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延順六號回醫院,也預示著雲檸要準備入院了。
淳於清條理清晰的幫雲檸收拾東西,全程不需要她插手。
雲檸在旁邊靜靜的看著,心中的忐忑卻在無限拉大,她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也平靜的接受了。
可當著一天真的來了,雲檸才發現,她始終沒有辦法完全冷靜的接受。
這段時間,她已經習慣了腹部偶爾的絞痛,曾經被針紮一下都喊疼的她,也學會了隱忍。
眼看著淳於清收拾好了一切,雲檸突然有些晃神,視線毫無目的的在房間逡巡,定格在書架旁的一張夏日海邊的海報上。
淳於清看過來的時候,雲檸腦子一熱的說:“我們去海邊吧。”
淳於清沒有說話,隻是揚起了眉梢。
“反正離十六號還有幾天時間——”
雲檸避開他的視線,咽了咽口水,因為心虛導致聲音越來越低:“時間還來得及。”
淳於清走到雲檸麵前,溫熱的掌心揉了揉女孩兒的發頂,嗓音清潤:“雲雲,你的手術方案是經過國內外數位腫瘤科專家認可的最佳方案,手術醫生也是國內知名專家,手術風險降到了最低,你一定要有信心,好嗎?”
雲檸垂著眼眸,聲音極低的說:“風險低,也是有風險的不是嗎?”
兩人相對而立,空氣粘稠到停滯,諾大的房間此時卻顯得無比狹小,氧氣仿佛都在流失,雲檸吐出一口濁氣,幽幽的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手術失敗了,後果是什麽。”
淳於清表情凝滯,眸色漆黑幽深,如一汪深不可測的寒水,他確實從沒有想過後果,或者說是,他不敢想。
見他一直不說話,雲檸拎過旁邊的包,轉身離開。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惡,當年雲知秋痛到臉色發白,也會用拙略的演技強撐著笑意,告訴她自己不疼。
如今她卻用這種方式,讓淳於清去感受她的痛苦和糾結。
雲檸在車裏等了許久,淳於清才姍姍來遲,他沒有說話,雲檸卻感受能到他淡漠之下,極力掩飾的克製。
在逼仄的空間裏,湧動著緘默卻洶湧的情緒。
雲檸突然後悔了。
這幾個月的時間原本就是她偷來的,淳於清更是被逼著做了她的男朋友,陪著她一起胡鬧。
這段時間的各種流言蜚語,甚至淳於延順被氣的都動了家法。
她也該鬧夠了。
早晚都要麵對自己的結局,又何必拉一個人共沉淪,讓他和自己一樣痛苦?
入院的事情是提前安排的,所以入住的過程很順利,隻是淳於清作為家屬長得有些過分惹眼,引得護士們頻繁查房。
自從發現淳於清走在大街上都總被搭訕之後,雲檸每次都會牽著他的手,或者挽著他的手臂,有人搭訕就笑眯眯的婉拒。
但這次雲檸卻仿若沒有察覺一般,神情平靜到有些冷漠。
雲檸給手術同意書簽完字,淳於清拿著走了出去。
雖然護士說一會兒會來取,但想到她們頻頻進出,影響雲檸休息,淳於清還是親自送去護士站。
離護士站不遠,兩道輕細的交談聲鑽入淳於清的耳朵。
“你覺得VIP病房的那個病人,和送她來的男人是什麽關係?”
“不知道,看起來像兄妹,但又不是一個姓。”
“長得這麽帥,還會照顧人,簡直就是理想型啊。”
“說不定你還真有機會,畢竟那個男人穿著西裝,看起來比女孩兒大挺多的。”
淳於清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走過去把手術同意書放在護士站,沉聲說了句:“他是我女朋友。”
不等兩人有什麽反應,淳於清轉身回病房,走到門前忽然停下腳步,鬼使神差的脫了外套。
第一次在醫院過夜,雲檸失眠到後半夜,才有了些昏昏的睡意。
頭頂的暖風徐徐地吹著,雲檸仿佛看到了雲知秋,她就站在不遠處,麵帶微笑的看著她,知性優雅,神采奕奕,是她生病前的樣子。
雲檸心中一喜,想叫媽媽,卻發現自己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眼看著雲知秋轉身離開,雲檸連忙追上去,卻發現她無論多麽用力,永遠都和雲知秋隔著一段距離。
然後,她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雲知秋對她寵愛,卻也十分嚴格,完全按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大家閨秀培養她。
雲檸看到她在畫板前、鋼琴旁、奧數班、芭蕾舞台前,耳提麵命的說:“你是我的女兒,怎麽可以不會。”
小時候的自己哭喪著臉,淚流滿麵的看著雲知秋,稚嫩的聲音歇斯底裏的喊:“我討厭你。”
雲檸心中一痛,想去捂住自己嘴,不想讓媽媽聽到這麽刺耳的語言,卻在觸碰到自己的前一秒,眼前的畫麵倏然消失。
周圍光怪陸離的流轉,時間仿佛被按了加速鍵,雲檸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看著雲知秋被確診,看著她被推進手術室,看著爸爸無情離開的背影,看著周圍人的冷嘲熱諷,看著雲知秋躺在病**,從生氣勃勃到一點一點枯萎衰敗。
生命的最後一刻,雲知秋無聲的哀嚎在雲檸眼前無限放慢,她想牽住雲知秋拚命抬起的手,卻始終隔著一段距離。
她的心髒猛地收縮,劇烈的疼痛傳來,她再次親眼看著媽媽去世,可她拚盡全力仍舊沒能在媽媽生命的最後一刻抓住她的手。
眼前的一起在慢慢消逝,雲檸像是衝破了某種阻礙,終於叫出了“媽媽”,喉間湧起濃烈的血腥味,突然踩空般的失重感傳來,雲檸掙紮著醒來。
她渾身冷汗的躺在病**,呼吸粗重的喘/息著。
淳於清眉頭緊皺的坐在床邊,見她醒來,直接抱起她,炙熱的大掌輕輕拂過她的後背。
雲檸額頭輕抵著淳於清的肩膀,緊閉著雙眼緩和情緒。
熟悉的木質香縈繞在鼻尖,雲檸被溫暖的懷抱裹著,突然哽咽的開口:“淳於清,你不要喜歡我了。”
淳於清雖然不解,但聲音仍舊溫柔繾綣:“為什麽?”
親人去世太痛苦了,如果這個親人同時又是愛人,連痛苦都是雙倍的。
眼淚在黑暗中不停地滾落,在無人窺見的角落,雲檸哭的放肆,語氣卻硬邦邦的:“沒有為什麽,就是不許喜歡我。”
隻當她是被噩夢嚇到,淳於清沒再多問,順著她的意思輕哄道:“好。”
那天之後,雲檸仿佛開看了般,十分配合的等著手術,淡然的甚至有些不正常。
許慕倩怕她無聊,給她送了各種五花八門的書,從誌怪小說到論語孟子都囊括在內。
她送的多了,雲檸也會翻著看看,曾經不太理解作者筆下的痛苦,如今也能感同身受。
原來世界上真正的感同身受,是要經曆同樣的困苦是才能理解。
雲檸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起來,在這本她沒注意名字的書裏,看到一句十分熟悉的詩句。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雲檸還記得初中初次讀到這句詩,在還不了解任何故事背景的情況下,就覺得無比深情。
她轉頭看向在床邊的男人,冬日的暖陽灑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一個菱形的光斑。
淳於清眉眼低垂,眼神專注,修長的手指動作氣輕緩的削著蘋果,完全看不出平時的淩厲。
這種感覺和淳於清挽起衣袖做飯時一樣,一個在外光風霽月、高冷矜貴的男人,為了你洗手作羹湯,真的很難不動心。
雲檸的視線飄到淳於清中指的戒指上,突然冒出一個如夾層刻字般隱晦的心思。
淳於清察覺到雲檸久久注視的目光,撩起眼皮把削好的蘋果遞過去。
雲檸接過卻沒有吃,而是淺笑著說:“如果我手術失敗了,你能在院子裏種棵枇杷樹嗎?”
隨後雲檸找了個看似合理的解釋:“這樣你看到就會想起我。”
淳於清張了張嘴,所有安慰的話在喉間滾了滾抵在唇邊,最後隻溢出一個字:“好。”
手術時間如期而至,在麻藥起效的時候,雲檸沒有任何抵抗的陷入沉睡,倏忽間,竟然覺得如果從此醒不過來,是不是最無痛的死法?
手術室裏的人失去了知覺,所有的緊張與不安都留給了手術室外的人。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許慕倩越來越坐立不安,煩躁的轉了幾圈,轉頭看到自家舅舅麵無表情,十分沉穩的坐著。
對雲檸的擔心衝上腦門,許慕倩也忘了害怕,擔心的問:“怎麽還不出來,會不會……”
“不會。”
淳於清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雙手倏然攥緊,又猛地鬆開,冷聲打斷了許慕倩的話。
見淳於清可能誤會了她的意思,許慕倩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如果。”
淳於清:“沒有如果。”
“……”
兩次被噎,許慕倩直接閉嘴,煩躁逐漸化成了怒火。
看著他一臉淡定的樣子,又聯想到最近這段時間雲檸的難過,許慕倩越想越氣,毫不客氣的說:“你根本就配不上雲雲的喜歡。”
淳於清身形一僵,徐徐抬頭,沉斂的目光不疾不徐的落在許慕倩身上,毫不掩飾情緒的翻湧。
如果許慕倩看到淳於清的眼神,定會嚇得瞬間回神,隻是她此時正在氣頭上,看著手術室的門喋喋不休。
“我們雲雲這麽活潑可愛,喜歡她的人多了,想喜歡什麽樣的人沒有?根本不需要熱臉貼冷屁股。
不過是從小孤苦無依,才會被老男人迷了心竅,等她病好了,見識到花花世界,才不會喜歡……”
許慕倩瞄見淳於清的眼神,瞬間噤聲,一身冷汗,硬生生把“你”字咽了下去。
氣性上頭,她竟然忘了麵前的人是淳於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