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珂府,花廳。

謝安端著酒樽,正在慢慢的品著蒸餾酒,聽到司馬珂說到羯趙大軍南下之事時,頓時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他眉頭緊蹙著,陷入了沉思。

許久,謝安才緩聲說道:“此次出征對兄長過於凶險,最好不要前往。”

司馬珂神情一怔,問道:“為何?”

謝安搖頭苦笑道:“中央軍大都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無論是王敦之亂,還是蘇峻之亂,哪次能守住?王丞相若論治國之政尚佳,卻非領軍之帥才。而羯人縱橫中原,威震漠北,橫掃關西,群雄盡皆束手,幾乎無敵。若是郗司空之京口流民軍,或可與羯趙一戰,今王丞相率天子軍出征,無異於率群羊博虎,必敗矣!”

司馬珂神情不禁微微激動起來,說道:“賢弟此言謬矣。此事大半因我而起,豈可抽身事外?事若不濟,我亦當與大晉王師同進退,共生死。否則豈非為天下人恥笑?”

謝安哈哈大笑:“賢兄差矣!王丞相人中之傑,豈會立於危牆之下,將家族和己身置於險地?我料王丞相大軍必不敢過江,隻會遣小股部隊敷衍了事,曆陽郡必失之!就怕賢兄少年熱血,又非丞相之親信,反而當了擋箭牌,白白被人陷害。”

司馬珂心中一震,問道:“此話怎講?”

謝安緩聲道:“渡江救曆陽必敗無疑,王丞相自是心如明鏡,必然隻會以重兵死守慈湖、牛渚、蕪湖一帶,踞長江天險以抗羯趙。然則曆陽郡不可不守,則必遣與其素日交情不深者前往,恐怕長水校尉紀公、步兵校尉周道和,還有賢兄,皆在其中……”

謝安頓了一下,歎道:“故賢兄此去,必然凶險萬分。王丞相假黃鉞,有先斬後奏之權,賢弟不可抗令不遵。賢兄雖然勇武無敵,又豈擋得千軍萬馬?若是作為先鋒,輕則折損羽林騎,重則有性命之虞,百無一利。縱然賢弟武藝超絕,就算身陷重圍亦可殺出一條血路,然則羽林騎乃陛下與賢弟的一片心血,若因此折損,豈非是到頭一場空?”

聽到謝安這般說,司馬珂不禁陷入了沉默之中。

謝安說得不無道理,王導這樣的老狐狸,他自己有多少斤兩,中央軍能不能打,他心中怎麽會沒有點數?對於他來說,家族的利益才是至高無上的,怎麽可能會去傾巢而出,打一場沒有把握的仗。此戰就算成功了,對於他和整個琅琊王氏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但是一旦中央軍被打光了,他就失去了在朝廷的話語權,而更重要的是,庾亮肯定借機落井下石,到時就算是郗鑒跟他再鐵,恐怕也無能為力,這對琅琊王氏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

所以這一戰,正如謝安所分析,王導肯定不敢舉全軍主力渡江而去,必然死守長江南岸,而曆陽郡也必定會被其放棄。然而,他既率大軍出征,不可能不進曆陽,必然會派小部分兵馬裝模作樣去駐守。這部分先鋒兵馬,說白了就是做送死的炮灰。

而他的羽林騎,恐怕也會在先鋒軍之列,屆時輕則折了羽林騎,一場心血白費,重則丟掉性命。他前幾天拒絕了王導聯姻的請求,王導自是不會把他當做自己人,所以他多半也在炮灰名單之列。

謝安見司馬珂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忙道:“賢兄亦不必緊張。隻需讓陛下出麵,隻道大軍出征,京師有安全之虞,留下羽林騎護衛京師,亦可維持城內治安,王丞相亦不能勉強。畢竟賢兄年方十五,羽林騎也新立,彼等皆朝廷元老,豈能勉強賢兄?”

說來說去,謝安還是建議司馬珂躲過此次出征,退一步海闊天空,大丈夫相時而動。

就在那一瞬間,司馬珂都有點心動了。

然而,一道靈光在他腦海裏一閃,使得他又打消了這個逃跑的念頭。

“若是曆陽城被破,則會如何?”司馬珂問道。

謝安沉默了,沒有說話。

羯人一向喜歡屠城,尤其是石虎,更是屠城狂魔,“至於降城陷壘,不複斷別善惡,坑斬士女,鮮有遺類”。

至於後來的羯族人侯景,在江南大肆掠殺,使原本人口眾多,千裏沃土的江南變得屍橫遍野、荒無人煙,使南方多年發展來的繁華盛世毀於一旦,更不用說羯人是多麽的凶殘和暴虐。

而這次羯人含憤而來,意欲複仇,可以想象,一旦曆陽城被破,漢人的命運可想而知。

這將是曆陽郡的一場浩劫!

他眼前仿佛看到一副慘絕人寰的畫麵:遍地屍骸像嚴嚴實實遮蔽了大地,屍骸身下的泥土已變成厚厚的褐色那是血,那是幹枯的鮮血;無數的昏鴉、黑鷲圍攏在幹枯手臂組成的森林中,它們放肆地啄食著手臂上皮膚和肌肉,直至那手臂變成一根枯骨;江水滔滔,順流而下的江水上飄滿了浮屍。

如果曆陽城破,數以萬計的百姓被屠戮,雖然是胡虜之罪,卻是因為自己而起。自己殺胡是沒錯,如果因為殺了小股胡人,引來胡人大軍南下報複,數以萬計甚至十數萬的百姓因此遭殃,自己也難辭其咎。如果自己在關鍵的時刻卻躲起來了,不管以後會有多輝煌,都將成為史上不光彩的一幕,整個朝廷上下都會為之齒冷。畢竟他根基淺,目前唯一能拿出手的功績便是陣斬石韜,如果因此而丟了曆陽郡,上十萬的百姓被屠戮,他的功績便是負的,之前辛苦立起來的豐碑般的人設也將倒塌。

所以,這一次征戰,他不能躲!

他必須率羽林騎全軍前往曆陽郡,與曆陽軍民血戰在第一線。就算最後破城,羽林騎是騎兵,突圍的機遇還是很大的,至少自己曾經盡力過,奮戰過,而不是袖手旁觀,讓曆陽郡百姓坐以待斃、引頸就戮。

司馬珂緩緩的站了起來,臉色變得極其嚴肅起來,激聲道::“當今之大晉,眾人盡皆趨利避害,隻顧家族利益,精於算計利害得失,不顧家國大義,不顧蒼生黎庶,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何以為家?”

其實,也許這也怪不得世家大族,老司馬家欺負曹魏孤兒寡母得國不正也就罷了,宗室內部也為了自身的利益,廝殺得死去活來,八王之亂才是傾覆中原漢祚的真正原因。帝王家宗室都如此,還有什麽道理要求那些世家大族談民族大義?

隻是,司馬珂這番話,卻把謝安震住了,猛的站立起來,望向司馬珂的神色,已然變得肅然起敬。

司馬珂滿臉堅毅的神色,朗聲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為了曆陽郡內十數萬百姓,縱刀山火海,萬丈深淵,九死而不悔,雖千萬人,吾往矣!賢弟不必再多勸!”

這一刻,謝安徹底動容,激聲道:“愚弟果然未看錯賢兄,如今大晉,人人皆為自家利益,未曾半點思慮家國蒼生,賢兄未及弱冠,卻有如此大義,愚弟愧不及也!”

說完,謝安對著司馬珂深深一揖,這才說道:“賢兄此去,當隨機應變,戰場瞬息萬變,愚弟亦無良策。隻是石趙大軍,多為漢人,我料那石趙大軍中之漢人,必如無根浮萍,受盡欺淩,縱然從軍,亦是迫不得已。華夏漢人傳承千年,豈是羯人夷狄之族所能臣服?賢兄若能尋機分化之,引發漢人歸漢之心,或許有幾分勝算。”

謝安說的沒錯。

此時石虎剛剛主政,大規模的修建宮殿園林、造甲兵船隻等暴政活動,以及大規模的屠殺活動還沒開始,故中原的漢人還有八九百萬人。而羯人不過幾十萬人,直至十餘年後,到冉閔殺胡之前,才發展到近百萬人。

所以石趙軍隊還是以漢人為主,其次是羯人和匈奴人,再次是羌人。漢人在石趙政權主要是文臣,幾乎沒有高級將領,但是基層兵卒,還是漢人占了大半。

若是能從這方麵做文章,的確或許有一絲勝算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