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覺爾察氏奉詔入宮專程探望信妃。
薑恒一見就覺得額娘似乎有心事。
當她開口留覺爾察氏在永和宮用晚膳,覺爾察氏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後,薑恒就確定,額娘這是有話跟她說。
正如皇上所說,觀保在仕途上是腳踏實地的類型,越是有功的時候越要謙遜低調是他的為官原則。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覺爾察氏在這方麵是跟著夫君步調走的。
正如去歲過年,薑恒可是剛生下公主的時候,那時候覺爾察氏要想求個情往永和宮多待一會兒探望,正是情理所在,皇後不允都顯得苛刻了。
然而覺爾察氏卻比往年都還恪守時辰,跟熹妃裕妃的娘家人齊齊一個時辰從宮裏告退。走的時候神情更是精雕細琢後毫無瑕疵的歡喜,在太後和皇後麵前盡是感恩之情。
這種娘家婆家完全不對等的心酸,覺爾察氏是全然體會到了。
而薑恒也在覺爾察氏臨走時要拉絲似的不舍眼神中,體會到了深切的母愛。覺爾察氏最後轉頭而去時,薑恒就覺得那眼神如膏藥扯下一般,在她肌膚上撕出一種痛感。
今年情況與去歲差不多。
公主周歲宴剛過去,薑恒也剛行過妃位冊封禮,正是永和宮有些炙手的時候。薑恒原以為覺爾察氏會婉拒留在宮中用晚膳的特殊,她都想好詞兒勸額娘了:皇上已經禦口定了的聖恩,再推拒就不好了。
然而覺爾察氏還沒等薑恒抬出皇上來,就笑吟吟一口應了下來,還道著實想娘娘了,有好些養育公主的話想囑咐娘娘。
薑恒立時就覺得,想來是外頭有事兒。
於是不等晚膳,就將覺爾察氏請到後殿來看敏敏。
雖說是年節下,但宮裏房舍多,又多木質廊簷,這正月裏反而沒有外頭那般熱鬧,爆竹煙火不斷。
宮裏要放煙火必得有固定的時辰和地點。
因而哪怕是初二,宮裏也挺安靜的,敏敏正與往常一樣坐著吃蒸雞蛋羹。
讓覺爾察氏驚訝的是,公主並沒有乳母喂,而是坐在一個造型稍顯古怪將她身子卡住的圈椅裏,椅子自帶的小桌板上有固定的碗與勺子。公主就坐在那張著小桌守著小碗自己挖著雞蛋羹吃。
兩個乳母候在旁邊,頂多在公主掉了蛋羹的時候,才會上來擦一擦。兩個年紀更大的保嬤嬤更像是立柱般在旁站著。
就覺爾察氏看著,公主吃的已然很好,並沒有撲騰的到處都是,一勺勺吃的格外認真,甚至連額娘進來都沒發現。
薑恒欣慰:好一個雷打不動穩穩當當幹飯人。
倒是乳母保嬤嬤們見了信妃娘娘和肅毅伯夫人進門,都連忙悄聲屈膝請安,薑恒擺手:“下去吧,我在這裏看著。”
覺爾察氏聞言不由轉頭看女兒和這些乳娘保嬤嬤們:宮裏的規矩她多少知道些,凡皇子公主落地,都是四十人輪流服侍的例,單近身的保姆乳母就各八個,那輪起班來足以把皇子公主圍的水泄不通,要是生母位份不夠不得寵,真是很難從這群人手裏見到自己的孩子——跟駙馬待遇差不多,想見自個兒孩子,反而要打點奴才。
覺爾察氏倒是不擔心乳母欺負女兒至此——皇上看重讓公主養在生母處,這些乳母就會收斂些。
但也實在沒想到,女兒能隨口就把乳母保嬤嬤們驅散,她們還立刻就退了,且連門口都不敢守著,直接退回各自屋中。宮女秋雪還自然而然道:“不必你們亂走亂奔的,公主餓了,會去喚你們過來。”
可見在永和宮裏,這些內務府的乳母保嬤嬤們說了是不算的,連宮女都差一等。
覺爾察氏放心了許多:她真怕女兒還是在家時候的軟和性子,看誰都是好人,再讓這些嬤嬤們把公主籠了去教的與親娘不親,將來隻聽從畏懼嬤嬤們,做一輩子公主倒是受一輩子的氣。
覺爾察氏卻不知,這些內務府的宮人,尤其是年紀頗大的保嬤嬤們,原本沒有這麽服帖,打的也一直是舊主意:皇上就這麽一個公主將來必是疼愛,打小把公主收服了,她們就能跟無數前輩一樣,將來在公主府當老太君養老。
至於當時還沒有封妃的信嬪,她們並不怎麽看在眼裏:年輕妃嬪,再得寵在養孩子上也是沒有經驗的,一定得靠著她們。何況還有宮規舊例在那裏壓著,先帝爺的皇後貴妃們的子女都是這麽過來的,難道信嬪就敢不依著規矩行?
誰料進了永和宮的門,就發現滿不是這麽回事。
信嬪年輕是年輕,但很有主見還真就敢不依照舊規矩行,且永和宮裏還有個高她們一頭打太後處出來的於嬤嬤,讓她們實在插不上手。
乖巧些的也就蟄伏起來,準備將來走感情流,哪怕不能轄製公主,培養的感情深也好啊。
有乖巧的,自然也有自命不凡,仗著身份資曆準備上來碰一下。
薑恒養孩子原就跟後宮妃嬪都不同,嬤嬤們要挑刺兒太有話說了,之前有位姓李的嬤嬤,那扛著一張棺材板似的臉就站過來,開始‘教導’薑恒。
看著她,薑恒就想起剛進儲秀宮時的葉嬤嬤。
但此一時彼一時,她已然無需聽這種廢話,隻是很淡然依舊哄著女兒自己夠東西,然後對秋露道:“叉下去吧。”
對秋露說這話是有緣故的:小陸子和秋露是當年永和宮派去禦膳房進修的二人組。
秋露進修廚藝的時候,不願落後於人,顛勺挪鍋什麽的力氣活也要跟男廚子一樣做,所以很練出一把力氣。
薑恒見她正好在屋裏,就讓她發揮特長把那嬤嬤叉出去了。
被宮女揪出門的李嬤嬤麵紅耳赤站在庭院中好一會兒沒反過神來。原還想著以後有機會去太後或是皇後娘娘跟前告永和宮一狀,薑恒卻在她之前開口了。皇上再來的時候,薑恒直接就請示說想換個保嬤嬤,甚至連她拿大這種緣故都懶得說,隻與皇上道看那位姓李的嬤嬤沒有眼緣。
當時還有兩個乳母兩個保嬤嬤在屋內戳著看護公主,聽她這麽說都是驚呆了:沒有眼緣算什麽理由啊!
她們敢陽奉陰違,自恃身份仗教訓年輕主子,靠的是宮規。她們一言一行都是卡著宮裏‘舊規矩’‘先帝爺嬪妃也是這樣過來’的例說的。這才底氣十足,自負哪怕主子不喜歡她們,也說不出她們的不是。
誰料信嬪娘娘竟然跟皇上說什麽沒眼緣,以此要換掉內務府資深的保嬤嬤,這不是沒規矩嘛……
誰料皇上隻頷首隨口道:“沒有眼緣就換了去,正如這杯碟茶碗,不管旁人說工藝巧不巧,你用著不喜歡,自然就該換了,沒有個為著器物讓自己不快的道理。”
李保嬤自此銷聲匿跡,據說回到內務府後,還被上司古嬤嬤發配到很偏荒的差事上去了。
自此,永和宮所有乳母保嬤,忽然就沒有那麽‘講規矩’了,起碼不在薑恒跟前講規矩了,自覺做起了禦口中的‘杯碟茶碗’,任由人安排擺在哪兒。
屋裏沒有外人後,覺爾察氏就不再控製自己,眼睛裏就都是敏敏了。她就這麽一個女兒,自然隻一個外孫女。若是女兒嫁在外頭,便是人家的媳婦不能常回家,但外孫外孫女回家那是天經地義。不比這宮裏的龍子鳳孫金枝玉葉,她這個外祖母一年見得有限。
見敏敏吃的這樣好,覺爾察氏不由讚歎:“少見公主這麽小,吃飯就巧的孩子呢。”
薑恒心道額娘見得都是世家宦族的孩子,必是從小一群乳母喂大的,自己吃飯當然不會這樣早。
不過,敏敏在吃飯上,確是很靈。
於是就對覺爾察氏笑道:“大概是周歲禮上抓了金碗,點亮了敏敏的吃飯本事。”
話音未落,忽然被拍了一巴掌,不由錯愕轉身,就見覺爾察氏道:“也有你這樣說自家女兒的?讓你這麽一說,咱們公主抓了金碗,竟似為了吃一般!那金碗可是一輩子圓滿無漏的好意頭!”
薑恒再次體會到了隔代親,為了敏敏自己居然被打了,簡直不是眼神看著自己會拉絲的額娘了。
敏敏把小碗蛋羹吃幹淨了,這才伸手清晰道:“額娘抱。”吃完飯她就不愛坐在嬰兒座裏了,嫌不自在。
薑恒把她抱出來,覺爾察氏拿過旁邊備好的棉帕輕輕給她擦了小臉,喂了兩口白水:“公主瞧著身子真是康健。”
“是呢,敏敏出生後,除了偶爾咳嗽兩回,就沒有病過。”
話音未落,又被覺爾察氏打了一下,還讓她趕緊敲木頭:“這話不可能說!可不能誇耀孩子‘從來不長病’。”
京中風俗,就跟孩子不早起名一樣,這種‘我孩子從來不生病’的話也是不能說的,怕把瘟神念叨了來。
薑恒眼眶一熱,不是被打的,而是想起爸媽也是這樣說的。
隻要她提一句:“今年冬天我還沒感冒呢。”爸媽就連忙製止她並且讓她呸一下。
薑恒低下頭去,開始教敏敏認外祖母。敏敏天生性子甜,跟誰都高高興興的玩,很快就清晰能認人叫出外祖母來,覺爾察氏稀罕地不撒手很抱了一會兒。
待敏敏自己到臨窗炕上去玩的時候,母女倆隻坐在床沿上看著。
薑恒便問起:“額娘這回進宮是有事嗎?”
覺爾察氏還未開口,餘光就見秋雪秋霜兩個一並退了下去,且從明瓦窗上看到,一個身影就在門口,一個卻去廊下守著進出的月洞門了。
覺爾察氏就將公主周歲宴上,覺羅氏口中的話與薑恒說了。
“牽扯上孝獻皇後,一向是宮裏的忌諱。覺羅氏母家輔國公府,一向是跟咱們家不合的,有機會說這樣的閑話當然不會放過。但你阿瑪是覺得,這事兒打頭起就不對,禮部給你擬的封妃冊文裏怎麽會夾上當年世祖寫給孝獻皇後的箴語。”
在觀保看來,禮部這事兒應當是有人安排的。
埋的伏筆也深,先留下一點根子。到時候新人入宮若是都不得寵,就把這事兒發酵起來。牽扯上順治爺和董鄂妃,便是暗示皇上寵妾滅妻,會重蹈順治爺覆轍。皇上為了自己的名聲,或信妃為了自己的名聲,都要做個賢良的樣子避一避寵,那不就是新人的出頭機會了嗎?
於是觀保是覺得這事兒挺棘手的:不動作不辯駁由著人說,傳到皇上耳朵裏不好,真有了動作攔一攔留言,倒是把不相幹的事兒往自家身上攬了。
而薑恒在聽說皇上知道這件事,甚至親自讓禮部改了冊文後,就放鬆多了,還安慰顯然把這當成了大事的覺爾察氏:“額娘不必多慮了……”
覺爾察氏聞言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娘娘都進宮這麽久了,難道還不知人心可怖,不知人言可畏?”
“一旦此事傳開,尤其是傳到宮裏,皇上為了名聲,隻怕就要先冷落你一段時日。正巧新人再入宮——世上有巧合,但哪有這麽多不利的巧合都卡著這會子對你來?”
薑恒:皇上還真不會。
皇上是那種你們要罵就罵我,別罵臣子的人。何況讓妻女背鍋,自己倒屈服於閑言碎語,那必不可能。
這事兒是巧合也罷了,若是人設計的,隻能說明這人還不了解皇上。
薑恒叫門口的秋雪去後頭的景陽宮,將今年宮裏新印的《詩經》拿來一套。
待書拿回來後,薑恒翻給覺爾察氏看:“這是今年新印的書,之前的序言被皇上改了。”
漢人為詩經做大序,裏頭有一句:“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
皇上極不喜這句,什麽言者無罪,世上魏征這種當真秉公直諫說到點子上的重臣才有幾個?多的是前朝東林黨那般空談誤國隻圖自身清流名聲的腐儒。
許多朝臣為了博一個耿於直諫的名聲,就用‘我本心是好的,就算說錯了也沒罪過,皇上你應該大度包容我的忠臣直諫’來當擋箭牌,亂說話不負責,還要求皇上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這放在一些忍氣吞聲要名聲的皇帝身上或許行得通,但放在雍正爺身上,完全是做夢!’
想過那種平時拿朕的俸祿貪朕的國庫,閑了還要沒事兒罵罵朕出出名,罵錯了還要求朕無則加勉的日子?重新投胎看能不能找個好朝代去過吧。
這pua是找錯了對象了。
薑恒還提起一件覺爾察氏知道的事兒,與她笑說:“之前還有人上書皇上,覺得如今二哥在的那外事衙門很沒必要。隻道‘西洋人淺薄鄙陋,不過**巧技爾,商戶與之往來尚墮中華禮儀之風,何至聖上親設外事衙門?’”反正就是他覺得外事衙門不太合適,皇上你看看,要不撤了吧。
最後還加了一句滑頭的話自保:臣稟忠心上諫,若有一詞半句錯失,萬望皇上看在臣忠心的份上寬宏不糾。
皇上見了這折子,朱筆立刻一頓狂批。
朱批罵完不算,接著就是罷官、清查在任賬目等一條龍:用皇上的話說,並非不許臣子彈劾朕,朕隻是要瞧瞧,這等伸著脖子管不相幹事兒的官員,自己的官兒做的如何?
結果當然是不如何,如今這位請皇上看在他一片忠心份上的官員,已經走上流放之路,為邊境的牧羊或是采石事業做出自己忠心的貢獻。
禦史台現在都精乖著呢,眼睛隻看同行,幾乎沒人敢去彈一下皇帝。
當秋雪來請用膳的時候,薑恒就把手上的《詩經》裝回原本的成套木匣中去:“額娘,這件事咱們家不用理會,瑪法、阿瑪和哥哥們該怎麽當差就怎麽當就是了。鬼鬼祟祟的人,不再動也罷了,再動皇上就要惱了。”
覺爾察氏看著女兒,不由感慨道:“娘娘入宮三年,真是長大了。”
薑恒起身挽著覺爾察氏的胳膊,邊走邊道:“其實我還有一事,想讓阿瑪費心,又怕阿瑪不願意。”
左近無人,覺爾察氏就笑道:“你這孩子,要什麽就直說,還拐著彎先激你額娘不成?你隻管說,家裏還能不上心?”
薑恒便道:“還請阿瑪找兩個妥帖的,親手給人中過痘的老大夫。”
覺爾察氏一聽這話,驚得腳步都停下了,連聲問:“是宮裏太醫有什麽不妥嗎?要說種痘,隻怕外頭大夫都不如宮裏太醫拿手。”又道:“公主便是長大了要種痘,也得七八歲上了。娘娘現在就要找老大夫做什麽?”
皇子們種痘多是六歲。
年齡再小的話,怕孩子體弱撐不過去,但要是到了十歲以上,一旦發熱就易燒傻燒出毛病來:這會子大夫們已經發現,高熱對大人來說,似乎更加凶險。
譬如水痘等在孩童時較容易好的痘疹,成人得了卻更險,甚至多有為此高熱驚厥而死的。
孩子在某些方麵,具有比大人更強悍的恢複力和生命力。
於是經過幾十年的摸索,宮中種痘的年紀,就定在了六七歲上。
公主一向被認為較皇子更體弱,若要種痘更要晚兩年,有的就索性報了體弱不種痘怕破損顏麵。
而薑恒是一定要給敏敏種痘的,天花這東西,一旦染上就是九死一生,能提前預防當然要預防。
但如今宮裏種的還是人痘,多是用得過天花且幸存下來的人身上取下一點豆痂,再經太醫院秘法製成熟痘,再進行種痘。
嗬護備至的宮廷中,皇子種痘,十中能活九——在這個時代的天花防疫中,自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了。這會子世界各國還都在學大清呢,比如先帝二十七年,沙俄就派人來專門學痘醫,之前法蘭西的國王路易十四,也特意寫信跟康熙爺討教這方麵的經驗。
但十分之一的出事率,在薑恒看來,還是太高了。
她明明知道更安全的牛痘。
且牛痘並不需要她有多麽強大的醫學知識,牛痘更像是大自然的饋贈。
牛會生一種牛痘瘡,還多是在奶牛的乳腺處,若是擠奶工感染了牛痘瘡,雖也會又很輕的症狀,但並不會危及生命,基本幾天就沒事了。但從此後,卻可以免疫天花!
這還是在未來英吉利偶爾發現的,之後英吉利就由人痘改為廣種牛痘了,天花的傳播率就此大大降低。
薑恒想:英吉利的阿芙蓉不能進大清,但牛痘很該進來。
隻是她在宮裏,除了餐桌上,根本見不到牛。
於是隻好提前幾年就拜托阿瑪額娘去給她找點生痘瘡的牛。
她還是假托西洋書上看到的,說種牛痘跟人痘一樣能預防天花,但看著覺爾察氏驚詫的臉,薑恒就苦笑道:“額娘知道我為什麽怕阿瑪不肯應了吧。隻怕他覺得我胡鬧呢。”
覺爾察氏心想,把牛生的痘種在人身上,可不是胡鬧嗎!
但看著女兒的臉,她又有些說不出,唉,剛當娘的心就是這樣吧。什麽稀奇古怪的偏方,隻要對孩子好,都想著試一試。
橫豎時間還長,就先順著女兒的話,去找兩個老大夫,再去找點什麽痘牛看看。
哪怕覺爾察氏心裏這事兒根本不可能行,但想著女兒在宮裏憋悶,也就心軟了,就當哄哄她也好。
薑恒看著覺爾察氏的臉,就知道額娘的心思。
但也不急著辯解,隻要家裏能替她找到人和牛就好。
過了正月初五迎財神的日子,宮裏的宴席也就漸漸少了起來。
每回過年,真是從宮裏到各王府,都是人倦力疲。
薑恒也就知道為何不出正月都是年了——起碼於宮中和王公貴族府上來說,要趁著年後癱著歇一歇才好。
據說正月裏,民間是連討債都不討的。
十三爺也隻有這幾天能在府裏多待一會兒。
平素十三爺在宮裏的時間,絕對比在王府裏長,基本上一年裏有小半年,連夜裏都要歇著宮裏。
但十三福晉從不抱怨。她是個知足的人。
經過先帝爺時府裏的低潮,這會子怡親王府的忙就是甘之如飴的,是被人尊重著被人看得見的。
十三福晉至今還記得,先帝四十九年的時候,內務府送來十三阿哥府(那時十三爺沒有爵位隻好這麽渾叫)的綢緞、炭火都次於外頭官用的。
最惱人的還是送來的金子,都隻是粗煉過的,一點兒也不純。
國庫的金銀,可是要經過七八道工序,最終將鉛金銀或是汞金銀的雜質再敲煉了去,最後才將成色的好的金銀入庫。
可內務府當時就敢送摻雜著鉛汞的半成品金銀到十三爺這裏湊數!
重量是一樣,其中少了的金子自然就到了內務府的腰包裏,這樣的金子再送去相熟的鋪上傾金銀錁子,別說什麽分量少了的話,根本就拿不出手去,隻怕讓人背後笑話死!
那時候十三福晉還得遮遮掩掩地將成色極差的金銀送出府去,假托奴才的名兒重新花費煉了,才好使用。
這種零零碎碎受得氣,說起來都說不完。
故而皇上登基整頓內務府的時候,十三福晉聽了是很趁願的。
然就算痛恨那段日子的十三福晉,也不得不說,沒有那段磋磨,或許就沒有現在的夫君。
皇上如今待怡親王府實在是好的沒有邊兒,旁人說一句‘當今隆恩浩**,千古之未有’是虛言捧皇上,但在怡親王府看來,卻是一句實話。
但就算這樣,十三福晉私下裏看著,自家爺真是沒有一點作威作福的樣子,就是那麽從心裏捧出來,一切為著皇上想。
有一等官員,將國家的銀庫看做是自己的,想掏就掏昧起來沒個夠,但十三爺又是另一種意義將國家的銀庫看做自己的,打心底裏用心充實,變著法掙錢,比對真正的自家庫房還上心。
於是十三爺謹慎,她比十三爺還謹慎,輕易不肯應人的懇求的。
正好這兩日十三爺在家多,福晉就跟他說起年節下府中家務事——借著過年正經的走親訪友拜會之時,來怡親王府套交情求情求事兒的簡直不要太多。
這回夫妻對坐,十三福晉就先挑最要緊的說。
“輔國公府上門了好幾回,想從爺這兒求情。”
這輔國公府,正是說閑話的覺羅氏的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