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昨晚有匈牙利的flutist[長笛手]和pianist[鋼琴家]的演奏會,作協送來一張票子,我腰酸不能久坐,讓給阿敏去了。他回來說pianist彈得不錯,就是身體搖擺得太厲害。因而我又想起了Richter[李赫特]在銀幕上扮演李斯特的情形。我以前跟你提過,不知李赫特平時在台上是否也擺動很厲害?這問題,正如一些其他的問題一樣,你沒有答複我。
記得馬先生二月十七日從波蘭寫信給王棣華,提到你在琴上“表情十足”。不明白他這句話是指你的手下表達出來的“表情十足”呢,還是指你身體的動作?因為你很欽佩Richter[李赫特],所以我才懷疑你從前身體多搖動的習慣,不知不覺地又恢複過來,而且加強了。這個問題,我記得在第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信內和你提過,但你也至今不答複。
說到“不答複”,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問:長篇累牘地給你寫信,不是空嘮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說長道短],而是有好幾種作用的。第一,我的確把你當作一個討論藝術、討論音樂的對手;第二,極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讓我做父親的得些新鮮養料,同時也可以間接傳布給別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訓練你的—不但是文筆,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時時刻刻,隨處給你做個警鍾,做麵“忠實的鏡子”,不論在做人方麵,在生活細節方麵,在藝術修養方麵,在演奏姿態方麵。我做父親的隻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隨時隨地幫助你、保護你,又要不讓你對這個影子覺得厭煩。但我這許多心意,盡管我在過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說了又說,你都似乎沒有深刻的體會,因為你並沒有適當的反應,就是說:盡量給我寫信,“被動地”對我說的話或是表示讚成,或是表示異議,也很少“主動地”發表你的主張或感想—特別是從十二月以後。
你不是一個作家,從單純的職業觀點來看,故無須訓練你的文筆。但除了多寫之外,以你現在的環境,怎麽能訓練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智力]呢?而一個人思想、理智、intellect的訓練,總不能說不重要吧?多少讀者來信,希望我多跟他們通信;可惜他們的程度與我相差太遠,使我愛莫能助。你既然具備了足夠的條件,可以和我談各種各式的問題,也碰到我極熱烈地渴望和你談這些問題,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個人往往對有在手頭的東西(或是機會,或是環境,或是任何可貴的東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時候再去後悔!這是人之常情,但我們不能因為是人之常情而寬恕我們自己的這種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著一腔熱情,想為祖國、為人民服務嗎?而為祖國、為人民服務是多方麵的,並不限於在國外為祖國爭光,也不限於用音樂去安慰人家—雖然這是你最主要的任務,我們的藝術家還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時時刻刻傳達給別人,讓別人去作為參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資料。你的將來,不光是做一個演奏家,同時必須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是需要訓練,需要長時期的訓練。我這個可憐的父親,就在處處替你做這方麵的準備,而且與其說是為你做準備,還不如說為中國音樂界做準備更貼切。孩子,一個人空有愛同胞的熱情是沒用的,必須用事實來使別人受到你的實質的幫助,這才是真正的道德實踐。別以為我們要求你多寫信是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絕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幫助是應當用行動來報答的,而從多方麵去鍛煉自己就是為報答人家做基本準備。
你現在彈琴有時還要包橡皮膏或塗paraffine oil[石蠟油]嗎?是不是手放鬆了可以不損壞手指尖?
(……)
郵局寄信麻煩,取包裹是否更麻煩?信封上你隻要像此次一樣寫英文,加波蘭文的“上海、中國”即行。英文姓名旁,另加我的名字,兩個中文,其餘一概不必寫中文。這樣是否寄信可方便些?信封上的字勿寫得太大,占的地位緊湊些,如下式:
Mr. Fou Lai(傅雷)
5,Passage 284,Kiangsu Rd.
Shanghai(27)
中國、上海(波蘭文)
為了便於查對有無遺失,來信可編號。截至四月三十日,你寄回來的,一共十三封,照此數目順著編下去,下回來信寫上一個號數。假如在此期間已有一封或兩封信寄回家,則以後來信應當寫十五或十六號。自己的小簿子上,也該把收、發的信及包裹等等登記(月、日及信的號碼)。比賽時期必有許多照片,如何不寄回家?
你說五月將出去tour[巡演],再積一筆錢,是否你的意思也跟我一樣,要保持二萬三千元不動用,平日貼補的錢在音樂會的收入項下開支?同時,你這tour,是否也借此和傑教授先離開一下?但這期間你完全不上課似乎也不大好,不知是怎麽辦的?
以後的計劃我很讚成,你在校外另請教授念樂理與和聲,這也是刻不容緩的了。但事先要打聽清楚教樂理的人是否高明,免得走冤枉路。學費多少也要問明。這學費我覺得應該報告大使館,由我們政府支付。不是我小氣,你這次獲獎已經為國爭了很大的光榮,不能再拿獎金來抵學費之用。政府也不會在這等地方和你計較的。
倘若你的一萬五千(你所說的半數)已經寄回來,我預備替你存定期儲蓄。一萬人民幣,一年的利息有一千三百餘元,三年以後,一萬的本金,可以變成一萬四千餘元。這是你千辛萬苦得來的報酬,我們一定要給你存起來。回國以後,日子長呢,需要自己貼錢的地方太多了,不能不為你做長久的打算。所以你在波的款子也得好好保存,而且要放在銀行生利息。
關於傑老師,希望你將來離開他以後,一直跟他保持良好的師生關係。關於他的人品,也要長時期從多方麵觀察。藝術界內幕複雜,外國人更難盡悉底蘊,不能聽信一麵之言。至少他對你個人是極好的。這次比賽,他不承認是你的老師,以便可以在評判會上打你的分數,否則自己的老師對學生是要回避,不給分的(分數單上看得清清楚楚)。而倘若傑老師不給分,你的最後總分一定要受影響。可見他是竭力想幫助你成功。
關於霍夫曼的事,流傳的話也不完全可靠,例如第二輪,你說八個波籍評判都給二十五分,事實上隻有斯托姆卡給二十五分,傑老師回避,不給分,其餘的六個是給二十四、二十四、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二十二,因此,昨天阿敏自動把家裏的分數抄下來,另外一封用航空印刷品寄給你,使你明了真相。
至於霍夫曼本人的人品,你日常當然知道很多。以後對別人就得防一招,別再那樣天真,老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以前我常常勸你勿太輕信,你總以為年輕人是純潔的,如今你該明白了,年輕人不比中年人純潔多少,一切都要慢慢地觀察,“日久見人心”“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幾句老話真有道理!
我還有兩個關於藝術的問題,下回和你討論。希望你來信再談談米開蘭琪利的藝術表演!
勃隆斯丹太太來信,要我祝賀你,她說:“I never doubted,not for a minute, that he will get one of the first prizes in the contest.Bravo to Ts'ong who has attained almost marvels in a comparatively short period of time due to constant study(inseparably connected with will power) and great talent (as God's gift).I sincerely hope, Ts'ong realizes that now he is on a threshold of a big artistic career, full of thorns and hardships as well as great spiritual joy. The main idea is not the success he, as an individual, may attain, but the amount of joy and spiritual upliftment he can give to others.”[“我一分鍾也沒懷疑過,在這次比賽中他會是第一名中的一個。聰真的很棒!因為他的勤奮(這和他堅強的意誌是分不開的)和卓越的才能(就像上帝賦予的),在短時期內,幾乎創造了奇跡!我真誠希望聰能意識到他即將進入偉大藝術家的生涯,獲得無限精神上的喜悅的同時,也充滿了荊棘和艱辛。這不僅是他個人獲得成功,還在於他給了別人精神上巨大的振奮和歡樂。”]
(……)
和你的話是談不完的,信已經太長,媽媽怕你看得頭昏腦漲,勸我結束。她覺得你不能回來一次,很遺憾。我們真是多麽想念你啊!你放心,爸爸是相信你一切都很客觀、冷靜,對人的批評並非意氣用事,但是一個有些成就的人,即使事實上不驕傲,也很容易被人認為驕傲的(一個有些名和地位的人,就是這樣地難做人!),所以在外千萬謹慎,說話處處保留些。尤其雙方都用一種非祖國的語言,意義輕重更易引起誤會。
爸爸 從五月八日寫到五月九日
國內各報紙、雜誌關於你的記載,我們都剪貼好。華沙新華社記者報道,初、複賽評判員都隔著幕,不報比賽人的姓名,怎麽來信又說不隔幕而且報姓名呢?真怪了!
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