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峰兄:
二十七日寄出稿子兩篇,想已到。其實這一類東西,本來也可做可不做,但是一則因為這裏有幾個少年希望我耍幾下,二則正苦於沒有文章做,所以便寫了幾張,寄上了。本地也有人要我做一點批評廈門的文字,然而至今一句也沒有做,言語不通,又不知各種底細,從何說起。例如這裏的報紙上,先前連日鬧著“黃仲訓霸占公地”的筆墨官司,我至今終於不知道黃仲訓何人,曲折怎樣,如果竟來批評,豈不要笑斷真的批評家的肚腸。但別人批評,我是不妨害的。以為我不準別人批評者,誣也;我豈有這麽大的權力。不過倘要我做編輯,那麽,我以為不行的東西便不登,我委實不大願意做一個莫名其妙的什麽運動的傀儡。
前幾天,卓治睜大著眼睛對我說,別人胡罵你,你要回罵。還有許多人要看你的東西,你不該默不作聲,使他們迷惑。你現在不是你自己的了。我聽了又打了一個寒噤,和先前聽得有人說青年應該學我的多讀古文時候相同。嗚呼,一戴紙冠,遂成公物,負“幫忙”之義務,有回罵之必須,然則固不如從速坍台,還我自由之為得計也。質之高明,未識以為然否?
今天也遇到了一件要打寒噤的事。廈門大學的職務,我已經都稱病辭去了。百無可為,溜之大吉。然而很有幾個學生向我訴苦,說他們是看了廈門大學革新的消息而來的,現在不到半年,今天這個走,明天那個走,叫他們怎麽辦?這實在使我夾脊梁發冷,啞口無言。不料“思想界權威者”或“思想界先驅者”這一頂“紙糊的假冠”,竟又是如此誤人子弟。幾回廣告(卻並不是我登的),將他們從別的學校裏騙來,而結果是自己倒跑掉了,真是萬分抱歉。我很惋惜沒有人在北京早做黑幕式的記事,將學生們攔住。“見麵時一談,不見時一戰”哲學,似乎有時也很是誤人子弟的。
你大約還不知道底細,我最初的主意,倒的確想在這裏住兩年,除教書之外,還希望將先前所集成的《漢畫象考》和《古小說鉤沈》印出。這兩種書自己印不起,也不敢請你印。因為看的人一定很少,折本無疑,惟有有錢的學校才合適。及至到了這裏,看看情形,便將印《漢畫象考》的希望取消,並且自己縮短年限為一年。其實是已經可以走了,但看著語堂的勤勉和為故鄉做事的熱心,我不好說出口。後來豫算不算數了,語堂力爭;聽說校長就說,隻要你們有稿子拿來,立刻可以印。於是我將稿子拿出去,放了大約至多十分鍾罷,拿回來了,從此沒有後文。這結果,不過證明了我確有稿子,並不欺騙。那時我便將印《古小說鉤沈》的意思也取消,並且自己再縮短年限為半年。語堂是除辦事教書之外,還要防暗算,我看他在不相幹的事情上,弄得力盡神疲,真是冤枉之至。
前天開會議,連國學院的周刊也幾乎印不成了;然而校長的意思,卻要添顧問,如理科主任之流,都是顧問,據說是所以連絡感情的。我真不懂廈門的風俗,為什麽研究國學,就會傷理科主任之流的感情,而必用顧問的繩,將他絡住?聯絡感情法我沒有研究過;兼士又已辭職,所以我決計也走了。現在去放假不過三星期,本來暫停也無妨,然而這裏對於教職員的薪水,有時是錙銖必較的,離開學校十來天也想扣,所以我不想來沾放假中的薪水的便宜,至今天止,扣足一月。昨天已經出題考試,作一結束了。閱卷當在下月,但是不取分文。看完就走,刊物請暫勿寄來,待我有了駐足之所,當即函告,那時再寄罷。
臨末,照例要說到天氣。所謂例者,我之例也;怕有批評家指為我要勒令天下青年都照我的例,所以特此聲明:並非如此。天氣,確已冷了。草也比先前黃得多;然而我那門前的秋葵似的黃花卻還在開著,山裏也還有石榴花。蒼蠅不見了,蚊子間或有之。
夜深了,再談罷。
魯迅。十二月三十一日。
再:睡了一覺醒來,聽到柝聲,已經是五更了。這是學校的新政,上月添設,更夫也不止一人。我聽著,才知道各人的打法是不同的,聲調最分明地可以區別的有兩種——
托,托,托,托托!
托,托,托托!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