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二月五日至八日
親愛的孩子: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1)突然病故,臥床不過五日,初時隻尋常小恙,到最後十二小時才急轉直下。人生脆弱一至於此!我和你媽媽為之四五天不能入睡,傷感難言。古人雲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人過中年也是到了秋冬之交,加以體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近八旬尚在孜孜矻矻,窮究學術,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輕,生命力特別旺盛,不若數千年一脈相承之中華民族容易衰老軟?抑是我個人未老先衰,生意索然歟?想到你們年富力強,蓓蕾初放,藝術天地正是柳暗花明,窺得無窮妙境之時,私心豔羨,豈筆墨所能盡宣!
因你屢屢提及藝術方麵的希臘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納《藝術哲學》中第四編“希臘雕塑”譯稿六萬餘字,釘成一本。原書雖有英譯本,但其中神話、史跡、掌故太多,倘無詳注,你讀來不免一知半解;我譯稿均另加箋注,對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錄一段,前後將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編。奈海關對寄外文稿檢查甚嚴,送去十餘日尚無音信,不知何時方能寄出,亦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悵悵。此書原係一九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約,還是王任叔(2)來滬到我家當麵說定,我在一九五八至一九五九年譯完,已擱置一年八個月。目前紙張奇緊,一時絕無付印之望。
在一切藝術中,音樂的流動性最為突出,一則是時間的藝術,二則是刺激感官與情緒最劇烈的藝術,故與個人的mood[情緒]關係特別密切。對樂曲的了解與感受,演奏者不但因時因地因當時情緒而異,即一曲開始之後,情緒仍在不斷波動,臨時對細節,層次,強弱,快慢,抑揚頓挫,仍可有無窮變化。聽眾對某一作品皆有根據素所習慣與聽熟的印象構成的“成見”,而聽眾情緒之波動,亦複與演奏者無異:聽音樂當天之心情固對其音樂感受大有影響,即樂曲開始之後,亦仍隨最初樂句所引起之反應而連續發生種種情緒。此種變化與演奏者之心情變化皆非事先所能預料,亦非臨時能由意識控製。可見演奏者每次表現之有所出入,聽眾之印象每次不同,皆係自然之理。演奏家所以需要高度的客觀控製,以盡量減少一時情緒的影響;聽眾之需要高度的冷靜的領會;對批評家之言之不可不信亦不能盡信,都是從上麵幾點分析中引申出來的結論。—音樂既是時間的藝術,一曲彈完,印象即難以複按;事後批評,其正確性大打折扣。又因為是時間的藝術,故批評家固有之對某一成見,其正確性又大打折扣。況執著舊事物舊觀念舊印象,排斥新事物新觀念新印象,原係一般心理,故演奏家與批評家之距離特別大。不若造型藝術,如繪畫、雕塑、建築,形體完全固定,作者自己可在不同時間不同心情之下再三複按,觀眾與批評家亦可同樣複按,重加審查,修正原有印象與過去見解。
按諸上述種種,似乎演奏與批評都無標準可言。但又並不如此。演奏家對某一作品演奏至數十百次以後,無形中形成一個比較固定的輪廓,大大地減少了流動性。聽眾對某一作品聽了數十遍以後,也有一個比較穩定的印象。—尤其以唱片論,聽了數十百次必然會得出一個接近事實的結論。各種不同的心情經過數十次的中和,修正,各個極端相互抵消以後,對某一固定樂曲既是唱片則演奏是固定的了,不是每次不同的了,感受與批評可以說有了平均而且可以盡量複按複查的、比較客觀的價值。個別的聽眾與批評家,當然仍有個別的心理上精神上氣質上的因素,使其平均印象尚不能稱為如何客觀,但無數“個別的”聽眾與批評家的感受與印象,再經過相當時期的大交流,由於報紙雜誌的評論,平日交際場中的談話,半學術性討論爭辯而形成的大交流之後,就可得出一個average[平均]的總和。這個總印象總意見,對某一演奏家的某一作品的成績來說,大概是公平或近於公平的了。—這是我對群眾與批評家的意見肯定其客觀價值的看法,也是無意中與你媽媽談話時談出來的,不知你覺得怎樣?—我經常與媽媽談天說地,對人生、政治、藝術各種問題發表各種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個小小的頭緒來。單就這一點來說,你媽媽對我確是大有幫助,雖然不是出於她主動。—可見終身伴侶的相互幫助有許多完全是不知不覺的。相信你與彌拉之間一定也常有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