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三十五號信發出後,本來預備接著再寫,和你討論兩個藝術的技術問題,因為這兩天忙著替你理樂理,寫信給羅忠鎔,又為你冬天的皮鞋出去試尺寸(非要以我的腳去試不可),所以耽下來尚未動筆。今晨又接五月二日來信,倒使我急了。孩子,別擔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兩信寫得非常徹底,你的情形都報告明白了。我們絕無誤會。過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但一旦有了你的長信,明白了底細,我們哪裏還會對你有什麽不快,隻有同情你,可憐你補寫長信,又開了通宵的“夜車”,使我們心裏老大的不忍。你出國七八個月,寫回來的信並沒什麽過火之處,偶爾有些過於相信人或是懷疑人的話,我也看得出來,也會打些小折扣。一個熱情的人,尤其是青年,過火是免不了的;隻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寬,能及時改正自己的判斷,不固執己見,那就很好了。你不必多責備自己,隻要以後多寫信,讓我們多了解你的情況,隨時給你提提意見,那就比空自內疚、後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你說寫信退步,我們都覺得你是進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強多了,態度也和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麽嚴格,從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麽認真,不會隨便誇獎你的。
你回來一次的問題,我看事實上有困難。即使大使館願意再向國內請示,公文或電報往返,也需很長的時日,因為文化部外交部決定你的事也要做多方麵的考慮。耽擱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決定的時候,離聯歡節已經很近,恐怕他們不大肯讓你不在聯歡節上參加表演,再說,便是讓你回來,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時代表團已經快要出發,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實際來說,你倘若為了要說明情形而回國,則大可不必,因為我已經完全明白,必要時我可以向文化部說明。倘若為了要和傑老師分手而離開一下波蘭,那也並無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學習,則調換老師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向傑老師做交代;換言之,你回國以後再去,仍要有個充分的借口方能離開傑老師。若這個借口,目前就想出來,則不回國也是一樣。
以我們的感情來說,你一定懂得我們想見見你的心,不下於你想見見我們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長談數日夜。可是我們不能隻顧感情,我們不能不硬壓著個人的願望,而為你更遠大的問題打算。
轉蘇學習一點,目前的確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慮到邦交,你是波政府邀請去學習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後,不上一年就調到別國,對波政府的確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覺得跟斯托姆卡(4)學technic[技巧]還是不大可靠?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徹底改過了,就是已經上了正軌,以後的technic卻是看自己長時期的努力了。我想經過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不見得比蘇聯的一般水準(不說最特出的)差到哪裏。即如H. (5)和Smangianka[斯曼格安卡],前者你也說他技巧很好,後者我們親自領教過了,的確不錯。像Askenasi[阿希肯納齊]—這等人,天生在technic方麵有特殊才能,不能作為一般的水準。所以你的症結是先要有一個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後靠你的聰明與努力,不必愁在這方麵落後,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維茨]那樣高明。因為以你的個性及長處,本來不是virtuoso[演奏家]的一型。總結起來,你現在的確非得立刻徹底改technic不可,但不一定非得上蘇聯不可。將來倒是為了音樂,需要在蘇逗留一個時期。再者,人事問題到處都有,無論哪個國家,哪個名教授,到了一個時期,你也會覺得需要更換,更換的時節一定也有許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難處。
假定傑老師下學期調華沙是絕對肯定的,那麽你調換老師很容易解決。我可以寫信給他,說“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較環境安靜,在華沙因為中國代表團來往很多,其他方麵應酬也多,對學習不大相宜,所以總不能跟你轉往華沙,覺得很遺憾,但對你過去的苦心指導,我和聰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聽你的話,絕不寫信給他,你放心。)
假定傑老師調任華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麽先要知道傑老師和Sztomka[斯托姆卡]感情如何。若他們不像Levy[萊維](6)與Long[朗](7)那樣的對立,那麽你可否很坦白、很誠懇地,直接向傑老師說明,大意如下:
“您過去對我的幫助,我終生不能忘記。您對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來我很想跟您在這方麵多多學習,無奈我在長時期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覺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徹底地改一改我的technic[技巧],我的手始終沒有放鬆;而我深切地體會到方法不改將來很難有真正的進步;而我的年齡已經在音樂技巧上到了一個critical age[緊要關頭],再不打好基礎,就要來不及了,所以我想暫時跟斯托姆卡先生把手的問題徹底解決。希望老師諒解,我絕不是忘恩負義(ungrateful);我的確很真誠地感謝您,以後還要回到您那兒請您指導的。”
我認為一個人隻要真誠,總能打動人的;即使人家一時不了解,日後仍會了解的。我這個提議,你覺得如何?因為我一生做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繞圈子,躲躲閃閃,反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實話實說,隻要態度誠懇、謙卑、恭敬,無論如何人家不會對你怎麽的。我的經驗,和一個愛弄手段的人打交道,永遠以自己的本來麵目對付,他也不會用手段對付你,倒反看重你的。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話一定要說得真誠老實。既然這是你一生的關鍵,就得拿出勇氣來麵對事實,用最光明正大的態度來應付,無需那些不必要的顧慮,而不說真話!就是在實際做的時候,要注意措辭及步驟。隻要你的感情是真實的,別人一定會感覺到,不會誤解的。你當然應該向傑老師表示你的確很留戀他,而且有“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遺憾。即使傑老師下期一定調任,最好你也現在就和他說明;因為至少六月一個月你還可以和斯托姆卡學technic[技巧],一個月,在你是有很大出入的!
以上的話,希望你靜靜地想一想,多想幾回。
另外你也可向Eva[埃娃]太太討主意,你把實在的苦衷跟她談一談,征求她的意見,把你直接向傑老師說明的辦法問問她。
最後,倘若你仔細考慮之後,覺得非轉蘇學習不能解決問題,那麽隻要我們的政府答應(隻要政府認為在中波邦交上無影響),我也並不反對。
你考慮這許多細節的時候,必須心平氣和,精神上很鎮靜,切勿煩躁,也切勿焦急。有問題終得想法解決,不要怕用腦筋。我曆次給你寫信,總是非常冷靜、非常客觀的。唯有冷靜與客觀,終能想出最好的辦法。
對外國朋友固然要客氣,也要闊氣,但必須有分寸。像西卜太太之流,到處都有,你得提防。巴爾紮克小說中人物,不是虛造的。人的心理是:難得收到的禮,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認為是應享的權利,臨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所以我特別要囑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談兩件藝術的技術問題:
首先,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學,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體動作太多,手的動作也太多,浪費精力之外,還影響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和tone[樂音]的深度。記得裘伯伯(8)也有這個毛病,一雙手老是扭來扭去的。我順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檢查一下自己。關於身體搖擺的問題,我已經和你談過好多次,你都沒答複,下次來信務必告訴我。
其次,有一晚我要恩德隨便彈一支Brahms[勃拉姆斯]的Intermezzo[《間奏曲》],一開場tempo[節奏]就太慢,她一邊哼唱一邊堅持說不慢。後來我要她停止哼唱,隻彈音樂,她彈了兩句,馬上笑了笑,把tempo加快了。由此證明,哼唱有個大缺點,容易使tempo不準確。哼唱是個極隨意的行為,快些,慢些,吟哦起來都很有味道;彈的人一邊哼一邊彈,往往隻聽見自己哼的調子,覺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沒有留神聽彈出來的音樂。我特別報告你這件小事,因為你很喜歡哼的。我的意思,看譜的時候不妨多哼,彈的時候盡量少哼,尤其在後來,一個曲子相當熟的時候,隻宜於“默唱”,暗中在腦子裏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見:
首先,自己彈的曲子,不宜盡彈,而常常要停下來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畫麵],追問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樣一個境界,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你想要什麽],而且先在腦子裏推敲曲子的結構、章法、起伏、**、低潮等等。盡彈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興],彈到哪裏算哪裏,往往一個曲子練了兩三個星期,自己還說不出哪一種彈法(interpretation)最滿意,或者是有過一次最滿意的interpretation,而以後再也找不回來(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辦法做,一定可能幫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確而且穩定!
其次,到先生那兒上過課以後,不宜回來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彈,而先要從頭至尾細細看譜,把改的地方從整個曲子上去體會,得到一個新的picture[畫麵],再在琴上試彈,彈了二三遍,停下來再想再看譜,把老師改過以後的曲子的表達,求得一個明確的picture。然後再在腦子裏把自己原來的picture與老師改過以後的picture做個比較,最後再在琴上把兩種不同的境界試彈,細細聽,細細辨,究竟哪個更好,是部分接受老師的,還是全盤接受,抑或是全盤不接受。不這樣做,很容易“隻見其小,不見其大”,光照了老師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連貫,失去脈絡,弄得支離破碎,非驢非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師,把一個曲子攪得一團糟。
我曾經把上述兩點問李先生覺得如何,她認為是很內行的意見,不知你覺得怎樣?
你二十九日信上說Michelangeli[米開蘭琪利]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岩石]一點上使我很向往。這是我對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唯其你有著狂熱的感情,無窮的變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像統率三軍的主帥一樣。這用不著老師講,隻消自己注意,特別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養,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現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證你對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風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來信批評別人彈的肖邦,常說他們cold[冷]。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頭:歐洲自從十九世紀,浪漫主義在文學藝術各方麵到了**以後,先來一個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反動(光指文學與造型藝術言),接著在二十世紀前後更來了一個普遍的反浪漫思潮。這個思潮有兩個表現: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樂上的代表是R. Strauss[R.施特勞斯],在繪畫上是瑪蒂斯;二是非常的intellectual[有才智],近代的許多作曲家都如此。繪畫上的Picasso[畢加索]亦可歸入此類。近代與現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紀的思潮,另走極端,從過多的感情走到過多的mind[思想]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肖邦是個半古典半浪漫的人,所以現代青年都彈不好。反之,我們中國人既沒有上一世紀像歐洲那樣的浪漫狂潮,民族性又是頗有Olympic[奧林匹克](希臘藝術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時又有不太過分的浪漫精神,如漢魏的詩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後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的一個,但比起西洋人,還是極含蓄而講究taste(品味)的],所以我們先天地具備表達肖邦相當優越的條件。
我這個分析,你認為如何?
反過來講,我們和歐洲真正的古典,有時倒反隔離得遠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講雍容華貴,講graceful[優雅]、elegant[優美]、moderate[適度]。但我們也極懂得discreet[謹慎],也極講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傳統不親切,或許不能抓握這些,照理你是不難體會得深刻的。有一點也許你沒有十分注意,就是歐洲的古典還多少帶些宮廷氣息,路易十四式的那種宮廷氣息。
對近代作品,我們很難和歐洲人一樣地浸入機械文明,也許不容易欣賞那種鋼鐵般的純粹機械的美,那種“寒光閃閃”的brightness[光澤],那是純理智、純mind[智力]的東西。
這一頁和你談些實際問題:
一、樂譜在家的一部分,分作三包,今日下午由媽媽到總局去寄。譜子太笨重;托代表團帶,隻宜帶衣物,太重也不好。附上表一紙,有紅筆注明的是包數號碼。Ravel[拉威爾]的Concerto[《協奏曲》]譜子,我要托宋伯伯(9)轉托別的朋友到巴黎去訂,極慢極不方便;我想你可否托埃娃太太直接向法國想辦法。也許波蘭文化部辦這種事,比較容易,因為他們了解事情的重要性。我們這兒要請求外匯簡直是不可能的。
二、綠茶先寄一罐。寄到後千萬來信告知納稅麻煩不麻煩?若不麻煩,以後可經常寄,使你終年不會缺貨。若麻煩,則托代表團帶。
三、淺色零頭褲已定做兩條。深色輕便衫也定做了。
四、一切衣服褲子,穿舊的也勿丟掉,將來可給阿敏。他沒有多少衣服,國內穿舊的也合適,切勿隨便送人。我們以後的生活,難保會像現在這樣寬裕的。
五、硬襯衫上袖紐,在國內極難買,且極貴。一副是張阿姨那兒討來的,一副是花了重價輾轉托私人買來的。平時交洗以前,務必檢查,要一顆一顆取下來,勿丟失。
六、樂譜最好能做到“絕對不出借”。不得已借人,也要特別囑咐勿轉借出去,同時你要注意討回,不能怕難為情。實在是得之不易,我為了裝訂,又費錢,又費神。
七、過去你每月的用度可否寄一個簡表?出門演奏的開支及收入也寫一個簡表。你到波以後,自己一共收入多少(獎金和錄音除外)?貼去多少?出門演奏支出多少,寫個約數,比不寫總能夠讓我們有個概念。
八、現在除二萬三千以外,你手頭還存有多少零錢?
九、波政府給的錢,到哪個月停止?我們政府的每月一千的助學金何時開始支付?以後除食宿外,租琴要錢,斯托姆卡教你是否也得另付學費?請樂理教授當然得另外付學費。以上種種,你有過預算沒有?
十、在外找屋子,趕快托靠得住的波蘭朋友(要找家庭高檔、老成的朋友)替你趕快物色、介紹,切勿拖延!
環境安靜對你的精神最要緊。做事要科學化,要徹底!我恨不得在你身邊,幫你解決並安排一切物質生活,讓你安心學習,節省你的精力與時間,使你在外能夠事半功倍,多學些東西,多把心思花在藝術的推敲與思索上去。一個藝術家若能很科學地處理日常生活,他對他人的貢獻一定更大!
五月二日來信使我很難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決不會怨你的,要說你不配做我的兒子,那我更不配做你父親了,隻要我能幫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的酬報。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識、經驗、心血,盡量給你做養料,隻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幾遍,好好地思索幾回,竭力吸收,“身體力行”地實踐,我就快樂得難以形容了。
我又細細想了想傑老師的問題,覺得無論如何,還是你自己和他談為妙。他年紀這麽大,人生經驗這麽豐富,一定會諒解你的,倒是繞圈子,不坦白,反而令人不快。西洋人一般地都喜歡直爽。但你一定要切實表示對他的感激,並且聲明以後還是要回去向他學習的。
這件事望隨時來信商討,能早一天解決,你的技巧就可早一天徹底改造。關於一麵改技巧、一麵練曲子的衝突,你想過沒有?如何解決?恐怕也得向Stomka[斯托姆卡]先生請教請教,先做準備為妥。
爸爸、媽媽 五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