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四月十七、二十、二十四,三封信(二十日是媽媽寫的)都該收到了吧?三月十五寄你評論摘要一小本(非航空),由媽媽打字裝訂,是否亦早到了?我們花過一番心血的工作,不管大小,總得知道沒有遺失才放心。四月二十六日寄出漢石刻畫像拓片四張,二十九又寄《李白集》十冊,《十八家詩鈔》二函,合成一包;又一月二十日交與海關檢查,到最近發還的丹納《藝術哲學·第四編(論希臘雕塑)》手鈔譯稿一冊,亦於四月二十九寄你。以上都非航空,隻是掛號。日後收到望一一來信告知。
中國詩詞最好是木刻本,古色古香,特別可愛。可惜不準出口,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就挑商務影印本給你。以後還會陸續寄,想你一定喜歡。《論希臘雕塑》一編六萬餘字,是我去冬花了幾星期工夫抄的,也算是我的手澤,特別給你做紀念。內容值得細讀,也非單看一遍所能完全體會。便是彌拉讀法文原著,也得用功研究,且原著對神話及古代史部分沒有注解,她看起來還不及你讀譯文易懂。為她今後閱讀方便,應當買幾部英文及法文的比較完整的字典才好。我會另外寫信給她提到。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書內有老舍及錢伯母的作品,都是你舊時讀過的。不過內容及文筆,我對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從前覺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認為太雕琢,過分刻畫,變得纖巧,反而貧弱了。一切藝術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無縫,才經得起時間考驗而能傳世久遠。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寫長江中赤壁的夜景,曆曆在目,而且也寫盡了一切兼有幽遠、崇高與寒意的夜景;同時兩句話說得多麽平易,真叫作“天籟”!老舍的《柳家大院》還是有血有肉,活得很。—為溫習文字,不妨隨時看幾段。沒人講中國話,隻好用讀書代替,免得詞匯字句愈來愈遺忘。—最近兩封英文信,又長又詳盡,我們很高興,但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時用中文寫,這是你唯一用到中文的機會了。寫錯字無妨,正好讓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較少,能抽空寫信來?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的“無我之境”,說是寫純客觀,脫離階級鬥爭。此說未免褊狹。首先,純客觀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既然是人觀察事物,無論如何總帶幾分主觀,即使力求擺脫物質束縛也隻能做到一部分,而且為時極短。其次能多少客觀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獲得鬆弛與休息,也是好事。人總是人,不是機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隻做一種活動。生理上就使你不能不飲食睡眠,推而廣之,精神上也有各種不同的活動。便是目不識丁的農夫也有出神的經驗,雖時間不過一刹那,其實即是無我或物我兩忘的心境。藝術家表現出那種境界來未必會使人意誌頹廢。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兩句詩,哪有一星半點不健全的感覺?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豈不成年累月擺在人麵前,人如何不消沉以至於不可救藥的呢?—相反,我認為生活越緊張越需要這一類的調劑;多親近大自然倒是維持身心平衡最好的辦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於拚命損害了一種機能(或一切機能)去發展某一種機能,造成許多畸形與病態。我不斷勸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東西奔走的路上還能常常接觸高山峻嶺,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無形中更新你的感覺,解除你的疲勞。等你讀了《希臘雕塑》的譯文,對這些方麵一定有更深的體會。
另外,終日在瑣碎家務與世俗應對中過生活的人,也該時時到野外去洗掉一些塵俗氣,別讓這塵俗氣積聚日久成為宿垢。彌拉接到我黃山照片後來信說,從未想到山水之美有如此者。可知她雖家居瑞士,隻是偶爾在山腳下小住,根本不曾登高臨遠,見到神奇的景色。在這方麵你得隨時培養她。此外我也希望她每天擠出時間,哪怕半小時吧,作為閱讀之用。而閱讀也不宜老揀輕鬆的東西當作消遣;應當每年選定一兩部名著用功細讀。比如丹納的《藝術哲學》之類,若能徹底消化,做人方麵、氣度方麵、理解與領會方麵都有進步,不僅僅是增加知識而已。巴爾紮克的小說也不是隻供消閑的。像你們目前的生活,要經常不斷地閱讀正經書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強的意誌與紀律才行。望時常與她提及你老師勃隆斯丹近七八年來的生活,除了做飯、洗衣,照管丈夫孩子以外,居然堅持練琴,每日一小時至一小時半,到今日每月有四五次演出。這種精神值得彌拉學習。
你嶽丈灌的唱片,十之八九已聽過,覺得以貝多芬的協奏曲與巴赫的Solo Sonata[《獨奏奏鳴曲》]為最好。Bartok[巴托克]不容易領會,Bach[巴赫]的協奏曲不及piano[鋼琴]的協奏曲動人。不知怎的,polyphonic[複調]音樂對我終覺太抽象。便是巴赫的Cantata[《康塔塔》]聽來也不覺感動。一則我領會音樂的限度已到了盡頭,二則一般中國人的氣質和那種宗教音樂距離太遠—語言的隔閡在歌唱中也是一個大阻礙。(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似乎不及鋼琴協奏曲美,是不是我程度太低呢?)
Louis Kentner[路易斯·肯特納]似乎並不高明,不知是與你嶽丈合作得不大好,還是本來演奏不過爾爾?他的Franck[弗蘭克]“奏鳴曲”遠不及Menuhin[梅紐因]的violin part[小提琴部分]。“Kreutzer”[“克勒策”]更差,2nd movement[第二樂章]的變奏曲部分weak[弱]之至(老是躲躲縮縮,退在後麵,便是piano[鋼琴]為主的段落亦然如此)。你大概聽過他獨奏,不知你的看法如何?是不是我了解他不夠或竟了解差了?
你往海外預備拿什麽節目出去?協奏曲是哪幾支?恐怕Van Wyck[範懷克]首先要考慮那邊群眾的好惡;我覺得考慮是應當的,但也不宜太遷就。最好還是挑自己最有把握的東西。真有吸引力的還是一個人的本色,而保持本色最多的當然是你理解最深的作品,在英國少有表演機會的Bartok[巴托克]、Prokofiev[普羅科菲耶夫]等現代樂曲,是否上那邊去演出呢?—前信提及Cuba[古巴]演出可能,還須鄭重考慮,我覺得應推遲一二年再說!暑假中最好結合工作與休息,不去遠地登台,一方麵你們倆都需要鬆鬆,另一方麵你也好集中準備海外節目。—七月中去不去維也納灌貝多芬第一、第四?—問你的話望當場記在小本子上,或要彌拉寫下,待寫信時答複我們。舉手之勞,我們的問題即有著落。
上次信上要你再匯二十鎊去港,想必會照辦。新加坡劉抗伯伯前星期又寄了一千魚肝油丸來,故人情意,著實可感。幹媽來信,她托指揮德人Scherchen[舍爾興]之女(母是中國人,已離婚)帶給彌拉一手鐲,據說是故宮宮女舊物。尚有挑花出口手帕一匣。收到後望彌拉立即去信道謝。又稱思宏夫婦到處巡回,行蹤無定,購唱片款,將另托港友代匯四十鎊;唯非至親,已先去信征求同意。幹媽知道你們開支浩大,特意囑咐你待匯款到後,再辦不遲。去冬寄你嶽父之作品,未得回信,便中可問問,是否收到。你們三月初寄的食物包亦尚未到。我們的一份當然一樣。恐與二月初的情形相同,仍從海上慢悠悠地運來。
敏的情形前信已提及一二。他有個長處,就是刻苦能忍,意誌相當強。
寫得夠了,下次再談,諸事珍重!
爸爸 六一年五月一日
我們與蕭伯母(4)的關係,她對你從小的愛護關切,最近幾月來對我們食物方麵的幫助,都該和彌拉談談,讓她知道你父親的朋友是怎樣的患難之交,同時也可感染她緩急相助,古道熱腸的做人之道。你說對嗎?
Dearest daughter, hope to have your letter very soon&get the answer to our questions in our two last letters.Much love! Papa[最親愛的女兒,希望能速速回信,答複我們在前兩封信中提到的問題。深愛!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