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近代文明中的音樂》和你嶽父的傳記,同日收到。接連三個下午看完傳記,感想之多,情緒的波動,近十年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經曆。寫當代人的傳記有一個很大的便宜,人證物證多,容易從四麵八方搜集材料,相互引證、核對。當然也有缺點:作者與對象之間距離太近,不容易看清客觀事實和真正的麵目;當事人所牽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能毫無顧慮,內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見難免打很大的折扣。總的說來,馬吉道夫寫得很精彩,對人生、藝術、心理變化都有深刻的觀察和真切的感受;taste [品味]不錯,沒有過分的恭維。作者本人的修養和人生觀都相當深廣。許多小故事的引用也並非僅僅為了吸引讀者,而是旁敲側擊地烘托出人物的性格。

你大概馬上想象得到,此書對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教育兒童的部分,天才兒童的成長及其苦悶的曆史,缺乏苦功而在二十六歲至三十歲之間閉門(不是說絕對退隱,而是獨自摸索)補課,兩次的婚姻和戰時戰後的活動,都引起我無數的感觸。關於教育,你嶽父的經曆對你我兩人都是一麵鏡子。我許多地方像他的父母,不論是優點還是缺點,也有許多地方不及他的父母,也有某些地方比他們開明。我很慶幸沒有把你關在家裏太久,這也是時代使然,也是你我的個性同樣倔強使然。父母子女之間的摩擦與衝突,甚至是反目,當時雖然對雙方都是極痛苦的事,從長裏看對兒女的成長倒是利多弊少。你祖嶽母的驕傲簡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完全與她的宗教信仰不相容—世界上除了回教我完全茫然以外,沒有一個宗教不教人謙卑和隱忍,不教人克製驕傲和狂妄的。可是她對待老友Goldman [高曼]的態度,對伊虛提在台上先向托斯卡尼尼鞠躬的責備,竟是發展到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程度。她教兒女從小輕視金錢權勢,不向政治與資本家低頭,不許他們自滿,唯恐師友寵壞他們,這一切當然是對的。她與她丈夫竭力教育子女,而且如此全麵,當然也是正確的,可敬可佩的;可是歸根結底,她始終沒有弄清楚教育的目的,隻籠統說要兒女做一個好人,哪怕當鞋匠也不妨;她卻並未給好人(honest man)二字下過定義。在我看來,她的所謂好人實在是非常狹小的,限於respectable [高尚的]而從未想到更積極更闊大的天地和理想。假如她心目中有此意念,她必然會鼓勵孩子“培養自己以便對社會對人類有所貢獻”。她絕未尊敬藝術,她對真、美、善毫無虔誠的崇敬心理;因此她看到別人自告奮勇幫助伊虛提(如埃爾曼資助他去歐洲留學,哥爾門送他Prince K [王子K]……小提琴等等)並不有所感動,而隻覺得自尊心受損。她從未認識人的偉大是在於幫助別人,受教育的目的隻是培養和積聚更大的力量去幫助別人,而絕對不是盲目地自我擴張。梅紐因老夫人隻看見她自己,她一家,她的和丈夫的姓氏與種族;所以她看別人的行為也永遠從別人的自私出發。自己沒有理想,如何會想到茫茫人海中竟有具備理想的人呢?她學問豐富,隻缺少一個高遠的理想作為指南針。她為人正直,隻缺少忘我的犧牲精神—她為兒女是忘我的,是有犧牲精神的;但“為兒女”實際仍是“為她自己”;她沒有急公好義、慷慨豪俠的仁慈!幸虧你嶽父得天獨厚,凡是家庭教育所沒有給他的東西,他從音樂中吸收了,從古代到近代的樂曲中,從他接觸的前輩,尤其安內斯庫身上得到了啟示。他沒有感染他母親那種狹窄、閉塞、貧乏、自私的道德觀(即西方人所謂prudery [假正經])。也幸而殘酷的戰爭教了他更多的東西,擴大了他的心靈和胸襟,燒起他內在的熱情……你嶽父今日的成就,特別在人品和人生觀方麵,可以說是in spite of his mother [未受母親影響]。我相信真有程度的群眾欣賞你嶽父的地方(仍是指藝術以外的為人),他父母未必體會到什麽偉大。但他在海牙為一個快要病死的女孩子演奏Bach [巴赫]的Chaconne[《夏空》],以及他一九四七年在柏林對猶太難民的說話,以後在以色列的表現等等,我認為是你嶽父最了不起的舉動,符合我們威武不能屈的古訓。

了解人是一門最高深的藝術,便是最偉大的哲人、詩人、宗教家、小說家、政治家、醫生、律師,都隻能掌握一些原則,不能說對某些具體的實例—個人—有徹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複雜萬分,神秘到極點的動物。看了傳記,好像對人物有了相當深的認識,其實還不過是一些粗疏的概念。尤其他是性情溫和,從小隱忍慣的人,更不易摸透他的底。我想你也有同感。

你上次信中分析他的話,我不敢下任何斷語。可是世界上就是到處殘缺,沒有完善的人或事。大家說他目前的夫人不太理想,但彌拉的母親又未嚐使他幸福。他現在的夫人的確多才多藝,精明強幹,而連帶也免不了多才多藝和精明強幹帶來的缺點。假如你和其他友人對你嶽父的看法不錯,那也隻能希望他的藝術良心會再一次覺醒,提到一個新的更高的水平,再來一次嚴格的自我批評。是否會有這幸運的一天,就得看他的生命力如何了。人的發展總是波浪式的,和自然界一樣:低潮之後還有**再起的可能,峰回路轉,也許“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來一個新天地呢!所以古人說對人要“蓋棺論定”。

多少零星的故事和插曲也極有意義。例如埃爾加抗議紐曼對伊虛提演奏他《小提琴協奏曲》的評論:紐曼認為伊虛提把第二樂章表達太甜太luscious [膩],埃爾加說他寫的曲子,特別那個主題本身就是甜美的,luscious,“難道英國人非板起麵孔不可嗎?我是板起麵孔的人嗎?”可見批評家太著重於一般的民族性,作家越出固有的民族性,批評家竟熟視無睹,而把他所不讚成的表現歸罪於演奏家。而紐曼還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學者兼批評家呢!可歎學問和感受和心靈往往碰不到一起,感受和心靈也往往不與學問合流。要不然人類的文化還可大大地進一步呢!巴托克聽了伊虛提演奏他的《小提琴協奏曲》後說:“我本以為這樣的表達隻能在作曲家死了長久以後才可能。”可見了解同時代的人推陳出新的創造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我們又不能執著Elgar [埃爾加]對Yehudi [伊虛提]的例子,對批評家的言論一律懷疑。我們隻能依靠自我批評精神來做取舍的標準,可是我們的自我批評精神是否永遠可靠、不犯錯誤(infallible)呢?是否我們常常在應該堅持的時候輕易讓步,而在應當信從批評家的時候又偏偏剛愎自用、頑固不化呢?我提到這一點,因為你我都有一個缺點:好辯。人家站在正麵,我會立刻站在反麵;反過來亦然。而你因為年輕,這種傾向比我更強。但願你慢慢地學得客觀、冷靜、理智,別像古希臘人那樣為爭辯而爭辯!

阿陶夫·布施和埃奈斯庫,兩人對巴赫Fugue [《賦格曲》]主題的forte or dolce [強或柔]的看法不同,使我想起太多的書本知識要沒有高度的理解力協助,很容易流於教條主義,成為學院派。

另一方麵,Ysaye [伊薩伊]要伊虛提拉arpeggio [琵音]的故事,完全顯出一個真正客觀冷靜的大藝術家的“巨眼”,不是巨眼識英雄,而是有看破英雄的短處的“巨眼”。青年人要尋師問道,的確要從多方麵著眼。你嶽父承認跟Adolf Busch [阿陶夫·布施]還是有益的,盡管他氣質上和心底裏更喜歡埃奈斯庫。你嶽父一再後悔不曾及早注意伊薩伊的暗示。因此我勸你空下來靜靜思索一下,你幾年來可曾聽到過師友或批評家的一言半語而沒有重視的。趁早想,趁早補課為妙!你的祖嶽母說:“我母親常言,隻有傻瓜才自己碰了釘子方始回頭;聰明人看見別人吃虧就學了乖。”此話我完全同意,你該記得一九五三年你初去北京以後我說過(在信上)同樣的話,記得我說的是:“家裏囑咐你的話多聽一些,在外就不必隻受別人批評。”大意如此。

你說過的那位匈牙利老太太,指導過Anni Fischer [安妮·菲希爾]的,千萬上門去請教,便是去一兩次也好。你有足夠的聰明,人家三言兩語,你就能悟出許多道理。可是從古到今沒有一個人聰明到不需要聽任何人的意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也許你去美訪問以前就該去拜訪那位老人家!親愛的孩子,聽爸爸的話,安排時間去試一試好嗎?—再附帶一句:去之前一定要存心去聽“不入耳之言”才會有所得,你得隨時去尋訪你周圍的大大小小的伊薩伊!

話愈說愈遠—也許是愈說愈近了。假如念的書不能應用到自己身上來,念書幹嗎?

你嶽父清清楚楚對他自幼所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反響。他一再聲明越少替兒童安排他們的前途越好。這話其實也隻說對了一部分,同時也得看這種放任主義如何執行。

要是有時間與精力,這樣一本書可以讓我寫一篇上萬字的批評。但老實說,我與伊虛提成了親家,加上狄阿娜夫人so sharp and so witty [如此精明如此機智],我也下筆有顧忌,隻好和你談談。

最後問你一句:你看過此書沒有?倘未看,可有空即讀,而且隨手拿一支紅筆,要標出(underline)精彩的段落。以後有空還得再念第二、三遍。彌拉年輕,未經世事,我覺得她讀了此書並無所得。

我已有幾次問你彌拉是否開始懷孕,因為她近來信少,與你半年前的情形相仿。若是懷孕而不舒服,則下麵的話隻當沒說!否則媽媽送了她東西,她一個字都沒有,未免太不禮貌。尤其我們沒有真好的東西給她(環境限製),可是“禮輕心意重”,總希望受的人接受我們一份情意。倘不是為了身體不好,光是忙,不能成為一聲不出的理由。這是體統和規矩問題。我看她過去與後母之間不大融洽;說不定一半也由於她太“少不更事”。—但這事你得非常和緩地向她提出,也別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隻作為你自己發覺這樣不大好,不夠kind [和善],不合乎做人之道。你得解釋,這不過是一例,做人是對整個社會,不僅僅是應付家屬。但對近親不講禮貌的人也容易得罪一般的親友。—以上種種,你需要掌握時機,候她心情愉快的當口委婉細致,心平氣和,像對知己朋友進忠告一般地談,假如為了我們使你們小夫婦倆不歡,是我極不願意的。你總得讓她感覺到一切是為她好,幫助她學習,live the life [過生活];而絕非為了父母而埋怨她。孩子,這件微妙的任務希望你順利完成!對你也是一種學習和考驗。忠言逆耳,但必須出以一百二十分柔和的態度,對方才能接受。

林先生去內蒙古訪問未返。畫已交榮寶齋裝裱,待其返滬再請過目,是否需要潤色一下,因裝裱後色彩略淡。大致月底月初方可寄出,九月中旬或二十日左右可到倫敦。—樂譜上月二十九日寄出兩包,本月四日又寄出兩包。

侖布伯伯的醫療器械,是否寄款去德國?李先生要的樂譜可曾收集,寄出?敏需要的英文文法一類的書,書店有消息嗎?勃隆斯丹夫人處有否寄贈新出唱片?

五月二十日倫敦寄出的藥品包及食物包,先後於本月一日及五日到滬。居然免稅了。大概“上麵”向海關打了交道。以後恐唱片仍須付稅,食物藥品均免稅了。

此信到時,你正在灌唱片。不知是否在英國灌?上信提過,既是獨奏,似無去維也納的必要—此次用的琴比上次較勝否?此等處倒是大可堅持的,為了藝術嘛!同時對唱片公司也有好處嘛!

寫了整整四小時,也該歇手了,還需媽媽明晨抄了副本(存底)才好寄你。多休息,多鬆散,一切保重!

爸爸 六一年七月七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