我。”白琅拿起棗木棍,輕輕敲打一塊圓圓的石頭,“怎麽說呢?母親再三問我,是否是我的血脈,對我說,人家結婚成家這麽多年,為什麽帶了個孩子來我家啊?要是真是白家的孩子,就得認下,不能裝孬。要是因為這鬧離婚,我就得要了這個女人。我哭笑不得,我說,媽,你兒子不是孬種,不是沒有德行的人。後來我托上海的朋友側麵了解,她生活的還可以,夫婦間是過日子的那種夫妻。她帶著女兒不遠千裏來看我,並非是暗示這對雙胞胎是我的吧?應該說很夠朋友的,她知道當初她父母強行棒打鴛鴦,對我的心靈造成的創傷多重!”

柳留梅被白琅說軟了心,歎了口氣。白琅舒展的躺在一塊千萬年風化成的石板上,望著悠悠白雲:“雲散雲聚,我和你怕都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山區一起訪問貧困的學生。所以說,你問我還是一個人嗎?這個問題問住了我。我始終覺得我不是一個人,有親情,事業,有友情,有我喜歡的藝術,這些都使我沒有形單影隻的孤獨感,雖然人生也許有一根與生俱來的孤獨神經。”

是啊,人有自己所愛的事,有愛的環境,這是很重要的。

兩人繼續趕路。“我有幸遇到一位老畫師,終身不娶,已經九十多歲。他收我為關門弟子。他其實一生坎坷,解放前他是位熱血青年,大學美術專業沒畢業,就跑到解放區參加革命。他祖父是地主,父親去西方留學過。**選集初版中有對反動知識階級範圍的劃界,包括有‘一部分東西方留學生,一部分大學專門學校教授學生’。這樣這就使他在革命隊伍裏處境艱難。在政治運動中,在極左思潮盛行的時期,他就會很輕易的被劃入‘一部分’,作為反動知識階級的人被批判。可貴的是在逆境中不悲觀,不被政治上重用,打發他去高校教書,他重操舊業,一心鑽研國畫,成為大家。我跟他學畫兩年,更學到他的出世和入世精神。我離開恩師時,他送我八個字:隨遇而安,靜心生活。他說苦難、冤屈、坐牢他都經曆過,看來他在什麽境遇中都能安之若素。”

“我得記下來。”柳留梅從包內取出個本本。

白琅笑著說:“難怪你知識豐富,你是如蜂釀蜜。”

“記憶再好不如文字。且年齡增大,記憶減退了。”

“等我回去後,寄給你一本我編寫的關於豐子愷人生和繪畫的一本書,因為我的研究生論文寫的是豐子愷的繪畫。我的書上有論豐子愷的人生觀,他對人生的看法同我的恩師的看法,主旨是一樣的。這段話是:你若愛,生活哪裏都可愛。你若恨,生活哪裏都可恨。你若感恩,處處可感恩。不是世界選擇了你,是你選擇了這個世界。既然無處可逃,不無喜悅。既然沒有淨土,不如靜心。既然沒有如願,不如釋然。”

“這話說的很超脫。不過‘是你選擇了這個世界’這句話中如能加進‘無奈’就更好,說成‘是你無奈選擇了這個世界’,你看如何?”

“我的柳校長,你這位優秀語文教師是名符其實,這‘無奈’二字加的好,我們真的是別無選擇來到這個世界。”

兩人說著說著到了一位學生家裏,同學生的家長說上一會話,然後又向下一位學生家走去,一個下午走了七八家,雖無物質上的幫助,但精神上的鼓勵還是有的,讓學生和家長知道學校是關心他們的,鼓勵他們在困難中堅持上學。所謂家長,大多數是學生年邁的祖父母。

家訪,是親近的一種很質樸的方法,中央領導視察基層,都要去百姓家裏走走麽,然而這種很人性化的方法,反而在許多單位裏“家訪”不見蹤影。比如說,在大學裏,校長書記半年一年中有幾個去教師家坐上一會?在企業,廠長書記幾乎是很忌諱去員工家裏嘮嘮的,怕被說成拉幫結派。當官的人一個個世故的不行,我們現在所缺少的是懂世故但不世故的人。在聯係群眾問題上,常使帶烏紗帽的顯出脫離群眾的麵具官僚。

柳留梅同白琅返回學校的時候,已經是夕陽隱到山後的傍晚,為了抄近路,兩人從一片密密的樹林中穿過,進得樹林深處,聽得有淒厲的聲音,柳留梅有些驚憟,白琅遲疑了一會,握緊棗木棍,尋著有呻吟的方向而去,但見一位黑衣人,在有些朦朧的林間向樹叢中快速隱去。白琅衝過去,見地上躺著一位女孩,頭發蓬亂,長褲已經被剝去,隻剩一條紅色三角褲。

柳校長一看便知是初三班上的女孩梅梅,快步上前,扶起來,給穿上長褲。梅梅一下哭了起來,抱緊柳留梅。

原來,梅梅聽奶奶說,趕集的時候回來,遠遠看到柳校長同一位個子高高的不男不女的人到這邊來了,梅梅笑了,不男不女的人一定是白老師,就知道是老師來家訪的,下午四點就在路口等柳校長,還在一個布袋裏放了幾個窩窩頭,柳老師喜歡吃玉米麵窩窩。估計老師們回去時會經過這路口。大約五點碰上了村書記的兒子,他騙她說,剛才他見到柳校長進了鬆樹林,其實那是白琅和柳留梅還沒有進鬆林。梅梅估計老師抄近路回校,但那一條路並不好走。梅梅見柳老師心切,沒有多想便快步黑鬆林,村長的兒子尾隨梅梅,這個三十多歲的村官兒子早就垂涎村裏的美女梅梅,欺負她是勞改犯的女兒,抱住梅梅,欲行不軌。

白琅見地上有血跡,但見梅梅沒有傷著。梅梅說她把家夥的手抓傷了。白琅便小心拿起那片有血跡的樹葉,用紙包好,地上還有幾根頭發,也不隻是誰的,白琅也用紙包好。好在梅梅還沒有受到實質上的傷害,又加上天已薄暮,更考慮到梅梅是個女孩,便沒有立即報警。

兩人送梅梅到家,天已擦黑。梅梅奶奶無論如何要留兩位老師吃了晚飯再走。兩人拗不過,一人吃了一碗手工雜麵條,然後找了村上的兩位五十多歲的老漢,打著火把陪送回去。村裏已經很難找到年輕人。半路上簡眘姐弟等幾位教師,幾乎是傾巢出動,舉著火把,去崎嶇的山路上迎接未歸的柳校長和白琅,見麵時抱成一團。因為前不久,這裏還發生晚間野狼傷害牛羊的事。

星期一中午,中飯後,梅梅找到柳留梅,告知誰是壞蛋。柳留梅問:“一定要報案?”

“嗯,我想了一夜,這壞蛋不揪出來,以後還要糟蹋人。”

“梅梅,你這樣想是對的,但可能你的名譽會受到傷害,想過嗎?”

“想過。你給我們講林覺民《與妻書》,他為了中國,為了天下人幸福,勇於犧牲,我個人一點名譽損失算什麽?再說我的名譽到底好不好,還在於我自己行為端正。”

“你說得對,我支持你!”柳留梅找來白琅,兩人一合計,便向派出所報了案。白琅向刑警交出的證據非常有力,最後把犯罪嫌疑人抓獲,有恃無恐的村書記兒子沒有想到犯人的女兒會報案。派出所長等三位刑警,押解犯罪嫌疑人在學校停留了片刻,村書記也跟了上來,所長對村書記說:“把你兒子抓起來,其實也是保護你兒子,要不他可能要繼續犯更多更大的罪。法律無情卻有情。”這段話被柳留梅聽到,覺得這位三十多歲的所長了不起,不僅辦案神速,而且說話很人性化。貧瘠的土地上隻要有人才就有希望。

人才從哪裏來?隻有通過教育,讓每個孩子從小能上學,學校有好的老師。教育可是最大的民生之一。

強奸未遂案處理完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周末,白琅很自然溜達到柳留梅同簡眘的房間,不一會,簡眘的弟弟了來了,他們原是一個地方的人,有一種鄉誼吧,能夠相聚到這個貧瘠的山區,很不容易。聚散原有緣!

“我看,世上這女孩不能生的很漂亮。”白琅到的地方多,這鄉間中學圈子裏年齡最大,經常是首先出議題,“比如說,梅梅這女孩,我很擔心她以後走上社會麻煩多。”

簡眘是社會學研究生,見識也不少,這議題正對上她的專業,她說:“我不同意老大的看法。西方世界有句時髦的話——beautypremium,翻譯過來是‘美麗貼水’,九十年代中後期吧,《美國經濟評論》有篇比較吸引人眼球的論文“美麗和勞工市場”,認為美女的社會得益遠比醜女高,一般要高出10%左右。美男也是如此,俊男的收入比醜男的收入高得多。我信,我們老大是帥哥,他的收入可遠遠比我們高啊。”

簡眘的弟弟說:“白哥是靠他精湛的畫藝發財的。不過帥哥加帥藝就更成大佬。”

大家笑了起來。白琅摸摸不修邊幅的臉,有點不好意思:

簡眘的弟弟忽然想起美麗的梔子姐,歎了口氣說:“我同意老大的意見,美麗的女孩很容易遭罪,我那位叫梔子的大姐就是因為她人生的很美,連連受打擊。”簡眘隨後簡單的敘述了她的弟弟同梔子的關係以及梔子的遭遇,大家不免唏噓一陣。

柳留梅作思考狀的說:“我看簡眘你不妨做個社會調查,調查二十個美女和二十個醜女,就他們的遭遇和收入等問題作調查、作比較,看能得出什麽樣的結論。我以為西方的調查結論,和我們中國的社會實際不一定符合。在我們國家,如果隻是形體外貌上的美,不一定獲得成功,其中許多美女的人生往往是畸形的。在我國,無論美女還是俊男,如果沒有德性和才能,歸根到底不會得到幸福,幸福除了物質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還是柳校長說得對。我以為,在我國,有了真正才能,無論美女醜女俊哥醜男,都可能獲得相應的財富。比如說我們老大,他是很帥,但他的收入不是靠買他的帥,是靠他那支畫筆,不是嗎?”簡眘弟弟這段話,引起又一陣笑聲。

白琅笑著拍拍簡眘弟弟的肩:“小老弟,我看你才是俊男,但你是個軟件行家,以後你的財富可不是我靠畫筆能趕得上的。但是我以為人生主要的不應著眼攀比財富上,你們誌願來這山區,為貧困地區的百姓服務,就表明了你們年輕的人生並不是一心鑽錢眼。我們很快會離開這裏,各自謀生做事,但到哪裏都不應一心想著為自己過得舒服。”

柳留梅帶頭為白琅這段話鼓掌。

白琅的到來,使得柳留梅支教的生活有了厚度。他又贈送給她一個能上網的手機,使得她在百忙一空中能偶能上次網。這裏的生活因為忙碌而不枯燥,但是同外界的溝通確實有限製,沒有寬帶和有線台,極大的影響信息流通。

有次在手機的網上,柳留梅偶爾捕捉到那位“杜憲”的信息,她的博客上《說鬼》總算有“之三”,看來她也很忙,少有心思在博客上打理。《說鬼之三》有點意思:

從大學殯葬專業來實踐的一位男生,拜我為師,人級聰明,兩個月後能**幹活。因為我奶奶病故,請假回家奔喪。回來後徒弟給我說了他的奇遇。有天他一連容妝幾位逝者,尤其在一位女孩身上頗費腦筋。女孩是死在一個很古老的男女故事裏,他很愛男友,男友無情的拋棄她,無助而絕望的她上吊而死。可能吊的時間長了,這舌頭縮不進去。這人的舌頭本就不短,故稱舌條。這舌條伸縮原本受大腦指控,伸縮自如。上吊的物理作用,使舌條被擠壓到嘴外邊。因為腦死亡了,吊死者的舌頭難以縮回。

我的徒弟麵對舌頭在外的女孩犯愁了。這女孩生的窈窕無比,徒弟說假如她活著,真擔心她會飄起來。女孩容貌也不錯,徒弟說比他曾經的女友漂亮十倍,徒弟是因為所學專業被女友拋棄。也許是徒弟被愛情遺棄,所以覺得對方不漂亮。我其實是個生的很一般女孩,可我男友說我很漂亮。

我聰明的徒弟立刻想到母親,他的母親是醫生。他打電話給母親,說舌頭縮不進去怎麽辦?母親一聽急了,以為是兒子的舌頭出問題,立即打車到殯儀館。見到兒子,鬆了口氣,見兒子舌條伸縮正常,但見到已經沒有生命的女孩,她的舌頭伸在外邊,還是很難受,女醫生動用平生所學,使女孩的舌頭基本縮了回去。我的聰明的徒弟在女孩的頸旁放上一束鮮花,大體上遮住了尚在嘴唇邊的一點舌尖,剛剛被初吻的女孩,舌尖往往留在唇邊。

是晚,我的困倦的徒弟朦朧中見到白天那位被容妝的女孩,飄飄而來,麵容姣好,皮膚雪白,呼吸若有香味。她身上係根彩帶,如風箏樣在房間飄啊飄。徒弟說,一連三個晚上都是如此。徒弟說,她沒有告訴別人,他隻是希望還能在夜間看到她飄飄而來。

“人家是來感謝你的?”我對徒弟說。

鬼乎人乎?

柳留梅看到“之三”,不竟拍案叫絕,這不是成語“吹氣若蘭”的極妙注釋嗎?古時形容美少女身輕如燕,口吐香味。

柳留梅看完“杜憲”的《說鬼》,聯想到英國哲學家羅素所說:“戰爭、屠殺以及迫害等,都是企圖擺脫厭煩無聊的一些方式,甚至與鄰居吵一架也比無所事事要強。”

用戰爭、屠殺來對付厭煩無聊,代價太大,吵一架後還是無聊,聽聽殯儀館的“杜憲”說鬼故事,倒是對付厭煩的好方式。《聊齋》之所以能千秋萬代,在於它確實是能使你暫時忘卻厭煩的異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