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沛
看了《袁中郎全集校勘記》,想到了幾句不關重要的話,是:斷句的難。
前清時代,一個塾師能夠不查他的秘本,空手點完了《四書》,在鄉下就要算一位大學者,這似乎有些可笑,但是很有道理的。常買舊書的人,有時會遇到一部書,開首加過句讀,夾些破句,中途卻停了筆:他點不下去了。這樣的書,價錢可以比幹淨的本子便宜,但看起來也真教人不舒服。
標點古書,印了出來,是起於“文學革命”時候的;用標點古文來試驗學生,我記得好象是同時開始於北京大學,這真是惡作劇,使“莘莘學子”鬧出許多笑話來。
這時候,隻好一任那些反對白話,或並不反對白話而兼長古文的學者們講風涼話。然而,學者們也要“技癢”的,有時就自己出手。一出手,可就有些糟了,有幾句點不斷,還有可原,但竟連極平常的句子也點了破句。
古文本來也常常不容易標點,譬如《孟子》裏有一段,我們大概是這樣讀法的:“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但也有人說應該斷為“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的。這“笑”他的“士”,就是先前“則”他的“士”,要不然,“其為士”就太鶻突了。但也很難決定究竟是那一麵對。
不過倘使是調子有定的詞曲,句子相對的駢文,或並不艱深的明人小品,標點者又是名人學士,還要鬧出一些破句,可未免令人不遭蚊子叮,也要起疙瘩了。嘴裏是白話怎麽壞,古文怎麽好,一動手,對古文就點了破句,而這古文又是他正在竭力表揚的古文。破句,不就是看不懂的分明的標記麽?說好說壞,又從那裏來的?
標點古文真是一種試金石,隻消幾點幾圈,就把真顏色顯出來了。
但這事還是不要多談好,再談下去,我怕不久會有更高的議論,說標點是“隨波逐流”的玩意,有損“性靈”,應該排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