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懸於高空之中, 即便是已近夜深,一輛馬車也沒有絲毫停頓地駛過中原最西邊的一處城池。
已經過了黎城,按照這樣的行駛速度, 等到明天午時, 就可以抵達西羌。
沈初姒的手中握著那枚小小的銅板,出自誰手她自然明白。
但她沒有想到居然是謝容玨, 先行找到了這裏。
獨孤珣此刻刀未離手, 靠在車廂一旁假寐。
或許是因為連日不停的趕路, 睜眼的時候倒是不見端倪, 但是此刻閉眼的時候,他就顯出幾分格外的倦怠來。
直到傳來幾聲嘈雜的聲響, 原本疾行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車夫勒緊韁繩,喝停馬車。
沈初姒原本體弱, 多日未曾用餐, 反應也連帶著變得遲鈍了一些,一時不察,直直地往旁傾倒。
可是預想之中撞到車壁的劇痛卻並未傳來,獨孤珣分明在假寐,卻又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
他的手托在了沈初姒的肩側, 隨後譏諷道:“公主殿下最好能活到西羌, 就算是死, 也該找點好點的死法。”
沈初姒用手撐著一點兒手下的坐墊, 往後退了一點, 剛好避開獨孤珣的手。
獨孤珣皺眉, 剛想說話的時候, 馬車外突然有聲音傳來:“王上, 前麵有人。”
雖然並未明說,但此時必然是遇到了極為棘手的情形。
多半是有人找上了他們。
獨孤珣麵色陰沉,他的手指在刀上收緊,看了看坐在原地的沈初姒,揮刀在她的裙擺處劃下一刀,布帛劃裂聲清晰。
他抬手拾起那布條,傾身在沈初姒的腳下。
用那布條在她的腳踝處繞了兩圈,隨後打了一個死結。
馬車之中沒有任何銳物,那個結打得很緊,獨孤珣端詳了片刻,隨後提刀往外走去。
在即將出去的時候,又回頭看了坐在原地的沈初姒一眼,似乎是想說些什麽,思索了一會兒,卻又隻是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看來公主殿下還真是惹人憐愛,都到了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沒有放棄。”
沈初姒手中握著那枚銅板,“闕王過獎。”
沈初姒的腳踝處被束縛得極緊,獨孤珣打這個結的時候,下了很大的力氣,繃緊的布帛甚至已經勒入了皮肉裏。
她的頭上並無首飾銳物,想來也跑不了。
獨孤珣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外走去。
他也是很好奇,到底是什麽人,能逃得過之前那麽多的斥候的偵查,前來這裏,攔下馬車。
應當是一隊人馬,不然怎麽敢在這裏,攔下他的馬車。
此地地處中原最西側,靠近西羌境地,空曠無邊,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山脈之上積雪還未消融。
月色冷清,其實並沒有如同獨孤珣之前想的一般,是一隊人馬。
不遠的山陵之上,隻站了一個人。
他站在高懸的弦月之下,身量極高,身穿絳紅色的錦袍,手中提著一把劍。
而身邊則是橫七豎八倒了不少的屍體,死於他劍下,全都是獨孤珣用心血培養出來的精兵。
在他劍下,折損近半。
也是,如果不是情況實在不能控製,在外趕路的扈從不會驚擾到獨孤珣,一般隻會麵對棘手到不知道如何解決的情況,才會讓他們的王上出麵。
謝容玨看到獨孤珣從車廂內走出,極輕地眯了一下眼睛。
隨後一個瞬身直接迫近馬車,旁邊的扈從甚至還沒看清楚他到底是怎麽過來的,劍刃就順便劃過扈從的脖頸——
一名扈從應聲而倒。
獨孤珣此行帶來的都是精銳之兵,剛剛謝容玨幾個瞬身,就已經折了不少精銳在他劍下。
獨孤珣手中的彎刀輕輕轉了轉,即便是在這個時候,還笑了笑,“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鎮國公世子。世子還當真是癡情,這九公主都與我日夜同行了這麽多時日,都說中原最重貞潔,居然還就這麽孤身前來,想著前來送死。”
“也不知道是該說世子是個癡情種,還是該說你……蠢。”
獨孤珣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手中刀瞬間抬起,直逼謝容玨的心口而去。
之前在金鑾殿上的時候,他其實並不信世間有人能毫不費力地贏過自己,現在再比試一次,這謝容玨的運氣應當也沒有這麽好了。
謝容玨手中的劍倒映著天上月色的漫漫清輝,他提劍擋在自己身前,刀劍相擊之時,嗡鳴聲大作。
旁邊的扈從見謝容玨無暇顧及其他,提刀砍向他時,被謝容玨瞬間傾身擋過。
第二下砍來之時,隻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響,一枚銅板撞擊到砍過來的刀,扈從手中的刀瞬間隻剩下一半。
居然是被一枚銅板給生生撞斷了。
另外的一半刀身,此刻居然正在地上打著轉,嘩啦嘩啦,好似是無言的嘲諷。
扈從大駭,下一瞬,隻感覺有東西穿心而過,還沒有感覺到痛楚,胸前就開始汩汩流動熱血。
扈從才明白,這個孤身前來的人,並不是自不量力,殺人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麵對獨孤珣的彎刀,尋常人早就該左支右絀了,他居然還能遊刃有餘地對上扈從的刀刃。
此行有人並沒有前往金鑾殿,自然也不知曉自己的王上與一個中原人比試,居然輸得毫無懸念。
現在看到謝容玨如此毫不費力的時候,有些人兩兩相覷,麵上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謝容玨似笑非笑,他手腕略微一轉,金石相撞之聲驟響,即便是麵對這麽多人,他麵上甚至都還帶著一點兒笑意。
獨孤珣臉上也常常帶著笑意,隻不過獨孤珣的笑意尋常都是譏誚或者輕蔑的,但是謝容玨此時的笑,卻是談不上是什麽情緒。
反而帶著凜冽的殺意。
“希望闕王這次所用的刀,”謝容玨垂著眼睛看他,“要比闕王之前殿上所用的刀硬一些。至少,也應該要比闕王的命硬一些。”
分明是來救人的,卻又是這麽狂妄。
獨孤珣麵上神色忽變,手中刀在半空之中劃出獵獵聲響,刀勢所到,是寸草不生的孤絕氣勢。
孤身一人,居然也有膽子在這裏囂張,當真是狂妄至極。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謝容玨卻並沒有用劍去擋,獨孤珣的彎刀距離謝容玨不過短短幾寸之際,卻見原本站在刀下的人一個瞬身,隻片刻就到了——
獨孤珣的背後。
驟然逼近的危機感讓獨孤珣霎時間就轉過身前用刀格擋,卻發現,謝容玨意不在此。
謝容玨根本沒有動劍。
獨孤珣原本是背靠著馬車的,現在謝容玨到了他的背後,靠著馬車的人,就成為了謝容玨。
他的意圖根本就不是殺了獨孤珣,而隻是想靠近馬車。
聲東擊西。
謝容玨一旦靠近了馬車,主動權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王上!不好!”扈從在旁驚呼,“他想要救走這個中原公主!”
獨孤珣目光一凜,手中刀轉而就往馬車前的那匹戰馬飛去,那隻原本健壯的戰馬連一聲哀鳴都沒有,就軟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殺了馬,就算是想要利用馬車走都沒有可能了。
獨孤珣飛身上前,手中的彎刀似紛飛的銀色光暈,手腕略微動了一下。
“想從我的手下救人,”他咬牙,“做夢!”
獨孤珣殺死戰馬,在謝容玨的意料之中。
他看了看馬車之中的沈初姒,確認了她的安危,隨後提劍擋下刀勢。
但是獨孤珣此刻的刀勢,卻不是衝著謝容玨來的。
而是衝著馬車之中坐著的人。
攻敵所必救,謝容玨既然是想要救下沉初姒,就不可能不去格擋。
即便,他知道這可能隻是試探。
謝容玨手中劍剛剛去格擋之際,自己身上的並無任何可擋,獨孤珣手中刀生生換了一個方向,直直朝著謝容玨的心口處——
隻差毫厘,那把潔白的彎刀沒入他的心上三寸,兵刃沒入皮肉的時候,發出了一聲鈍響。
“兵不厭詐。”獨孤珣譏笑一聲,“這麽簡單的道理,怎麽美色當前,世子卻又不明白呢。”
也好,現在殺死在這裏,讓那個中原公主徹底死了這條心,從此做自己的女奴。
他絲毫沒有停頓地將自己的刀抽出,刀身上一滴一滴地滲著血。
剛剛要對謝容玨的心口處補上一刀的時候,謝容玨倏然抬眼,手中的劍刃護著自己的心口處,略微用力。
獨孤珣一時不察,瞬間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處傳來一點兒震感。
即便是受到如此重傷,也依然有反擊之力。
但也不過是強撐著罷了。
獨孤珣抬手準備再次揮刀之時,卻突然感覺自己心口中,傳來一點兒冰涼的觸感。
這種冰涼的感覺,極其曖昧的摩挲著自己的皮肉,說不上是什麽具體的感覺,隻是覺得自己的喉間傳來甜腥味。
是令人作嘔的血腥。
他怔然往自己的胸口看去,隻看到謝容玨的劍,從後貫穿到了自己的前胸。
劍尖處正在滴著一滴血。
在自己剛剛抽刀的時候,謝容玨假裝示弱,其實就是在為了這麽一劍做準備。
格擋之後,手腕略微抬動,直接從背後將劍送入。
周遭瞬間隻剩下獵獵風聲。
“保護王上!”扈從從最初的驚詫之中驟然醒來,“保護王上!”
謝容玨抬手將自己手中的劍拔了出來,執劍在旁,手上的劍正在一滴一滴地滲著鮮血。
他臉上帶笑,“看來兵不厭詐的道理,闕王似乎也沒有熟諳於心啊。”
謝容玨此時站在馬車上,因著身上穿著絳紅色的錦袍,隻能看到胸前處冒著血跡。
可是他此刻手中執劍,一時之間,竟然無人敢往前去。
分明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可是扈從麵色卻說不上是輕鬆。
之前這個人殺死扈從斥候簡直就是易如反掌,現在貿然上前,他們也沒有全然的把握。
況且現在,獨孤珣還在他的手中。
周圍的扈從都還在忌憚他,獨孤珣此刻用刀勉強撐著一點兒身子,手捂著自己剛剛被貫穿的前胸。
被貫穿的是左胸,從前自己殺死老闕王的時候,也被侍從貫穿了左胸,當時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死了。
但他天生心髒在右邊,即便是被貫穿了左胸,也沒有傷及心脈所在。
隻是被劍刃貫穿,後知後覺傳來的痛楚幾乎淹沒他,若不是靠著刀勉強撐著,恐怕自己早就已經倒在地上。
自己無再戰之力,剩下的這些扈從,也未必能從謝容玨手中搶走沈初姒。
現在再戰下去也未必占得上風,況且獨孤珣現在需要救治,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扈從快速上前,當機立斷地將獨孤珣在地上撈起,背在身上,語速很快道:“王上負傷,先撤一步,隨後再做打算。”
謝容玨剛剛貫穿了獨孤珣的心脈所在,他看著還能站著執劍,其實之前在盛京的時候就受了一點兒內傷,又是一路趕來未曾停歇,剛剛又被獨孤珣的一刀貫穿心上三寸,其實現在早就已經是強弩之末。
隻要有一個扈從上前試探,就會發現現在的謝容玨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隻是大概是剛剛他展現出來的實在是驚人,一枚銅板就可殺人,所以現在扈從隻想著早些離開這裏,並沒有想對他動手。
畢竟若是敗了,就要全軍覆沒於此。
經過剛剛,其實獨孤珣帶來的扈從已經所剩無幾,隻剩下零散十餘人,這些人忌憚謝容玨,連忙跟上剛剛那位扈從。
所剩的馬匹也不算是很多,但是載這麽些人,也足夠了。
扈從背著獨孤珣上馬,往西馳去。
等到回了西羌,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謝容玨看著他們逐漸遠去,才略微用自己的手中劍撐著一點兒身子。
剛剛他看似還留有餘力,實則也與獨孤珣不相上下,幸虧他們及時離開,沒有發現端倪。
在遠去的扈從之中,有一位身材矮小的扈從,正在眯著眼睛觀察留在原地的謝容玨。
這名扈從雖然也是精銳之兵,但是剛剛一直到現在,都未曾拿出自己的兵器。
隻因為,他最擅長的,是奇襲。
一直到遠去,他才從自己的馬匹上拿出藏匿已久的弓箭。
搭弓上弦,弦被繃得筆直,扈從的手上有三支箭,一隻是朝著謝容玨,另外兩隻……則是對準馬車。
那個中原公主是王上早就想殺死的女人,謝容玨他沒有全然的把握射中,但是殺死馬車中那個被縛住腳,嬌弱無依的公主,卻實在是輕而易舉。
箭矢離弦,帶著穿雲裂石之勢,朝著遠處飛去。
原本半闔著眼睛的獨孤珣看到那扈從搭弓,原本就慘白的臉色瞬間生出一股怒意,因著被劍刃貫穿,所以他此時說話也顯得沒有什麽氣勢。
但是跟在他身邊這麽久,扈從哪裏聽不出來,此時的獨孤珣正在暴怒的邊緣。
“沒有本王的命令,”獨孤珣捂著自己的胸口,血跡浸染了他滿手,咬牙問道:“是誰允許你放箭的?”
……
箭矢傳來的破空之聲接連不斷,謝容玨看到那三隻箭矢,手中的劍略微偏轉,砍斷其中一隻,隨後在空中折返了一下方向,另外的一隻箭矢也應聲而斷。
而最後的一隻——
隻聽到一聲鈍響,箭矢猝然沒入他的左肩,他半跪在馬車上,隻能勉強用劍撐著,才沒有倒下來。
他將自己手上的血跡用帕子擦拭了一下,才掀開馬車的帳幔。
沈初姒的腳被布帛緊緊縛住,隻能聽到外麵持續不斷的打鬥之聲,她怕自己貿然出去反而成為累贅,所以一直在想辦法解掉自己腳踝之上的束縛。
思來想去,隻有自己麵前的那一盞未滅的燭火了。
她的腳踝上被燙得通紅一片,劇痛之下,終於才將布條燒斷。
沈初姒此時手上拿著蠟燭,卻突然感覺到馬車的帳幔被人掀開。
天上是冷清的月色,謝容玨半跪在馬車之外,眼眉昳麗,此時眼中倒映著她手上拿著的那盞小小的燭火。
燭火惺忪,映入他的瞳仁。
沈初姒從來沒有見到謝容玨還有這樣狼狽的時候,身上的血跡浸染得絳紅錦袍都斑駁,肩頭還有一隻沒入的箭簇,勉強用自己的手中劍穩住身子,頭上則是高懸的月色。
或許是天上月色清寒,落入沈初姒的眼睫。
連續所經曆的事情讓謝容玨眼前都有點兒模糊,因著月色照在沈初姒的瞳仁之中,眸中極亮,像極淚光。
很容易讓人恍然之間產生錯覺。
“殿下。”他半跪在她身前,擋住外麵狼藉的血汙,輕聲道:“……別哭。”
好像倏然又回到了那個和雍十六年春寒料峭,他從樹上跳下來,還不是後來這般風流又薄情的模樣,一點兒都沒有耐心地對著麵前的自己說,別哭了。
姑且就算是哄了。
作者有話說:
寫打鬥場麵好廢腦子,抱歉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