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而一則寥寂,一則被刑。蓋雄於文者,常桀驁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

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訾為郎,事景帝。帝不好辭賦,時梁孝王來朝,遊說之士鄒陽枚乘嚴忌等皆從,相如見而悅之,因病免,遊梁,與諸侯遊士居,數歲,作《子虛賦》,武帝立,讀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帝,因言是其邑人司馬相如作,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請為天子遊獵之賦。”帝令尚書給筆劄。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義。故虛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於節儉,因以諷諫。其文具存《史記》及《漢書》本傳中;《文選》則以後半為《上林賦》,或召問後之所續歟?

相如既奏賦,武帝大悅,以為郎。數歲,作《喻巴蜀檄》,旋拜中郎將,赴蜀,通西南夷,以蜀父老多言此事無益,大臣亦以為然,乃作《難蜀父老》文。其後,人有上書言相如使時受金,遂失官,歲餘,複召為郎。然常閑居,不慕官爵,亦往往托辭諷諫,於遊獵信讒之事,皆有微辭。拜孝文園令。武帝既以《子虛賦》為善,相如察其好神仙,乃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嚐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意以為列仙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臞,非帝王之仙意。惟彼大人,居於中州,悲世迫隘,於是輕舉,乘虛無,超無友,亦忘天地,而乃獨存也。中有雲:

“……屯餘車而萬乘兮,粹雲蓋而樹華旗。使句芒其將行兮,吾欲往乎南娭。…… 紛湛湛其差錯兮,雜遝膠以方馳。騷擾衝蓯其紛挐兮,滂濞泱軋麗以林離。攢羅列聚叢以蘢茸兮,曼衍流爛痑以陸離。徑入雷室之砰磷鬱律兮,洞出鬼穀之掘礨崴魁。……時若曖曖將混濁兮,召屏翳,誅風伯,刑雨師。西望昆侖之軋沕荒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俱歸。登閬風而遙集兮,亢鳥騰而壹止。彽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

既奏,武帝大悅,飄飄有淩雲之氣,似遊天地之間意。蓋漢興好楚聲,武帝左右親信,如朱買臣等,多以楚辭進,而相如獨變其體,益以瑋奇之意,飾以綺麗之辭,句之短長,亦不拘成法,與當時甚不同。故揚雄以為使孔門用賦,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班固以為西蜀自相如遊宦京師,而文章冠天下。蓋後之揚雄、王褒、李尤,固皆蜀人也。然相如亦作短賦,則繁麗之詞較少,如《哀二世賦》、《長門賦》。獨《美人賦》頗靡麗,殆即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之音,曲終而奏雅”者乎?

“……途出鄭衛,道由桑中,朝發溱洧,暮宿上宮。上宮閑館,寂寥空虛,門晝掩,曖若神居。臣排其戶而造其堂,芳香芬烈,黼帳高張;有女獨處,婉然在床,奇葩逸麗,淑質豔光,睹臣遷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國之公子,所從來無乃遠乎?’遂設旨酒,進鳴琴。臣遂撫弦為《幽蘭》《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獨處室兮廓無依,思佳人兮情傷悲,有美人兮來何遲?日既暮兮華色衰,敢托身兮長自私。’玉釵掛臣冠,羅袖拂臣衣。時日西夕,玄陰晦冥,流風慘冽,素雪飄零,閑房寂謐,不聞人聲。……臣乃脈定於內,心正於懷,信誓旦旦,秉誌不回,翻然高舉,與彼長辭。”

相如既病免,居茂陵,武帝聞其病甚,使所忠往取書,至則已死 前一一七 。僅得一卷書,言封禪事。蓋相如嚐從胡安受經。故少以文詞遊宦,而晚年終奏封禪之禮矣。於小學,則有《凡將篇》,今不存。然其專長,終在辭賦,製作雖甚遲緩,而不師故轍,自攄妙才,廣博閎麗,卓絕漢代,明王世貞評《子虛》《上林》,以為材極富,辭極麗,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長沙有其意而無其材,班張潘有其材而無其筆,子雲有其筆而不得其精神流動之處雲雲,其為曆代評騭家所傾倒,可謂至矣。

司馬遷字子長,河內人,生於龍門,年十歲誦古文,二十而南遊吳會,北涉汶泗,遊鄒魯,過梁楚以歸,仕為郎中。父談,為太史令,元封初卒。遷繼其業,天漢中李陵降匈奴,遷明陵無罪,遂下吏,指為誣上,家貧不能自贖,交遊莫救,卒坐宮刑,被刑後為中書令,因益發憤,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終成《史記》一百三十篇,始於黃帝,中述陶唐,而至武帝獲白麟止,蓋自謂其書所以繼《春秋》也。其友益州刺史任安,嚐責以古賢臣之義,遷報書有雲:

“……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衰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遷死後,書乃漸出;宣帝時,其外孫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班彪頗不滿,以為“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略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執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漢興,陸賈作《楚漢春秋》,是非雖多本於儒者,而太史職守,原出道家,其父談亦崇尚黃老,則《史記》雖繆於儒術,固亦能遠紹其舊業者矣。況發憤著書,意旨自激,其與任安書有雲:“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恨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傳畸人於千秋,雖背《春秋》之義,固不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矣。惟不拘於史法,不囿於字句,發於情,肆於心而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讀遊俠傳即欲輕生,讀屈原、賈誼傳即欲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即欲遺世,讀李廣傳即欲立鬥,讀石建傳即欲俯躬,讀信陵,平原君傳即欲養士”也。

然《漢書》已言《史記》有缺,於是續者紛起,如褚先生、馮商、劉歆等。《漢書》亦有出自劉歆者,故崔適以為《史記》之文有與全書乖,與《漢書》合者,亦歆所續也;至若年代懸隔,章句割裂,則當是後世妄人所增與鈔胥所脫雲。

遷雄於文,而亦愛賦,頗喜納之列傳中。於《賈誼傳》錄其《吊屈原賦》及《服賦》,而《漢書》則全載《治安策》,賦無一也。《司馬相如傳》上下篇,收賦尤多,為《子虛》 合《上林》 、《哀二世》、《大人》等。自亦造賦,《漢誌》雲八篇,今僅傳《士不遇賦》一篇,明胡應麟以為偽作。

至宣帝時,仍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者,於是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皆被召,待詔金馬門,又得蜀人王褒字子淵,詔之作《聖主得賢臣頌》,與張子僑等並待詔。褒能為賦頌,亦作俳文;後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宣帝詔褒往祀,於道病死。

參考書——

《史記》 卷一百十七、一百三十

《漢書》 卷五十七、六十二、六十四

《史記探源》 崔適

《中國大文學史》 第三編第四及第五章

《支那文學史綱》 第三篇第六章

《支那文學之研究》 日本鈴木虎雄 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