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親愛的孩子:多少天的不安,好幾夜三四點醒來睡不著覺,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封信和第七封信相隔整整一個月零三天。我常對你媽說:“隻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沒寫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丟了,倒也罷了,我隻怕他用功過度,身體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謝天謝地!你果然是為了太忙而少寫信。別笑我們,尤其別笑你爸爸這麽容易著急。這不是我能夠克製的。天性所在,有什麽辦法?以後若是太忙,隻要寥寥幾行也可以,讓我們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時,再寫長信,談談一切音樂和藝術的問題。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21)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銳敏的血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製。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的,有些話隻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某些romantic[浪漫]性格,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並不一定就是藝術方麵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的修養,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製。中國哲學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製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製。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狂,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藝術是火,藝術家是不哭的。這當然不能一蹴即就,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家,也是這一派。(關於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朦朦朧朧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後你的technic[技術]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上了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了解並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係,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隻因為你的技巧落後,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為什麽school[學院],什麽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現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隻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切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也犯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處的音樂會,據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樂團體或是交響樂隊來邀請的,因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歐洲各地的音樂節。你是個中國人,能在Chopin[肖邦]的故國彈好Chopin,所以他們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劇:比從前差多了。好幾出戲都被“戲改會”改得俗濫,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觀點”。其實這種古董隻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裏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隻能給後人做參考,本身已沒有前途,改它幹嗎?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樓伯伯到印度當訪問文藝團團員去了,兩月後方回來。國內正大鬧《紅樓夢》問題,批判俞平伯觀點,與當年批《武訓傳》有同一趨勢。
你各處音樂會的節目能隨時寄些來,讓我們高興高興嗎?(不寄節目來,則望將作品寫下,我在家替你做記錄的。)隻要寫個信封,在節目單上寫上年月,及演奏情況,四五行即可。你一舉手,我們得到的快樂已經是無可形容的了!
孩子,一切珍重!附照片,望保存,其中一張黃賓虹像尤其要留著。
爸爸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孩子,接到你的信,興奮非凡,那種激動,是無法形容的,我甚至滾下淚來,你的進步,就是我們的光榮!我在這裏默禱你的身心康健,但願你多寫信來,讓我們同樂!
媽媽 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