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親愛的孩子:收到九月二十二晚發來的第六封信,很高興。我們並沒為你前信感到什麽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封信中還對你預告,這種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後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絕不至於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擔心,更不必硬壓在心裏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去哪裏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豁然無累,真正地解脫。隻要**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穀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隻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於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鬥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了;我很同情,我願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地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後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終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毀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作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地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地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麽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說到音樂的內容,非大家指導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
你說的那波蘭鋼琴家,即使到上海表演,也不一定能聽到。這種演奏會的票子,都由外賓招待會掌握;我還沒打聽到那個機構是管哪個部門的,也許是直屬中央的。還有一點,現在這一類的音樂會,電台並不轉播;直要等到有重大節日才播送鋼絲錄音。例如,前一晌羅馬尼亞的小提琴家來,和樂隊弄了兩支violin concerto[小提琴協奏曲],今天十月初二的國慶特別節目,上海電台才播送他的錄音。
北京找林伯伯去參加特別演出,同時中央歌舞團要他講學,並訓練明年出國的一部分合唱隊中唱solo[獨唱]的人。他下星期一動身,約須留京三個到四個月。北京到了不少國家的藝術團,其中就有波蘭的,想必你說的那位女鋼琴家即在團體內。
你要“英漢辭典”,已經叫媽媽到舊書店去找;因為不要太厚太大,你在外麵用不方便,故不把昆明帶回的那一冊給你。不日內大概即可寄出。
為了你,我前幾天已經在《大英百科辭典》上找Krakow[克拉可夫]那一節看了一遍,知道那是七世紀就有的城市,從十世紀起,城市的曆史即很清楚。城中有三十餘所教堂。希望你買一些明信片,並成一包,當印刷品(不必航空)寄來,讓大家看看喜歡一下。
下一封信裏,大概可以知道你月初在華沙演奏的成績了。據今日的信,大概(波5)一信你沒收到,那是你媽媽寫的長信。她說:“真倒黴!”
上海已經秋涼了,你那兒的氣候如何?地理書上說波蘭是大陸氣候,寒暑都在極端。你現在穿些什麽衣服?
你練的Concerto[《協奏曲》]是否仍是以前練開頭的一支?成績如何?
不要太緊張,比賽的事不要計較太厲害。“我盡我心”,別人任憑天命。精神鬆散,效果反而好。祝
你快樂!
爸爸 十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