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西, 原本已到二月的天氣就越不似早春的天氣。
前方不遠處就是與西羌接壤的黎城,這是鄴朝最西邊的一個偏遠城池,隻要過了黎城, 就已經進入了西羌境內。
斥候已經前去西羌報訊, 接應的人已在路上,隻要與之會合, 即便是當真找到了這裏, 自己斷然也沒有任何活路。
從簾幔外看過去, 已經能看到那座偏遠小城的輪廓了。
至多一天, 就可以抵達西羌。
獨孤珣此刻正在隨意地擦拭著自己的彎刀,似乎今日心情極好, 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那把散著隱隱寒氣的彎刀被他擦拭的不染絲毫塵埃,光可鑒人。
他看著自己在刀刃之中的倒影, 手指在刃身之上輕彈了兩下。
天氣漸冷, 沈初姒身上卻隻是一件單衣,她輕咳了兩聲。
獨孤珣聽到她的咳嗽聲,轉眼看著她。
他隨手將刀在手上顛了一下,“還剩一日就要到西羌,公主殿下, 當初那個賭約, 你好像是……沒有什麽贏麵了呢。”
沈初姒向來身體都不算是很好, 這連著十數日的奔波, 再加上近幾日並未進食, 讓她現在實在是有點兒力竭, 聽到獨孤珣嘲諷的言語, 也隻是略微側頭看了他一眼, 並沒有應答。
獨孤珣倒是也沒有惱意,轉而笑了一聲,“其實我也還是可以給公主一個機會,隻要公主殿下現在求求我,我並不是不能如中原古話那般,稱之為手下留情。”
“能讓闕王這樣的人手下留情,”沈初姒頓了頓,“還真是我的榮幸。隻不過若是我沒有記錯,當初我與闕王的賭約已成,現在時候未到,闕王卻想先一步出爾反爾,這樣的行徑在中原,叫做言而無信。”
“嘶,”獨孤珣伸手在自己的下頷之上蹭了蹭,“但我思來想去,若是為了公主的話,做言而無信的小人,毀約之舉,也不是全然不可。隻是,殿下需得……求求我。”
他所謂的求,不過就是搖尾乞憐,格外開恩讓她多活一段時日。
先前帶走她,是因為奪人所好,現在對著她說這些,不過是因為想看著自己這個曾經的中原公主,對著他百般獻媚討好的樣子罷了。
沈初姒抬眼對上獨孤珣的視線,沉默片刻後輕聲開口:“其實我一直覺得闕王很可憐。”
獨孤珣拿著彎刀的手微微一頓,笑意在臉上戛然而止,他側頭反問:“我可憐?殿下的死生全都在我一念之間,無論是為奴為婢,還是身首異處,在這樣的境地,公主殿下不覺得自己可憐,反而覺得我可憐?”
馬車的簾幔時不時被掀起,西境與盛京的景色截然不同,遠處有著連綿起伏的山脈,此時天色將晚,要落不落的夕陽就這麽掛在天空之中,將山脈的頂端都染上顏色。
到了現在,其實沈初姒對於之前的那個賭局,也沒有任何底。
此行行跡詭譎,獨孤珣是有備而來,與西羌接壤的地方綿延數千裏,想要找到這裏,實在是太過困難。
他料定自己隻剩死路一條。
或許是之前沈初姒神色如常地吃著幹餅的時候讓獨孤珣心生一法,他想磋磨她的心性,所以連著幾日都沒有給她糧食,隻給了寥寥幾口水,吊著她的性命。
所以連帶著她現在麵色蒼白,原本就顯得有點兒纖弱的身子就顯得更為單薄。
這幾日用餐之時,他都是戲謔地將幹糧拋在自己的手中,笑意譏誚地對著她,“求我,求得我開心了,也不至於現在就餓死在到西羌之前。”
這段時日的相處,沈初姒大概也明白了獨孤珣心中到底在想什麽,他這段時間確實沒有這麽想殺她,但取而代之的,是玩弄的趣味。
就比如現在這般,周而複始的說著求他。
好像借此就能掩蓋他心中那點兒不為人知的自卑一般。
獨孤珣的出身是他永遠都刻入骨子裏的自卑來源,根深蒂固地存在他的腦海之中,即便是他後來殺光了從前那些折辱他的人,也依然改不了深入骨髓的自卑。
所以現在,才會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讓人如女奴一般任他欺辱。
想借此彰顯自己和從前的不同。
其實要說起來,真的很幼稚。
沈初姒垂著眼睛看著獨孤珣,“闕王如影隨形的自卑心,這麽多年還是要靠著卑劣的手段來遮掩,即便是登上王位也更改不了分毫,這麽看,難道不值得可憐嗎?”
獨孤珣其實生得很是出眾,身形並不似尋常西羌人那般魁梧,看著很像是中原人,隻是膚色慘白,眼眉深邃,尋常笑的時候也是皮笑肉不笑,多了一點陰鷙意味。
遊誌之中有講到,獨孤珣的生母正是因為容貌出眾,才會被老闕王搶走作為女奴,現在他生得出挑,也是尋常。
獨孤珣臉上原本還帶著的笑意一點一點地收起來。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從沈初姒的身上劃過,眼神陰沉,遲遲都沒有說話。
馬車疾行,車行轔轔,風聲獵獵,馬車之中點燃著一盞小小的燭火。
一時間,隻剩下這些聲響,而她麵前的人,始終都沒有言語。
談之色變,看來她是一語中的。
獨孤珣在許久之後,並沒有暴怒,反而輕聲笑了一下,“公主當真膽大。”
“若是膽大可以換得闕王不在耳邊聒噪,”沈初姒輕聲,“那應當是一筆很合算的買賣。”
她總是能用這樣平淡無波的語氣,輕而易舉地激起自己心中的怒氣,獨孤珣自認自己從前偽裝得很好,唯獨在她的麵前,始終都無法克製自己胸腔之中湧上來的怒意。
獨孤珣拿著刀柄的手上湧出青筋,他略微一個抬手,瑩白的刀刃就已經到了沈初姒的頸邊。
鋒銳的刀身距離她的頸側隻半寸之遙,獨孤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現在殺了你,”他的刀迫近,“殿下就再也聽不到如我這般的聒噪了。公主殿下覺得這樣的買賣如何?”
沈初姒坐在原地,“所以闕王這是被踩到痛處,惱羞成怒了嗎?”
獨孤珣怒氣反笑,手上的青筋卻又暴起,麵前的人到底是怎麽敢,怎麽敢在他的麵前大放厥詞的!
難道是真的覺得自己不會殺了她嗎?
自卑?
自他踩著血泊登上王位之時起,這種情緒就從來都沒有出現在他身上,在西羌,自己是一手遮天的闕王,即便是來到中原,那些人也忌憚著西羌兵強馬壯,對於自己禮遇有加。
即便是沈初姒的皇兄沈琅懷,也不敢頻頻惹怒他。
可現在沈初姒落在他的手中,居然還能活到現在——
或許,自己當真是太過仁慈了。
連著幾日的食不果腹讓她看著愈發羸弱,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人落難之感。
她從未被自己的言語而生出怒氣,一遍一遍因她所說的話而氣惱的人,是自己。
獨孤珣其實當真覺得,若是現在殺了她,不用管那些亂七八糟的賭約也很好,免得自己現在落入庸人自擾的境地。
她既然是求死,那自己就滿足她。
可是現在刀在頸側,他卻又遲遲都沒有動手。
“就這麽殺了公主殿下,實在是太過便宜你了。”
獨孤珣俯身靠近,“我改變主意了。”
他抬手將自己的刀貼近沈初姒的肌膚,上麵瞬間就出現了一道血痕,幾滴血珠滲出。
他用手指將那幾滴血珠抹去,擦拭的過程之中,極其緩慢,甚至帶著一點兒曖昧。
獨孤珣的手指甚至比沈初姒身上還要冰涼,劃過沈初姒頸側的皮膚之時,指尖略微停頓,隨後輕輕地蹭了蹭。
他的手扣在沈初姒的頸後,迫使她靠近。
“公主殿下既然是這般膽大不怕死,不願求我,也好。”他傾身,似是情人低喃,“這些時日,我也對殿下起了一點兒興趣。等回到西羌,殿下就是我第一個納來的女奴。”
“殿下這樣的金枝玉葉,日後就是西羌土地之上,不如豬狗,可以隨意賞賜發賣的玩物。”
沈初姒脊背貼近車廂壁,略微避開他的靠近,抬眼看到此時天上已經隱隱有了一輪弦月。
月色冷清,高懸在天上。
剛剛獨孤珣氣惱之際,並沒有注意到,在帳幔被風掀起的時候,有一個小小的東西隨之飛了進來。
此時沈初姒的左手靠在車壁處,鬆鬆垮垮地握著,看著像極害怕至極而應有的反應。
獨孤珣並沒有起疑,隻是饒有興致地瞧著此時沈初姒終於懼怕的模樣。
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沈初姒的弱點。
沈初姒此時眼睫低垂,雖然還沒有攤開手查看,但此時手中傳來的觸感,她也清楚的知曉——
她此刻手中,握著的是一枚……銅板。
作者有話說:
原本看到有寶評論說卷子在畫大餅,
看到時候的我:可惡,我今天怎麽說都要日萬,誰也別想攔著我!
後來開始碼字的我:果……果咩TvT
還有一更,目測一點半左右,可能更晚,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