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尚宗(18)打電話來,約我們到他家去看作品,給他提些意見。話說得相當那個,不好意思拒絕。下午三時便同你媽媽一起去了。他最近參加華東美展落選的油畫《洛神》,和以前畫佛像、觀音等等是一類東西。麵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顯得作者的思想隻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煙霧,作者的情緒隻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無名東西。我問:“你是否有宗教情緒,有佛教思想?”他說:“我隻喜歡富麗的色彩,至於宗教的精神,我也曾從佛教畫中追尋他們的天堂等等的觀念。”我說:“他們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緒,然後求那種色彩來表達他們那種思想與情緒的。你現在卻是倒過來。而且你追求的隻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沒有感情的根源。受外來美術的影響是免不了的,但必須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結合。否則徒襲形貌,隻是做別人的奴隸。佛教畫不是不可畫,而是要先有強烈、真誠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觀與宇宙觀。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觀宇宙觀,覺得佛教美術的構圖與色彩恰好表達出自己的觀念情緒,借用人家的外形,這當然可以。倘若單從形與色方麵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義的大毛病。何況即以現代歐洲畫派而論,純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極強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叫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麽會覺得美?你自以為追求富麗,結果畫麵上根本沒有富麗,隻有俗氣鄉氣;豈不說明你的情緒就是俗氣鄉氣?(當時我措辭沒有如此露骨。)唯其如此,你雖犯了形式主義的毛病,連形式主義的效果也絲毫產生不出來。”

我又說:“神話題材並非不能畫,但第一,跟現在的環境距離太遠;第二,跟現在的年齡與學習階段也距離太遠。沒有認清現實而先鑽到神話中去,等於少年人醇酒婦人的自我麻醉,對前途是很危險的。學西洋畫的人首先要訓練技巧,要多看外國作品,其次要把外國作品忘得幹幹淨淨—這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同時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與自己的個性。”

以尚宗的根基來說,至少再要在人體上花五年十年工夫才能畫理想的題材,而那時是否能成功,還要看他才具而定。後來又談了許多整個中國繪畫的將來問題,不再細述了。總之,我很感慨,學藝術的人完全沒有準確的指導。一九四九年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個美術學校的教學各有特殊缺點,一個都沒有把藝術教育用心想過、研究過。一九四九年以後,成天鬧思想改造,而沒有擊中思想問題的要害。許多有關根本的技術訓練與思想啟發,政治以外的思想啟發,不要說沒人提過,恐怕腦海中連影子也沒有人有過。

學畫的人事實上比你們學音樂的人,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更苦悶。先是你們有唱片可聽,他們隻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別,和唱片與原演奏的差別,相去不可以以裏計。其次你們是講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論),他們是創造中國民族的藝術。你們即使弄作曲,因為音樂在中國是處女地,故可以自由發展;不比繪畫有一千多年的傳統壓在青年們精神上,束手束腳。你們不管怎樣無好先生指導,至少從小起有科學方法的訓練,每天數小時的指法練習給你們打根基;他們畫素描先在時間上遠不如你們的長,頂用功的學生也不過畫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沒有科學方法幫助。出了美術院就得“創作”,不創作就談不到有表現;而創作是一九四九年以來整個文藝界,連中歐各國在內,都沒法找出路。(心理狀態與情緒尚未成熟,還沒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適當的形象表現。)

從胡尚宗家回來,就看到你的信與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兩張。

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做一番思想準備。隻要盡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鬆,隻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鬆得多。唯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折磨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複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鬆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麽事都有弊無利。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隻要憑“愚公移山”的意誌,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鬆,我保證你明年會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隻有盡量叫你放鬆。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讚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鬥爭;鬥爭的方式當然不是緊張,而是衝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麽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下次信來,希望你報告我們,在這方麵努力的結果如何。

蘇聯派了個鋼琴專家來,上海死爭,爭的結果聽說是留滬一個月。這當然是弄不出成績來的。聽說專家隻有二十多歲,是個助教級的人,如果如此,即使留上二三年,恐怕也教不出什麽人來;教書究竟要靠老經驗的。

(……)沈伯伯今年教音樂史,校方給他每周三小時,一共三年。這樣,不管學生如何不行,至少沈伯伯可整理出一部稿子來,對於音樂大眾和以後的青年大有幫助。你知道了想必也高興。

你國慶在華沙表演,除你之外,是否還有別的節目?十月二十三、二十四日去華沙,想必聽了波蘭選手最後一次預選的演出,他們的成績和你的感想能不能告訴我?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後要補足功課,這個對你精力是有妨礙的。還是以練琴的理由,多推辭幾次吧。要不緊張,就不宜於太忙;寧可空下來自己靜靜地想想,念一二首詩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時間不跟人出去,做成了習慣,也不會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誰都隻有二十四小時;不是安排得嚴密,像你這樣要弄壞身體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練,比你閑,你得向他們婉轉說明。這一點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樣,朋友們也並不怪怨我呀。

大照片中有一張笑的,露出牙齒,中間偏左有一個牙短了一些,不知是何道理?難道摔過跤撞折了一些嗎?望來信告知,免我惦念。

我跟你媽媽常夢見你回來,清清楚楚知道你隻回來一兩天,有一次我夢中還問你,能不能把肖邦的Fantasy[《幻想曲》]彈一遍給我聽。“一定大不相同。”我說。

沒工夫寫長信的事,並非不可解決。你看我這封信就是分幾次寫成的,而我的忙也不下於你,你是知道的。

附上節目一紙,給你看了好玩。十月四日寄出字典一本,收到沒有?

你現在的零用錢,大使館是否津貼,像你上一封信說的那樣?住的地方是否仍在校內?開學以後上課是否比較更正常?每星期幾次?他們音樂院一般程度如何?

我總是這樣貪多務得,希望多知道國外的情形,雖然也不願意你多費時間。

一切保重,時時把心理放鬆,千萬勿緊張!

爸爸 十月二十二日晨

你來信鼓勵敏立即停學。我的意思是問題不簡單。第一,在家不能單學小提琴,他的語文根底太差。我自己太忙,不能兼顧;要請好教員,大家又忙得要命,再無時間精力出來教課。其他如文史常識也缺乏適當的人教。第二,他自此為止在提琴方麵的表現隻能說中等;在家專學二三年後是否有發展可能毫無把握。第三,倘要為將來學樂理做準備,則更需要學鋼琴,而照我們的學理論的標準,此方麵的程度也要和顧聖嬰、李名強差不多。此事更難,他年齡已大,目前又有新舊方法兩派,既知道了新的,再從舊方法開場,心裏有些不樂意。學新方法隻有一個夏國瓊能教,而這樣一個初學的人是否值得去麻煩她呢?敏的看譜能力不強,夜長夢多,對鋼琴,更渺茫。第四,截止到目前,敏根底最好的還是自然科學與數學,至少這是在學校裏有係統的訓練的;不比語文、文史的教學毫無方法。倘等高中畢業以後再酌量情形決定,則進退自如。倘目前即輟學,假如過了兩年,提琴無甚希望,再要回頭重讀正規學校,困難就多了。我對現在的學校教育當然有很多地方不滿,但別無更好的方案可以代替學校教育。你學了二三個月琴,就有顯著的特點,所以雷伯伯(19)也熱心,李阿姨(20)也熱心。而且你的時代還能請到好教員補英文國文。敏本身的資質不及你,環境也不及你的好,而且年齡也大了,我不能對他如法炮製。不知你看了我這些分析覺得怎樣?

即使我們的目的並不在於訓練一個演奏人才,但到樂隊去當一個普通的小提琴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爸爸 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