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取經由唐僧擔任名義上的項目負責人,他是取經這個故事理論上的總線索,弄清他的來龍去脈似乎很重要。本來唐僧的背景很清晰,但由於小說的版本問題,他這一世肉身的身世又略顯複雜。
7.1不同版本的唐僧身世之謎
小說中反複提到,唐僧是如來的二弟子金蟬子,也就是須菩提尊者轉世,但就這一世而言,他是大唐高僧陳玄奘。根據天庭的基本規則,他並不保留前世的法力甚至記憶,就是一介凡僧。需要再次強調的是,《西遊記》中的陳玄奘,是李春芳原創的一個小說角色,絕不能等同於曆史上創立唯識宗的唐代高僧玄奘法師。
現行市麵流通的《西遊記》主要有明、清兩種版本,所謂明本的代表如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根據北京圖書館世德堂本膠片整理而成,1980年又根據明末崇禎年間的《李卓吾批評》重新整理再版。但事實上,在世德堂本和崇禎本之後,清代流傳至今的至少還有六種刻本,與明本均不盡相同,這其中最大的一個出入便在於増加了一回專門交代唐僧的身世。
清本前八回與明本相同,但第九回《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複仇報本》卻是新増,詳細講述了唐僧的身世,說是他父親陳光蕊高中狀元,娶了丞相殷開山之女殷溫嬌,卻被水賊劉洪打殺,殷溫嬌將嬰兒用木桶漂出,被金山寺僧人所救,當了和尚。十八年後唐僧得知身世,到京城找到外公殷開山,尋到劉洪得複大仇。再然後把明本的第九、十、十一、十二共四個章回糅合成第十、十一、十二僅三個章回,從第十三回起又歸於一致。目前市麵流傳僅少量版本如吉林文史出版社等采用該版本,更多版本采用明本,但也將《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複仇報本》作為附錄,插在第八、第九回之間。
這一段涉及到主要角色唐僧的身份來曆,很多研究者進行了深入剖析。吳閑雲指出,打殺唐僧之父陳光蕊的水賊劉洪其實才是唐僧的生身之父,殷小姐早己與之有情,甚至珠胎暗結,所以殷丞相才被迫匆忙為殷小姐拋繡球招親,想找個宅男接盤。但劉洪不忘前情,在河邊癡癡守候,打殺接盤俠陳光蕊,奪回了殷小姐,這也就是殷小姐甘願服侍他18年而不報案的真實原因。六鈴使者更敏銳地捕捉到一個信息:暗中保護取經的神仙隊伍中的四值功曹中的時值功曹也叫劉洪!由此引發了更多的解讀。甚至還有人推導出唐僧的真實身份是唐高祖(李淵)的嫡五子,在玄武門之變中幸免。唐太宗老來良心發現,但又不敢認弟弟,所以封他為禦弟作為補償!這些解讀應該說都還是挺有意思,但我也必須遺憾地告訴這幾位作者以及他們的擁躉:這一段很可能不是李春芳原著,而是清代以後的人加上去的。
如果我們拋開明本的《附錄》這一回,第八、九回銜接得很好,完整而流暢地講述了觀音誘使(而不是迫使)唐太宗自願派出取經團的故事。如果非要在這個過程中插入整整一回來講唐僧的身世,反而生硬。而且全書文風非常統一,通篇都是詩詞比興,即便普通的敘事和對白也盡量講究排比對仗。比如白骨精第一次變做小姑娘出場:“變做個花容月貌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附錄》這一回文風卻大相徑庭,全是白話,無一詩詞比興。《西遊記》文風幽默,算是一部喜劇,《附錄》講江流兒(玄奘)悲慘身世,殘忍複仇,卻充斥著一股悲慘世界的意味,與全書文風嚴重不符。更嚴重的是該回第一段講時間到了唐太宗貞觀十三年,並簡單描述了一下帝都長安的繁華,這段文字在明本第九回(清本第十回)開頭處又重複出現,更顯文理不通,顯見是生硬插入,而非原本有之。
清本中還有一個明顯不能自洽的問題:取經出發的年份一貞觀十三年,有好幾件大事都發生在這一年。
這其間有一個大問題,貞觀十三年,陳光蕊剛結婚,兒子就出生了,而且年內長到了十八歲?這不符合基本邏輯。很多分析者認為這是作者故意留下的邏輯漏洞,目的隻是為了指明一點:這一切都是人為操縱的,而操縱者正是負責取經項目的觀音。我認為這些前輩在這個問題上過於牽強了,《附錄》中江流兒的複仇故事無論在邏輯還是文風上都和全書格格不入,這並非什麽高深莫測的安排,恰是清本生硬插入的佐證。觀音操縱整個事件不假,但也無需用“貞觀十三年”這麽淺顯的“破綻”來提醒讀者。李春芳是狀元宰相,請不要用縣丞小吏的水平來揣度他。
所以,人民文學出版社版隻將江流兒複仇這一回作為附錄,而不視為正文,是有道理的。我們在解析李春芳寫作《西遊記》這部官場巨著時,這篇附錄不能太過當真,甚至要排除它的幹擾。
7.2為何改在貞觀十三年
曆史上的玄奘法師是在唐太宗貞觀三年(629)踏上取經路,這個史實本無必要改動,但作者終究寫成了貞觀十三年(639),應該說他也有一些講究。
1)作者向自己艱辛的仕途打拚致敬
曆史上的玄奘法師生於隋文帝仁壽二年(602),在貞觀三年(629)27歲時踏上取經路。但很遺憾,李春芳並未這麽年輕就考取進士,踏上仕途,他登科時己經37歲了。既然如此,那不妨在自己的小說中輕揮一筆,讓唐僧也在37歲(貞觀十三年)才踏上取經路吧!
向自己早己逝去的青春致敬!
2)唐太宗險遭九成宮之變刺殺
除了讓唐師父等到37歲才出發,我們還可以看看貞觀十三年到底發生了什麽,這一年最顯眼的大事件莫過於九成宮之變。
九成宮,位於今陝西省寶雞市麟遊縣,即隋文帝(楊堅)興建之仁壽宮,貞觀五年(631)擴建後改名九成宮。阿史那結社率,突厥始畢可汗(阿史那咄吉)之子。貞觀四年(630),突厥為唐所滅,大量突厥貴族投降,唐太宗處理他們的政策是封為閑職,圈養起來。貞觀十三年四月戊寅,唐太宗臨幸九成宮。阿史那結社率糾集突厥舊部四十餘人,企圖刺殺舉事。結社率利用職務之便,在行刺前對九成宮的警衛進行了偵察研究。他得知晉王李治(即後來的唐高宗)會在四鼓時分開門辟仗,於是計劃趁此時“馳入宮門,直指禦帳,可有大功。”這個計劃本身設計得很好,可惜當夜起了大風,晉王沒來開門。但結社率的人己經潛入九成宮,隻好孤注一擲,強行攻打宮門。即便如此,他仍做到“踰四重幕,弓矢亂發,衛士死者數十人。”(《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五)所幸折衝都尉孫武開(不是孫悟空)率衛隊奮死守住禦帳。結社率見急攻不下,隻好逃離,後被逮捕正法。
盡管九成宮之變以失敗告終,但不得不說結社率計劃周密,所帶四十餘死士戰力也很強,如果不是一場意外的大風,恐怕當真“可有大功”!所以,貞觀十三年,九成宮之變,這個年份對大唐來說異常不詳,唐太宗也確實是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寫他魂遊地府很合適。
3)祭奠反佛鬥士傅奕
作者這個動機就又有點體現他明末黨爭中練出來的辛辣刻薄了。小說中唐太宗還魂後,立即按崔判官等人吩咐大開水陸法會,超度亡靈。太史丞傅奕上疏反對,《西遊記》全文引用了曆史上傅奕這篇著名的《請除釋教疏》:
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誘愚蠢,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口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係之人主。今聞俗徒矯托,皆雲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神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為信。
宰相蕭瑀則與傅奕針鋒相對,當廷辯論。按小說言,蕭瑀贏得了辯論:“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陳者,罪之。”’但小說全文引用了傅奕這篇名垂千古、時常被後世反佛人士津津樂道的戰鬥檄文,汪洋恣肆,雄辯高談,給所有讀者上了一堂反佛理論課。反之,既然當時蕭瑀能與傅奕激辯,顯然也說出了一些道理,但《西遊記》卻一句都沒引用!反而是在傅奕盡情演講完後,將曆史上蕭瑀最終認輸的一句“地獄之設,正為是人”作為蕭瑀的辯詞,然後莫名其妙地就宣布蕭瑀獲勝!這就是典型的明褒暗貶,和全書表麵弘揚佛法,實則刻薄譏諷的基調完全一致。
曆史上蕭瑀和傅奕這場辯論遠非在貞觀十三年,而在唐高祖武德七年(624)。貞觀十三年,恰是反佛鬥士傅奕去世,享年85歲。64歲的蕭瑀也早就告老還鄉,不當宰相久矣。作者偏偏把這場著名的辯論穿越在貞觀十三年,祭奠傅奕一這位曆史上著名的反佛鬥士。前文所說唐太宗與法琳和尚的劇烈衝突,其實也就發生在貞觀十三年。某黨爭高手故意穿越時空,實為揭人傷疤,辛辣諷刺。
4)魏征上《論慎終疏》
貞觀十三年,唐代最著名的諫臣魏征(也就是小說中夢斬涇河龍王的所謂人曹官)發表了著名的《論慎終疏》,稱“恐太宗不能克終儉約”。當時唐朝己建立二十二年,繁榮盛世氣象初顯,但太宗也流露出一些懈怠跡象,驕奢**逸的作風開始抬頭,很多堅持多年的好做法也逐漸廢弛。李唐王朝建立之初,厲行崇道抑佛,正是在貞觀十三年,唐太宗宣布放鬆對佛教的壓製,允許適當傳播,一如玉帝在這一年派出取經團,在西天路上散布佛法。
所以,貞觀十三年,玄奘達到了作者中進士的年齡37歲、阿史那結社率發動九成宮之變、反佛鬥士傅奕去世、唐太宗與法琳和尚發生劇烈衝突、魏征上《論慎終疏》,這麽多理由湊一起,足以促使作者把唐僧踏上取經路的年度稍作修改到此年。
7.3被逼成長的司禮監小太監
人們常說《西遊記》的一個主題是讚頌唐僧的堅定意誌,但細看唐僧卻不是主動踏上取經路,更多是半推半就、騎虎難下地被唐太宗派出,並被三個徒弟架到了西天,談不上積極,更遑論堅定。
唐僧有許多性格缺陷,尤為突出的就是膽小怕死。有人說唐僧前九次取經被妖怪吃了九次,所以對妖怪的恐懼融入到了基因。我覺得這有點詆毀孟婆湯的質量,而且似乎把轉世這種封建迷信和遺傳基因選育的科學技術搞混淆了吧?應該說作者的本意這就是唐僧(金蟬子、須菩提)自身的性格,無論如何轉世都這樣,這和法力神通、官爵地位無關。
唐太宗最初禮聘唐僧,隻是讓他來主持法會,根本沒想到會有後來的西天取經。觀音先化作疥癩僧人指教唐太宗發起取經工程,然後突然現出真身,惹得滿城凡人跪拜。唐太宗也不惜血本,又是花大錢買袈裟、錫杖送給唐僧,又是屈尊與其結拜,弄得唐僧騎虎難下,隻好接下這趟苦差。回到洪福寺中,弟子們問他真的要去西天,不怕路途險惡?唐僧回答:“我已發了弘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其實表露了心跡一真不是他自己想去,實在是王命在身,不得不從呀!所以真正堅定取經信念的不是唐僧,而是唐太宗。沒辦法,地府一日遊實在太恐怖、太揪心,再也沒有比這更能促使唐太宗(世民)誠心向佛的手段了。
不過唐僧本人確實是得利最大的個體,他被逼取經成佛,就像不愛學習卻被家長、老師逼著考上大學的孩子。但家長、老師對孩子是真愛,玉帝、如來對唐僧呢?這就得從他暗喻的明朝官場角色 司禮監小太監說起。
司禮監是明代內宮第一署衙,號“內政事堂”,最為權重。其中,司禮監掌印太監負責保管禦璽,自然也就代行蓋印的手續,司禮監秉筆太監代行皇帝在奏章上批紅的手續,他們實際上代行了國政。另一方麵,司禮監又兼領了提督東廠的職能,充當皇帝的私人秘密警察,權焰更是炙天。不過,和人們不了解禦馬監的真實權力相反,後人往往隻注意到司禮監炙手可熱的實權,卻忘了它的本職。
司禮監理論上的本職是收撿皇帝的筆墨紙硯、文書印璽。對外文書實際就是國政,但皇帝自己要讀要寫的書也不能不管啊,總得有人去幫皇上找書、印書來看。所以司禮監有搜集、整理、印刷書籍的一整套職能,既是圖書館也是印刷廠,而它這個印刷廠就稱作一經廠。嘉靖十年(1532),朝廷核定了內府工匠的編製,共12255名,其中司禮監經廠占1583名,這其中又有:箋紙匠62名、裱背匠293名、摺配匠189名、裁曆匠80名、刷印匠134名、黑墨匠77名、筆匠48名、畫匠76名、刊字匠315名,總1275名,是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人員分工最細密的專業出版印刷機構。
司禮監的大小宦官很多,有的是真正的書僮、印刷工,有的則被皇帝利用,走上了國家大政的舞台。幹政的這一類必然最得寵幸,那皇帝是如何來表達某位小公公的寵幸呢?常用方式就是一取經。
沒錯,在經廠幹苦力的就是還沒得寵的,被皇帝派去取經來給朕看的,就說明登堂入室啦。
現在,我們的唐僧,也就是須菩提公公,己得皇帝(是玉皇大帝、唐太宗,還是嘉靖帝?您自己考慮)欽點,前往西苑取經!不過取經之路不是一帆風順,既然你即將走上權力中心的舞台,那老司機們也要先考考你。這種私臣提拔的考法就不是科舉糊名閉卷那一套了,一路都是麵試。內宮外廷的諸般勢力都會故意設置各種障礙,等著你去和他談判放行,談判中他就可以看看你這位即將上車的新司機以後好不好合作,有時也順便逼你幫他一點點小忙。小公公走一遭,取回經來,表明他也己經和內宮外廷的各路人馬談妥,從此可以作為皇帝的私人代表,遊走於政治中心啦。如果取經過程中發生了劇烈衝突以至下不來台,就說明您還不太適合幹政治這一行,還是回經廠繼續當印刷工去吧。
司禮監及其經廠最初位於皇城東北角,後來嘉靖帝在太液池(北、中、南三海)以西建設了龐大的西苑,很多內宮衙門在西苑建了新辦公樓,經廠也搬到西苑西北角的新址。如果取經,從最東邊的禦馬監出發,經過司禮監舊址,翻過萬歲山,通過玉河橋過了太液池,經過廣寒宮、玉照宮,就到了經廠。唐僧取經最後一處妖魔是天竺國的玉兔精,正是從廣寒宮偷跑下凡。上靈山前,先在山腳的玉真觀金頂大仙處報到,疑似玉照宮卡在經廠必經之路之意。所以,所謂取經,看似萬裏之遙,實則就是後宮轉一圈,各處碼頭拜到而己。
理論上後宮是皇帝私家,與朝廷無關,但中華帝國發展至明的社會形態早就公共化了,皇室之事無私事。曆史上死太監幹政,幹涉外朝人事的惡行很多,反過來外朝官員幹涉後宮的也不少,如前文所說宰相高拱連續舉薦陳洪、孟衝,力壓馮保補位,此外文官聯名進諫廢掉某個寵幸太監甚至皇妃的事情更不鮮見。所以小公公們要在後宮混出頭,首先自然是要得皇帝和大太監私寵,但與外朝的官爺們處好關係也很重要。唐僧要成佛,首先是要如來舉薦,玉帝批準,但也要得到道教神仙們的基本認可。當然,文官們強烈反對,皇帝偏偏要用某個太監來反製他們的例子也不是沒有。著名的閹黨頭子劉瑾就曾遭宰相劉健、謝迀率內閣九卿六科十三道聯名進諫攻擊,結果少年天子正德帝偏偏要把劉瑾從排名很靠後的內官監掌印太監一舉提拔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就是個很複雜的博弈過程了。
至於孫悟空,雖然禦馬監也很強勢,但畢竟要低司禮監一頭。佛教(私臣)的興盛還得靠佛祖(司禮監掌印太監)率領,您好好給他徒弟打工。私臣與文官爭權,也不是通過禦馬監去和他們爭兵權,主要還是通過司禮監爭政權。玉帝可沒打算讓佛祖率兵勤王,直接跟道家開戰,而是通過傳經這種形式爭奪行政權力,絕不會上升到軍事層麵。所以唐僧和孫悟空的出身己經決定了誰是師父誰是徒,誰是主官誰是輔,鐃是猴哥一身本領,也隻能給唐僧賣力討好。後宮私臣不像外朝那些進士憑考試定名次,混雜進的因素很多,不完全是憑本事說話。
曆史上司禮監和禦馬監的鬥爭其實也很激烈,唐僧和孫悟空也並不像某些電視劇表現得那麽相親相愛,一直在明爭暗鬥,甚至發生過兩次唐僧將孫悟空逐出取經團的大決裂,這既是一個團隊的磨合過程,也是取經這種工作必不可少的內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