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說一共隻有十天工夫。我們給你的信都有編號:

(波1)七月十九日發航掛

(波2)七月二十九日發航掛

(波3)八月八日發航平

大概大使館轉信不免耽些日子,下次來信希望報告一下收到了哪幾封。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羅曼蒂克的抑鬱症;悲觀,厭世,彷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度過;所以你現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憤為學;不至於像我當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後悔無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隻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齊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讚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地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麵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對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受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肖邦]的style[風格]立刻變了;回國後卻保持不住;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快極。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間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你的不容易“牢固執著”是事實。我現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於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覺的表麵,而要仔細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還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格可以趨於穩定、成熟(當然所謂穩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地記住!還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隻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覺]、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麵得來的,必要經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當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備,特別在智力方麵多下功夫,那麽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也更穩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秀最突出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地種在自己性格裏,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得厚實。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你聽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談談。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盡量控製自己的感情,把它移到藝術中去。你周圍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別忘了,你自誓要做幾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愛方麵要過幾年僧侶生活,禁欲生活的!這一點千萬要提醒自己!時時刻刻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讓自己的熱情升高之後再去壓製,那時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親愛的孩子,無論如何你都要在這方麵聽從我的忠告!爸爸媽媽最不放心的不過是這些。

你上課以後,老師如何批評?那時他一定有更切實更具體的指摘,不會光是誇獎了。我們都急於要知道。你對Chopin[肖邦]的了解,他們認為的長處短處,都望詳細報告。technic[技巧]問題也是我最關心的。老師的意見怎樣?是否需要從頭來起?還是目前隻改些小地方,待比賽以後再徹底修改?這些你也不妨請問老師。

羅忠鎔和李淩(15)都有回信來,你的行李因大水為災,貨車停開,故耽誤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們提。我認為你也應該寫信給李淩,報告一些情形,當然口氣要緩和。人家說你好的時候,你不妨先寫上“承蒙他們謬許”“承他們誇獎”一類的套語。李是團體的負責人,你每隔一個月或一個半月都應該寫信;信末還應該附一筆,“請代向周團長致敬”。這是你的責任,切不能馬虎。信不妨寫得簡略,但要多報告一些事實。切不可二三月不寫信給李淩—你不能忘了團體對你的好意與幫助,要表示你不忘記,除了不時寫信沒有第二個辦法。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麵,饑渴一般地忙著吸收新東西,並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反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這幾天上海大熱,三樓九十六[華氏]度,我揮汗改譯文,仍要到深夜,樓下書房牆壁仍沒有幹透,一個月內無搬下去的希望。今早一收到你來信,我丟下工作花了一小時寫這封信。

來信提到一位將來的評判員,叫作Lazara Revy,我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他是哪國人?

孩子,你真是個藝術家,從來想不起實際問題的。怎麽連食宿的費用,平日的零用等等,一字不提呢?人是多方麵的,做父母的特別關心這些,下次別忘了詳細報道。樂譜問題怎樣解決?在波蘭花一大筆錢買了,會不會影響別的用途?

我要工作了,不再多寫。遠遠地希望你保重,因為你這樣快樂,用不著再祝你快樂了!

爸爸 八月十一日午前

媽媽這幾日忙得要命,不再附筆了,她隻是拿了你的信笑個不停。

剛才和李翠貞先生通電話,她也要我向你致意。史大正迄今沒發榜,今天已是八月十一了,不知他究竟能否出國。

為了免得轉信耽誤日子,到克拉可夫後,有了確定地址,馬上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