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我們可以綜合前幾章中所論的結果,去討論古代中國由部落進為王國(後來又進為帝國)的過程中,東西對峙的總局麵。

隨便看一個有等高線的中國地圖,例如最近《申報》出版的丁文江、翁文灝、曾世英合著的《中國分省圖》,不免覺得黃河下流及淮濟流域一帶,和太行山及豫西群山以西的地域,有個根本的地形差別。這樣東邊的一大片,是個水道衝積的大平原,除山東半島上有些山地以外,都是些一二百米以下的平地,水道改變是極平常的事;若非用人工築堤防,黃河直無水道可言。西邊的一大片是些夾在山中的高地,城市慣分配在河流的兩岸。平漢鐵路似乎是這個東西地形差別的好界線,不過在河南省境內鄭州以下東平原超過平漢線西麵幾百裏,在湖北情形更不整齊了。

我們簡稱東邊一片平地曰東平原區,簡稱西邊一片夾在大山中的高地曰西高地係。

東平原區是世界上極平的大塊土地之一,平到河流無定的狀態中,有人工河流始有定路,有堤防黃河始有水道,東邊是大海,還有兩個大半島在望,可惜海港好的太少,海中島嶼又太少,是不能同希臘比的。北邊有熱、察兩省境的大山做屏障,隻是這些山脈頗有缺口,山外便是直把遼洮平原(外國書中所謂滿洲平原)經天山北路直到南俄羅斯平原連作一氣的無障大區域,專便於遊牧人生活的。東平原本有她的姊妹行,就是遼洮平原,不過兩者中間以熱河山地之限製,隻有沿海一線可通,所以本來是一個的,分而為不斷的兩個了。遼洮平原與東平原的氣候頗有差別,這個差別在初期農業中很有意義的,但此外相同處遠在東平原與任何平原之上。東平原如以地平論,南端可以一直算到浙西,不過南渡淮水不遠,雨量也多了,溪沼也多了,地形與地利全不是一回事了。所以我們的東平原中可有淮南,卻不能有江北。東平原中,在古代有更多的澤渚為泄水之用,因墾地及人口之增加,這些澤渚一代比一代少了。這是絕好的大農場而缺少險要形勝,便於擴大的政治,而不便於防守。

西高地係是幾條大山夾著幾條河流造成的一套高地係。在這些高地裏頭關中高原最大,兼括渭涇洛三水下流衝積地,在經濟及政治的意義上也最重要。其次是汾水區,汾水與黃河夾著成下個“河東”,其重要僅次於渭水區。又其次是伊雒區,這片高地方本不大,不過是關中河東的東麵大口,自西而東的勢力,總要以雒陽為控製東平原區的第一步重鎮。在這三片高地之西,還有隴西區,是涇渭的上遊。有洮湟區,是昆侖山腳下的高地。在關中之北,過了洛水的上遊,又是大塊平的高原了。這大高原在地形上頗接近蒙古高原,甚便於遊牧人,如無政治力量,陰山是限不住胡馬的。在這三片之南,過了秦嶺山脈,便是漢水流域。漢水流域在古代史上大致可分漢中、江漢、漢東三區。就古代史的意義說,漢水是長江的正原,不過這一帶地方,因秦嶺山脈之隔絕,與我們所謂西高地係者不能混為一談。西高地係在經濟的意義上,當然不如東平原區,然而也還不太壞,地形尤其好,攻人易而受攻難。山中雖不便農業,但天然的林木是在早年社會發展上很有幫助的,陵穀的水草是便於畜牧的。這樣的地理形勢,容易養成強悍部落。西高地係還有一個便利處,也可以說是一種危險處就是接近西方,若有文化自中央亞細亞或西方亞細亞帶來,它是近水樓台。

人類的住家不能不依自然形勢,所以在東平原區中好擇高出平地的地方住,因而古代東方地名多叫作丘。在西高地係中好擇近水流的平坦地住,因而古代西方地名多叫作原。

在前四章中,我們把夷夏殷的地望條理出來,周代之創業岐陽又是不用證的。現在若把他們分配在本章的東西區域,我們可說夷與殷顯然屬於東係,夏與周顯然屬於西係。

同在東區之中,殷與夷又不同。諸夷似乎以淮濟間為本土,殷人卻是自北而南的。殷人是不是東方土著,或是從東北來的,自是可以辨論的問題,卻斷乎不能是從西北來的,如太史公所說。他們南向一過隴海線,便向西發展,一直伸張到陝甘邊界或更西。夷人中,雖少皞一族,也不曾在軍事上、政治上有殷人的成功。但似乎人口非常眾多,文化也有可觀。殷人所以能建那樣一個東起遼海西至氏羌的大帝國,也許是先憑著薊遼的武力,再占有淮濟間的經濟與人力,所以西向無敵。

同在西係之中,諸夏與周又不盡在一處。夏以河東為土,周以岐渭為本。周在初步發展時,所居比夏更西,但他們在東向製東平原區時,都以雒邑為出口,用同樣的形勢臨製東方(夏都洛陽說,考見《求古錄·禮說》)。

因地形的差別,形成不同的經濟生活、不同的政治組織,古代中國之有東西二元,是很自然的現象。不過,黃河、淮水上下流域到底是接近難分的地形。在由部落進為帝國的過程達到相當高階段時,這樣的東西二元局勢自非混合不可,於是起於東者,逆流壓迫西方。起於西者,順流壓迫東方。東西對峙,而相爭相滅,便是中國的三代史。在夏之夷夏之爭,夷東而夏西。在商之夏商之爭,商東而夏西。在周之建業,商奄東而周人西。在東方盛時,“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在西方盛時,“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秦並六國,雖說是個新局麵,卻也有夏周為他們開路。關東亡秦,雖說是個新局麵,卻也有夷人“釋舟陵行”,殷人“覃及鬼方”,為他們做前驅。且東西二元之局,何止三代,戰國以後數百年中,又何嚐不然?秦並六國是西勝東,楚漢亡秦是東勝西,平林赤眉對新室是東勝西,曹操對袁紹是西勝東。不過,到兩漢時,東西的混合已很深了,對峙的形勢自然遠不如三代時之明了。到了東漢,長江流域才普遍的發達。到孫氏,江南才成一個政治組織。從此少見東西的對峙了,所見多是南北對峙的局麵。然而這是漢魏間的新局麵,憑長江發展而生之局麵,不能以之追論三代事。

現在將自夏初以來“東西對峙”的局麵列為一表,以醒眉目。

據此表,三代中東勝西之較少,西勝東之事甚多。勝負所係,不在一端,或由文化力,或由戰鬥力,或由組織力。大體說來,東方經濟好,所以文化優。西方地利好,所以武力優。在西方一大區兼有巴蜀與隴西之時,經濟上有了天府,武力上有了天驕,是不易當的。然而東方的經濟人文,雖武力太失敗,政治上一時不能抬頭,一經多年安定之後,卻是會再起來的。自春秋至王莽時,最上層的文化隻有一個重心,這一個重心便是齊魯。這些話雖在大體上是秦漢的局麵,然也頗可以反映三代的事。

談到這裏,讀者或不免要問,所謂東平原區,與所謂西高地係,究竟每個有沒有它自己的地理重心,如後世之有關洛、鄴都、建業、汴京、燕山等。答曰:在古代,社會組織不若戰國以來之發達時,想有一個曆代承繼的都邑是不可能的。然有一個地理的重心,其政治的、經濟的、因而文化的區域,不隨統治民族之改變而改變,卻是可以找到的。這樣的地理重心,屬於東平原區者,是空桑,別以韋為輔。屬於西高地係者,是雒邑,別以安邑為次。請舉其說如下:

在東平原區中,其北端的一段,當今河北省中部偏東者,本所謂九河故道,即是黃河近海處的無定衝積地。這樣地勢,在早期社會中是很難發達的,所以不特這一段(故天津府、河間府、深冀兩直隸州一帶)在夏殷無聞,就是春秋時也還聽不到有何大事在此地發生。齊燕之交,仿佛想象有一片甌脫樣的。到了春秋下半,憑借治水法子之進步(即是堤防的法子進步,所謂以鄰國為壑),這一帶“河濟間之沃土”,始關重要。這樣的一塊地方,當然不能成為早期曆史中心的。至於山東半島,是些山地,便於小部落據地固守,在初時的社會階段之下,亦難成為曆史的重心。隻有這個大平原區的南部,即是西起陳、東至魯一帶,是理想的好地方,自滎澤而東,接連不斷地有好些蓄水湖澤,如荷澤、孟諸等,又去黃河下遊稍遠,所以天然的水患不大,地是最肥的,交通是最便當的。果然,曆史的重心便在此地排演。太昊都陳,炎帝自陳徙曲阜(《周本紀·正義》引《帝王世紀》)。曲阜一帶,即空桑之地。窮桑有窮,皆空桑一名之異稱。所謂空桑者,在遠古是一個極重要的地方。少昊氏的大本營在這裏,後羿立國在這裏,周公東征時的對象奄國在這裏,這些事都明白指示空桑是個政治中心。五祀之三,勾芒、蓐收、玄冥起於此地(《左傳》昭二十九及他書),後羿立國在此地。此地土著之伊尹,用其文化所賦之智謀,以事湯,遂滅夏。此地土著之孔子憑借時勢,遂成儒宗。這些事都明白指示空桑是個文化中心。古代東方宗教中心之大山、有虞氏及商人所居之商丘,及商人之宗邑蒙亳,皆在空桑外環。這樣看,空桑顯然是東平原區之第一重心,政治的及文化的。

在東平原區中,地位稍次於空桑之重心的,是。讀如衣,衣即是殷(見《呂氏·慎大覽》高誘注)。殷地者,其都邑在今河南省北端安陽縣境,湯滅韋而未都,其後世自河南遷居於此。在商人統治此地以前,此地之有韋,大約是一個極重要的部落,所以《詩·商頌》中拿它和夏桀並提。商人遷居此地之目的。大約是求便於對付西方,自太行山外而來的戎禍,即所渭鬼方者,恰如明成祖營北平而使子孫定居,是為對付北韃者一般。商人居此地數百年,為人稱曰殷商,即等於稱在殷之商。末世雖號稱都朝歌,朝歌實尚在地範圍,所以成王封唐叔於衛,曰“封於殷虛”(定四)。此地入周朝,猶為兵政之重鎮(看白懋父敦等)。又八百年後入於秦,為東郡,又成控製東方之重鎮。到了漢末,鄴為盛都,五胡時,割據中原者多都之,儼然為長安雒陽的敵手。

在西高地係內,正中有低地一條,即汾洛涇渭伊雒入河之規形長條,此長條在地形上之優點,地圖已明白宣示,不待曆史為它說明。它是一群高地所環繞的交通總匯,東端有一個控製東平原的大出口。利用這個形勢成為都邑,便是雒陽。如嫌雒陽過分出於形勝的高地之外,則雒陽以西經過崤函之固,又過了河,便是安邑。雒陽為夏周兩代所都,其政治的重要不待說(夏亦曾都雒陽,見《求古錄·禮說》)。安邑一帶,是夏代之最重要區域。在後世,唐叔受封,而卒成霸業。魏氏受邑,而卒成大名。直到戰國初,安邑仍為三晉領袖之魏國所都,用以東臨中原,西伺秦胡者。河東之重要,自古已然,不待劉淵作亂、李氏禪隋,方才表顯它的地理優越性。

以上所舉,東方與西土之地理重心,在東平原區中以南之空桑為主,以北之有為次;在西高地係中,以外之雒陽為主,內之安邑為次,似皆是憑借地形,自然長成,所以其地之重要,大半不因朝代改變而改變。此四地之在中國三代及三代以前史中,恰如長安、雒邑、建康、汴梁、燕山之在秦漢以來史。秦漢以來,因政治中心之遷移,有此各大都邑之時隆時降。秦漢以前,因部落及王國之勢力消長,有本文所說。四個地理重心雖時隆時降,其為重心卻是超於朝代的。認識此四地在中國古代史上的意義,或者是一件可以幫助了解中國古代史“全形”的事。

(原載1933年1月《國立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外編第一種《慶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