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汗

這幾年來,報章上常見有因經濟的壓迫,禮教的製裁而自殺的記事,但為了這些,便來開口或動筆的人是很少的。隻有新近秦理齋夫人及其子女一家四口的自殺,卻起過不少的回聲,後來還出了一個懷著這一段新聞記事的自殺者,更可見其影響之大了。我想,這是因為人數多。單獨的自殺,蓋已不足以招大家的青睞了。

一切回聲中,對於這自殺的主謀者——秦夫人,雖然也加以恕辭;但歸結卻無非是誅伐。因為——評論家說——社會雖然黑暗,但人生的第一責任是生存,倘自殺,便是失職,第二責任是受苦,倘自殺,便是偷安。進步的評論家則說人生是戰鬥,自殺者就是逃兵,雖死也不足以蔽其罪。這自然也說得下去的,然而未免太籠統。

人間有犯罪學者,一派說,由於環境;一派說,由於個人。現在盛行的是後一說,因為倘信前一派,則消滅罪犯,便得改造環境,事情就麻煩,可怕了。而秦夫人自殺的批判者,則是大抵屬於後一派。

誠然,既然自殺了,這就證明了她是一個弱者。但是,怎麽會弱的呢?要緊的是我們須看看她的尊翁的信劄,為了要她回去,既聳之以兩家的名聲,又動之以亡人的乩語。我們還得看看她的令弟的挽聯:“妻殉夫,子殉母……”不是大有視為千古美談之意嗎?以生長及陶冶在這樣的家庭中的人,又怎麽能不成為弱者?我們固然未始不可責以奮鬥,但黑暗的吞噬之力,往往勝於孤軍,況且自殺的批判者未必就是戰鬥的應援者,當他人奮鬥時,掙紮時,敗績時,也許倒是鴉雀無聲了。窮鄉僻壤或都會中,孤兒寡婦,貧女勞人之順命而死,或雖然抗命,而終於不得不死者何限,但曾經上誰的口,動誰的心呢?真是“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人固然應該生存,但為的是進化;也不妨受苦,但為的是解除將來的一切苦;更應該戰鬥,但為的是改革。責別人的自殺者,一麵責人,一麵正也應該向驅人於自殺之途的環境挑戰,進攻。倘使對於黑暗的主力,不置一辭,不發一矢,而但向“弱者”嘮叨不已,則縱使他如何義形於色,我也不能不說——我真也忍不住了——他其實乃是殺人者的幫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