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這一回一天兩場的演出,我很替你擔心,好姆媽(1)說你事後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馬上就過去?到倫敦後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時一樣?那麽重的節目,舒曼的Toccata [《托卡塔》]和Kreisleriana [《克萊斯勒偶記》]都相當別扭,最容易使手指疲勞;每次聽見國內彈琴的人壞了手,都暗暗為你發愁。當然主要是方法問題,但與過度疲勞也有關係,望千萬注意!你從新西蘭最後階段起,前後緊張了一星期,回家後可曾完全鬆下來,恢複正常?可惜你的神經質也太像我們了!看書興奮了睡不好,聽音樂興奮了睡不好,想著一星半點的事也睡不好……簡直跟你爸爸媽媽一模一樣!但願你每年暑期都能徹底relax [放鬆],下月去德國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輕力壯的時候不要太逞強,過了四十五歲樣樣要走下坡路:最要緊及早留些餘地,精力、體力、感情,要想法做到細水長流!孩子,千萬記住這話:你幹的這一行最傷人,做父母的時時刻刻掛念你的健康—不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後的健康!你在立身處世方麵能夠潔身自愛,我們完全放心;在節約精力、護養神經方麵也要能自愛才好!
你此次兩過香港,想必對於我六一年春天竭力勸你取消在港的約會的理由,了解得更清楚了,沈先生也來了信,有些情形和我預料的差不多。幸虧他和好姆媽事事謹慎,處處小心,總算平安度過,總的客觀反映,目前還不得而知。明年的事第一要看東南亞大局,如越南戰事擴大,一切都談不到。目前對此不能多存奢望。你嶽丈想來也會周密考慮的。
此外,你這一回最大的收獲恐怕還是在感情方麵,和我們三次通話,美中不足的是五月四日、六月五日早上兩次電話中你沒有叫我,大概你太緊張,當然不是爭規矩,而是少聽見一聲“爸爸”好像大有損失。媽媽聽你每次叫她,才高興呢!好姆媽和好好爹爹(2)那份慈母般的愛護與深情,多少消解了你思鄉懷國的饑渴。昨天同時收到他們倆的長信,媽媽一麵念信一麵止不住流淚。這樣的熱情、激動,真是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我們有這樣的朋友(李先生六月四日從下午六時起到晚上九時,心裏就想著你的演出。上月二十三日就得到朋友報告,知道你大概的節目),你有這樣的親長(十多年來天舅舅一直關心你,好姆媽五月底以前的幾封信,他都看了,看得眼睛也濕了,你知道天舅舅從不大流露感情的),把你當作他自己的孩子一般,你也夠幸福了。他們把你四十多小時的生活行動描寫得詳詳細細,自從你一九五三年離家以後,你的實際生活我們從來沒有知道得這麽多的。他們的信,二十四小時內,我們已看了四遍,每看一遍都好像和你團聚一回。可是孩子,你回英後可曾去信向他們道謝?當然他們會原諒你忙亂,也不計較禮數,隻是你不能不表示你的心意。信短一些不要緊,卻絕對不能杳無消息。人家給了你那麽多,怎麽能不回報一星半點呢?何況你隻消抽出半小時的時間寫幾行字,人家就夠快慰了!劉抗和陳人浩伯伯處唱片一定要送,張數不拘,也是心意為重。此事本月底以前一定要辦,否則一出門,一拖就是幾個月。
彌拉一定早已看完你新西蘭各地的評論,我們等著看呢!她最近一次寄照片來(十一日到),航空信封已經破爛,由此地郵局重封的。告訴她以後寄照片改用厚實的信封!
前天收到Record and Recording [《錄音和唱片》],對你的Handel-Bach [亨德爾-巴赫]的評論,發現是HMV轉印威斯特敏斯特的!不知以後你的片子在英國是否都歸HMV出版?那就太好了。以唱片的質地論,還是HMV-COL.-DEECA幾家最好,底盤可說根本沒有聲音,而且經用。可能的話,望將HMV版子的巴赫、亨德爾另外寄一張來!劉抗伯伯處也可送一張HMV的,再加上其他的(由你決定)。
信中有問你的話,務望回答。最好出門時把我們最近的一封信隨身帶著,寫信時再看一遍,就可以有問必答了。你知道我的脾氣,有問不答是很苦悶的。
好姆媽提醒我,要你保“手”險及乘坐飛機的險,前者你前幾年已辦了,目前是否仍繼續?後者有沒有保險?四月十七日一信(六十七)到英時,你已經出門了,望再看一遍,其中有關唱盤及pick-up [拾音器]的說明。
你新西蘭信中提到horizontal [水平式的]與vertical [垂直式的]兩個字,不知是不是近來西方知識界流行的用語?還是你自己創造的?據我的理解,你說的水平的(或平麵的,水平式的),是指從平等地位出發,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換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滲透的方式,不知不覺流入人的心坎裏;垂直的是帶強製性質的灌輸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觀的效果來說,前者是潛移默化,後者是被動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這個解釋對不對?一個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滲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個人對待新事物或外來的文化藝術采取“化”的態度,才可以達到融會貫通,彼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於生搬硬套,削足適履。受也罷,與也罷,從“化”字出發(我消化人家的,讓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沒有鬥爭,不過並非表麵化的短時期的猛烈的鬥爭,而是潛在的長期的比較緩和的鬥爭。誰能說“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從你演奏節目中知道你的repertoire [演出曲目]加了些舒曼的東西,但兩三年來你新練出來的東西絕不止這些,我老是想知道而始終沒和我細細說過,電話中又不便長篇大論地問你,但願你不久能滿足我這個願望。
巴赫到底研究得怎樣了?這樣一個作曲家,自非一兩年所能鑽透,你也曾說要花上五年工夫;問題隻是近一兩年中你可有相當時間花在這個作曲家身上?
還有,你六三年十月二十三來信提到你在北歐和維也納演出時,你的playing [演奏]與理解又邁了一大步;從那時到現在,是否那一大步更鞏固了?有沒有新的進展、新的發現?—不消說,進展必然有,我要知道的是比較重要而具體的進展!身子是否仍能不搖擺(或者極少搖擺)?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來信說在“重練莫紮特的Rondoin a min. [《a小調回旋曲》],K. 511 [作品五一一號]和Adagio in b min. [《b小調柔板》]”,認為是莫紮特鋼琴獨奏曲中最好的作品。記得一九五三年以前你在家時,我曾告訴你,羅曼·羅蘭最推重這兩個曲子。現在你一定練出來了吧?有沒有拿去上過台?還有舒伯特的Landler [《蘭德勒爾》]是否隻宜於做encore piece [加奏樂曲]?我簡直毫無觀念。莫紮特以上兩支曲子,幾時要能灌成唱片才好!否則我恐怕一輩子聽不到的了。
假如有別人彈得好的(指這兩個作品),希望能給我一張唱片。
以後灌唱片,倘與樂隊合作,指揮的人事先應慎重考慮,不要無條件接受唱片公司的人選:對唱片商來說,指揮與獨奏的人合作不好也影響出品,影響營業—拿這個理由去說給他們聽,他們大概也會仔細考慮的。隻要在Elmans [埃爾門斯]有空,真盼望和我談談這封信上所提的問題。話永遠說不完,暫且帶住,一切保重!
手是否正常,務必來信告知!有事托彌拉代辦,不和你提了。
爸爸 六五年六月十四日
煙酒兩項望盡量節製,想你也不會過分的,兩樣對心髒都不好。
以後音樂會期,能排得不要太密最好,萬一不能避免,則兩三個緊接的演出以後,應隔三五天再排以下的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