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工作那麽緊張,不知還有時間和彌拉談天嗎?我無論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內不與你媽談上一刻鍾十分鍾,就像漏了什麽功課似的。時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務的感想,文學藝術的觀感,讀書的心得,翻譯方麵的問題,你們的來信,你的行蹤……上下古今,無所不談,拉拉扯扯,不一定有係統,可是一邊談一邊自己的思想也會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變得明確;而媽媽今日所達到的文化、藝術與人生哲學的水平,不能不說一部分是這種長年的閑談熏陶出來的。去秋你信中說到培養彌拉,不知事實上如何做?也許你父母數十年的經曆和生活方式還有值得你參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閑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種方法。或是飯前飯後或是下午喝茶(想你們也有英國人喝tea[茶]的習慣吧?)的時候,隨便交換交換意見,無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處:啟發,批評,不知不覺地提高自己,提高對方,總不能因為忙,各人獨自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裏。少女少婦更忌精神上的孤獨。共同的理想、熱情,需要長期不斷地灌溉栽培,不是光靠興奮時說幾句空話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經地說大道理,遠不如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一言半語來得有效—隻要一言半語中處處貫徹你的做人之道和處世的原則。孩子,別因為埋頭於業務而忘記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標,別為了音樂的藝術而拋荒生活的藝術。彌拉年輕,根基未固,你得耐性細致,無微不至地關懷她,在人生瑣事方麵,讀書修養方麵,感情方麵,處處觀察、分析、思索,以誠摯深厚的愛做原動力,以冷靜的理智做行動的指針,加以教導,加以誘引,和她一同進步!倘或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有什麽困難,千萬告訴我們,可幫你出主意解決。你在音樂藝術中固然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在人生藝術中,婚姻藝術中也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你爸爸媽媽最關心的,也是你一生幸福所係。而且你很明白,像你這種性格的人,人生沒法與藝術分離,所以要對你的藝術有所貢獻,家庭生活與夫婦生活更需要安排得美滿。—語重心長,但願你深深體會我們愛你和愛你的藝術的熱誠,從而在行動上徹底實踐!
我老想幫助彌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處處流露出說教口吻和家長麵孔。青年人對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婦。你該留意我的信對彌拉起什麽作用:要是她覺得我太古板、太迂等等,得趕快告訴我,讓我以後對信中的措辭多加修飾。我決不嗔怪她,可是我極需要知道她的反應來調節我教導的方式方法。你務須實事求是,切勿粉飾太平,歪曲真相:日子久了,這個辦法隻能產生極大的弊害。你與她有什麽不協和,我們就來解釋,勸說;她與我們之間有什麽不協和,你就來解釋,勸說,這樣才能做到所謂“同舟共濟”。我在中文信中談的問題,你都可挑出一二題目與她討論;我說到敏的情形也好告訴她,這叫作旁敲側擊,使她更了解我們,我知道她家務雜務,裏裏外外忙得不可開交,故至今不敢在讀書方麵督促她。我屢屢希望你經濟穩定,早日打定基礎,酌量減少演出,使家庭中多些閑暇,一方麵也是為了彌拉的進修。(要人進修,非給他相當時間不可。)我一再提議你去森林或郊外散步,去博物館欣賞名作,大半為了你,一小半也是為了彌拉。多和大自然與造型藝術接觸,無形中能使人恬靜曠達(古人所雲“**滌胸中塵俗”,大概即是此意),維持精神與心理的健康。在眾生萬物前麵不自居為“萬物之靈”,方能去除我們的狂妄,打破紙醉金迷的俗夢,養成淡泊灑脫的胸懷,同時擴大我們的同情心。欣賞前人的劇跡,看到人類偉大的創造,才能不使自己被眼前的局勢弄得悲觀,從而鞭策自己,竭盡所能地在塵世留下些少成績。以上不過是與大自然及造型藝術接觸的好處的一部分;其餘你們自能體會。
你對狄阿娜夫人與嶽父的意見,大概絕不會與外人談到吧?上流社會,藝術界,到處都有搬嘴弄舌的人,必須提防。別因為對方在這些問題上與你看法相同,便流露出你的心腹(一個人上當最多就是在這種場合)。特別對你嶽父的意見,你務必“諱莫如深”,隻跟我們談;便是彌拉前麵也不宜透露,她還沒有到年紀,不能冷靜分析從小崇拜的父親。再說,一個名流必有或多或少忌妒的人:社會上對你嶽父的議論都得用自己的頭腦來分析過,與事實核對過;否則不能輕易信服。
最後,得告訴你評論周文中的材料迄未收到。訪美節目確定後,務必告知;你沒空,可囑彌拉代筆。
前信(E-29)已說過,最近兩包節目單,一包包紮極好,另一包太馬虎,送到時紙袋撕破多處,若無細繩四周捆住,早已半路上零落散盡,到不了上海了。隻消看看我們寄你各物的包裝,就可學會如何防止郵遞時的意外。寄唱片尤須注意,一切已詳前函。
四包樂譜收到沒有?還要嗎?若要,可先將名單開來,我們當在明年一月下旬寄出。
國內今年災情仍嚴重,據中央報告,明年生活可能還要艱苦。
暫時帶住,希望本月內還能收到你的信。一切珍重!
爸爸 九月十四日晨
前幾日細細翻閱你六〇、六一兩年的節目,發覺你練的新作品寥寥無幾。一方麵演出太多,另一方麵你的表達方式與技術正在波動與轉變,沒有時間精力與必要的心情練新作品。這些都不難理解;但為長久之計,不能不及早考慮增加“曲碼”的問題。預計哪一年可騰出較多的時間,今後的日課應如何安排以便擠出時間來,起居生活的細節應如何加速動作,不讓占去很多工作時間……都有待於仔細籌劃。
在英國演出現代作品的機會太少,在美澳兩洲是否較多呢?可是放下已久的東西,如在華沙時練好的普羅科菲耶夫與肖斯塔可維奇的奏鳴曲,以及巴托克的協奏曲,恐非短時期的溫習就能拿出去登台,是不是?可是這一方麵的學習計劃不妨與我談談!
爸爸 又書 九月十四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