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九五七年李赫特在滬演出時,我即覺得他的舒伯特沒有grace [魅力]。以他的身世而論很可能於不知不覺中走上神秘主義的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中,那世界隻有他一個人能進去,其中的感覺、刺激、形象、色彩、音響都另有一套,非我們所能夢見。神秘主義者往往隻有純潔、樸素、真誠,但缺少一般的溫馨嫵媚。便是文藝複興初期的意大利與法蘭德斯宗教畫上的grace也帶一種聖潔的他世界的情調,與十九世紀初期維也納派的風流蘊藉,熨帖細膩,同時也帶一些淡淡的感傷的柔情毫無共通之處。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羅斯民族的神秘主義又與西歐的羅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義不同。聽眾對李赫特演奏的反應如此懸殊也是理所當然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還有幾個能容忍音樂上的神秘主義呢?至於捧他上天的批評隻好目之為夢囈,不值一哂。
從通信所得的印象,你嶽父說話不多而含蓄甚深,涵養功夫極好,但一言半語中流露出他對人生與藝術確有深刻的體會。以他成年前所受的教育和那麽嚴格的紀律而論,能長成為今日這樣一個獨立自由的人,在藝術上保持鮮明的個性,已是大不容易的了;可見他秉性還是很強,不過藏在內裏,一時看不出罷了。他自己在書中說:“我外表是哈潑齊巴,內心是雅爾太(6)。”但他堅強的個性不曾發展到他母親的路上,沒有那種過分的民族自傲,也算大幸。
盡管那本傳記經過狄阿娜夫人校閱,但其中並無對狄阿娜特別恭維的段落,對諾拉(7)亦無貶詞—這些我讀的時候都很注意。上流社會的婦女總免不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為了在西方社會中應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主要仍須從大事情大原則上察看一個人的品質。希望你竭力客觀,頭腦冷靜,前妻的子女對後母必有成見,我們局外人隻能以親眼看到的事實來判斷,而且還須分析透徹。年輕人對成年人的看法往往不大公平,何況對待後母!故凡以過去的事力論證的批評最好先打個問號,采取保留態度,勿急於下斷語。家務事曲折最多,單憑一麵之詞難以窺見真相。
來信揭穿了八月一日我們收到的五十鎊竟是你嶽父寄的,使我們十分不好意思:辭無從辭,退無從退,便是向他們道謝也極難措辭。不料前兩天(八月三十日)又接到一食物包,計奶粉三磅,牛油三磅,白米六磅(大概是給我們做布丁的),湯料十八包。(倫敦七月二十五日郵戳,也未寫“蘇聯轉”,隻三十五天到滬,英國來的包裹以此為數最快,亦是大奇事!)顯然又是你嶽家送的。他們八月初七月底已另托港友寄生油、奶粉、麵粉、聽裝肉類(但尚未到,港九來的反遲於倫敦)。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數管齊下地支援我們,我們真是不安到極點。這幾日你媽媽和我的感情心理,複雜到難以形容,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又是感慨……怎麽辦呢?由此想起八月十七日收到(倫敦郵戳七月八日)的藥物包(內計天然維他命四種、肝精一瓶、向日葵油二加侖,細目已詳前信E-27),你們從未提及,說不定也是你嶽家贈送的。—此點望速來信以釋疑團!總之,我們隻能想盡辦法回敬,可是辦法也少得很。
與彌拉之間能如此融洽也是不容易的了。她年幼未經世事,偶有差錯亦在意料之中。但若與一般(不論國內國外)同年齡的女子相比,恐怕彌拉也是屬於純潔、懂事、肯刻苦一類的了。凡事不能有絕對標準,隻能用比較的眼光看待一切。要一個像她那樣出身的女孩子接近你的理想,必須以極大的忍耐,極長的時間,做感染與教育的工作。(“嬌氣”是家庭與社會共同培養出來的,故最難革除。)主要仍在於以身作則。你既有自知之明,相信你定會以容忍的態度應付。隻要共同的理想不變,高遠的目標始終成為雙方追求的對象,心愛你那種藝術氣氛中的彌拉自會一天一天進步的,假如你自己也在一天一天地進步。
你報道周文中的音樂創作,我聽了非常興奮。他何處人氏?多大年紀?現任何職?如何謀生?大概寫了多少作品?望一一告知。信中說有分析他作品的評論寄來,迄今未到。難道是整本雜誌另作印刷品寄的嗎?將來閱後必寄還與你。
十三年前耶魯大學音樂係係主任及欣德米特與我通信時提到還有別的中國學生,不知周文中可曾說起別的同胞同道?從周氏消息我連帶想起譚伯伯(8)的作品存在我家已久,近來年事日增,體弱多病,益感責任重大,擬於短時間內與文化部夏公函商,請其先向國立北京圖書館接洽,將譚氏作品及有關文件全部送去保存。按作家文稿樂譜由國家圖書館保管,原為各國通例,想必不致拒絕。
譚伯伯“歌曲”藍圖曬印稿,你在波蘭時曾有一份,不知下落如何?前人手澤能在國外推廣也是你做後輩的應盡義務。藍圖曬印目前國內亦非易之,且代價甚高。你原有一份是否還能找到?器樂部分當時曾帶去或由我們寄你,我記性壞,已想不起了。
寄來stereo [立體聲]小冊,周先生已看過,得出結論如下:立體聲唱片灌製技術尚在不斷進步,日新月異;唱機arm [唱頭臂]上用的catridge [拾音頭]與stereo tape [立體聲膠帶]亦然如此。他勸你購買上述各物務須保守;立體聲片子切忌多買,一兩年後可能在灌製技術上立即落後。turn-table [轉盤]與喇叭(loudspeaker)似乎已入停滯狀態,最近未必會有大改變。總之,這方麵也該有個內行朋友給你做顧問,而你也該隨時請教,勿乘興購買。手鬆,用錢散漫是你大毛病,如今成了家,不能不經常提醒你多多克製。
彌拉初婚時來信一本正經提及要做預算,要儲蓄,我們非常快慰。八個月來不知執行情況如何?此次訪美訪澳,收入較多,務須做好長久計劃,萬不能在外見物即買。彌拉年輕,你該多出主意。最好在去美以前就平心靜氣與她商量商量,以免臨時為了用錢而爭執。在外四個月,演出緊張,你們二人尤其要“和平共處”,不能有細小風波,切記切記。
從今以後,我們大概每兩個月花費你們三十五至四十鎊(內食物及藥品連同寄費十五至十六鎊,人民幣百元合十五鎊,香港蕭伯母代辦食油等每兩個月八鎊),書費在外,對你也不算負擔太輕。我們當盡量想法不再多增加你支出。大概為親友代辦之事,從此可告一段落,不再要你破費了。
Harrods [哈羅茲百貨]八月八日(倫敦郵戳)寄來總賬一紙,總數為十六、十四、十鎊;八月十八日(倫敦郵戳)又寄來總賬一紙,計十六、十八、四鎊(此單上注明包裹係八月一日寄出)。我們弄不明白是否你們在七月七日order [下訂單]訂購一食物包後又連寄兩包?照理兩個月寄一包,我們不另通知,你們不會多寄。又不知是否七月七日的一包拖到八月一日方始寄出。但以上兩單的金額小有不同,與七月七日的零星發票(彌拉直接寄來的)的總額十八、五、四鎊,又不相符。事情弄成黑漆一團,我已直接去信Harrods公司查問,不久當可水落石出。—希望你們今後無論食物、藥品、圖書、唱片,一經寄出或購買,立即來信通知,短些無妨,單為事務通知,以便我們核對,以免事後來回詢問,反多周折。
威斯敏斯特唱片公司地址及經理姓名,務必來信見告,我將去函交涉。今天已是九月一日,你的四支Ballades [《敘事曲》]唱片仍杳無消息。
林先生處連日常打電話去問,隻要他一回上海,立即送畫去簽名,一兩天內寄出,但願在十月中旬到達倫敦,則你去美前還能抽空解決一部分畫。Kobos [卡波斯]夫人處你要送林先生畫,由你挑選便可;將來我們補送一百元給他。—你以後匯畫款時,不必再如我前信所說扣去十鎊。你已匯的四十鎊,除原購兩幅外,還多人民幣約七十元,今添購一幅,隻要我們代你補上三十元即可。此尾數你也不必再匯。總之,今後隻將你友人畫款匯來即可。
附帶告訴你:令嶽寄的五十鎊,使我又多了三斤五兩肉票,七斤魚票。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從本月起,家用洗衣皂又減為每人每月半塊(原為一塊),故不得不去信托蕭伯母想法。
在美國我們還有幾個朋友,雖十二年未通音訊,想必會去聽你的音樂會,特意先和你提一提:(一)王濟遠伯伯夫婦,王伯母是前年去港轉美的;(二)黃學賢(Albert Wang)夫婦,黃與宋伯伯邦幹(你小時候叫他小胡子伯伯的便是)是連襟,黃夫人與宋伯母是同胞姐妹(你昆明回滬後,第一批國外樂譜即黃經手代買,寄港轉滬的);(三)外人中有一位Mrs Kuhn是NBC的記者,也許現已改任他職,是否尚在人世,亦不得而知,算來該是六十以上的老太太了;(四)你幼時的老師李阿姨(惠芳)—斯義桂(他是我美專學生,與蕭伯母同學)常常在自行車上帶你出去吃點心,還記得嗎?見到他們,一律代我們問好,說我們始終在懷念他們,特別對李阿姨,你得多多表示知遇之感:你小時候她多器重你,曾專誠帶你去拜訪Lazeroff(拉澤洛夫)。此外如遇見馬思宏夫婦,可告我們與馬思聰先生來往甚密。董光光是你早認識的,不用我介紹了。劉伯伯(海粟)的大兒子劉虎(福增)在聯合國做事,或許亦會見到你。我從他十三歲時在巴黎分別之後迄未見過。在澳洲有林瑾阿姨和梁伯伯(名伯枝),他們準會來找你的,也要代我們致意!
離英期間,多半要依靠彌拉代你報告消息。我們寫信給你,寫到哪兒去呢?是否由美國的經理人代轉?事先需考慮周到,並與轉信的人接洽妥當。
九月一日
昨天乘涼前後,獨自想了很多,心中很難過:覺得對敏的責備不太公平。我對他從小起就教育不夠:初期因他天資差,開竅遲,我自己脾氣又不好;後期完全放任,聽憑學校單獨負責;他入大學後我也沒寫長信(除了一次以外)與他。像五四至五七,五九至現在我寫給你的那樣的信,一封也不曾給敏寫過。無論在學業方麵、做人方麵,我都未盡教導之責。當然他十年來思想演變與你大異,使我沒法多開口,但總覺得對你給得很多,對他給得太少,良心上對不起他。今後要想法補救一下才是。
這封信陸陸續續寫了三天,和你談話是永遠談不完的。唯一的安慰是發現你逐漸成熟,愈來愈了解我,減少我精神上孤獨寂寞之感。你每來一次信,就仿佛你回家來看我們一次!
九月二日中午
九月是你比較空閑的一月,我屢次要你去博物館看畫,無論如何在這個月中去一二回!先定好目標看哪一時期的哪一派,集中看,切勿分散精力。早期與中期文藝複興(意大利派)也許對你理解斯卡拉蒂更有幫助。造型藝術與大自然最能培養一個人身心的relax[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