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沒有說完,比比東心底一陣煩悶,腦海裏像是缺氧般出現了片刻的暈眩。
身體一軟,就要向前栽倒。
“怎麽回事?”蘇誠連忙伸出手臂將她攬住,輕緩的話音在靈魂深處回**,將她的理智喚醒。
“我、我不知道……”
伴隨著有氣無力的沙啞嗓音,比比東緊靠在他的懷裏,臉上泛起淡淡潮紅。
蘇誠卻無心感受懷中柔軟觸覺所帶來的片刻旖旎,凝眉看向周圍那一股股幾乎凝成實質的恐怖惡意,心底有些凝重。
外界作為屏障籠罩三人的那層暗紅色殺神領域,也開始出現了向紫黑色轉變的跡象。
他現在已經明白過來了。
無論比比東過去闖**地獄路時,她的領域是在哪個地位開始出現變化的,其實根源都出自腳下深淵底的血池裏。
那片血池,應該就是多年以來殺戮之都所積蓄的大量人血,也是殺戮之都中墮落者們日常貢獻和飲用的“血腥瑪麗”以及開啟地獄路時的祭品。
那是殺戮之都奇異領域的能量源泉,但同時也是真正容納了羅刹神力的地方。
當年,從比比東剛開始進入地獄路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被血池中的羅刹神力給標記了。隻不過最開始沒有被激發出來,而是沉澱在靈魂深處影響著她。
蘇誠現在最疑惑的問題是,為什麽此時這片血池會出現如此巨大的反應?
即便比比東作為羅刹神的傳承者,她也是在正常接受著羅刹神考,過程中沒出現什麽意外。
羅刹神的傳承空間,也不是在這裏。地獄路對於羅刹神而言,隻不過是類似於海神島七聖柱之於海神,或是鬥羅殿天使神像之於天使神之類的東西,用來挑選傳人發布神考的位置。
就算真要對比比東有什麽影響,或者對她的到來出現感應,起碼也得是在類似於海神傳承宮殿之類的地方才對吧?
想了想,他先是低頭對懷中的比比東輕聲道:“先把你的殺神領域收起來。”
說完又看向另外一邊,神情怪異,似乎還沒搞清楚狀況的黑衣少女,“竹清,用你的天賦領域。”
朱竹清聞言立刻點了點頭收回目光,現在不是多說的時候,幽冥白虎武魂的巨大虛影旋即在身後閃過。
帶著淡淡腥氣的淺紅色微風在周圍繚繞盤旋,取代了之前從比比東身上發出來的略帶紫黑色的暗紅殺神領域。
“蘇、蘇誠……”比比東雙眼微闔,輕輕張口呢喃著。
她的臉上毫無血色,眼角周圍已經開始出現極為明顯的淺紫色紋路。
雖然此時承受著來自地獄路強大凶戾之氣所帶來的巨大壓力,朱竹清還是忍不住驚訝地看了兩人一眼。
此時這位高高在上的教皇大人,身體肉眼可見地輕輕顫抖。似張未張的雙眼中泛起一片水色,眼底蘊含著深入骨髓的痛苦。
“不用擔心,我在。”蘇誠輕聲回應道。
他掃視著從腳下不斷升騰而起,並且快速向身邊聚攏的強烈惡意,看向朱竹清,“竹清,能堅持得住嗎?”
不過才短短片刻功夫,朱竹清身畔聚攏而來的狂風中就裹上了一層血色陰影。
“可以。”
“不要硬撐,多領悟這裏的殺戮意誌。”
蘇誠看著對方營造出來的這片領域,心中暗自點頭。
她的風神領域,本就類似於自己的劍道領域,偏重於極致攻伐。如今表現出的威勢,更是比起之前沒來殺戮之都時要強出數倍,本質也得到了大幅增強。
除了因為殺戮之都中特殊的魂力環境,導致其中蘊含了少許雜質以外,其他方麵全部都是正向提升,而且極為契合她的幽冥白虎武魂,能夠給她的戰力帶來質變。
有此根基,未來修煉先天功也能容易很多。
此刻腳下血池中驟然勃發的惡意,倒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刺激了附近那些原本相對靜默的修羅神力,引起了此地那無處不在的強大殺意反撲。
對於朱竹清而言,這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越是清晰躁動的殺意,顯然越容易感受和體悟。
不過,那股凶戾之氣的威力也變大了許多。
好在朱竹清雖然沒有在地獄殺戮場中完成百勝,但她也獲得過大量連勝,積累了深厚殺氣,否則很難抵擋住那一次次殺意戾氣的衝擊。
“注意不要被惡意浸染,如果你感覺到心神難定,就及時告訴我,到時候我會出手的。”蘇誠沉聲說道。
事到如今,他恐怕遲早都免不了要出手了。
比比東這會兒的狀態之差超乎想象,而且她那個殺神領域顯然不適合再繼續使用。
但想要離開地獄路的話,若是沒有強大到極點的殺氣護體吸附殺戮意誌,或者以早已完成的殺神領域進行庇護,也無法脫身。
所以等最後脫離地獄路的時候,就需要蘇誠使用先天之力來護持朱竹清,所以也沒必要強求她硬要支撐多久。
現在讓她先以自身領域抵擋,也是為了借著外界壓力幫助她收獲更多領悟。
畢竟機會難得,這次出去之後,她就很難再重回這片地獄路中了。
“我明白。”朱竹清目光凝重地輕輕點頭。
蘇誠見狀也不再繼續跟她多說,免得讓她分心。
現在最讓他擔心的是比比東的狀態。
剛剛還說自己“沒事”的比比東,這時候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了。
身體幾乎完全掛在了蘇誠身上,若不是他伸手攬著對方的身體,隻怕此時比比東已經跌坐在地昏迷過去。
懷中嬌軀忽冷忽熱,氣息更是躁動異常,而且極端混亂。
殺氣、惡念輪番高漲澎湃激**,除此之外還有一道略帶熟悉的純澈氣息時隱時現。
眼下那幾種力量似乎正在以她的身體作為戰場,彼此不斷糾纏絞殺。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那源源不絕的惡念明顯開始占據了絕對上風,眼中時不時還有墨綠色的幽光閃過。
如果蘇誠能夠觀察到她的靈魂狀態,就會發現,隱藏在比比東靈魂深處的那一點星光,此時正閃動不休搖搖欲墜。
但與此同時,外界層層惡意包裹,還在源源不斷地向靈魂深處擠壓滲透而來。
事實上,正是因為作為羅刹神傳承者的比比東,神考進度被這點星光緩和壓製,才刺激了地獄路上的羅刹神力,導致腳下血池中潛藏的那片神力出現如此強烈的反應。
在她的腦海之中,有關過去的種種回憶與幻象交替閃過,令她痛苦異常。
多年相處之後,暗示心意卻逼得對方獨自離去,從此再也不敢輕易靠近……
海神島上,深愛之人身死眼前,自己卻無能為力……
更有甚者,那人不過隻是存在於記憶中的泡影,實際上他和自己隻是兩代人,根本沒有出手拯救的機會;又或者,根本沒有此人的存在,自己本就隻能獨自麵對一切痛苦磨難……
乃至於多年以來,在武魂殿城和千仞雪共同生活的畫麵……
她很難不恨千仞雪。
雖然兩人之間血濃於水,但對方身上流淌著的千家血脈,源自於天使一族的神聖氣息,以及每當看到這個孩子後,就能想到的那個親手將她推入深淵中的老師,還有那令她餘生都心懷怨恨恐懼的場景……
欲望越強,執念越深的人,當經曆分別與失去後,所帶來的痛苦也就越發沉重。
作為武魂殿現任教皇,雖然堪稱站在當今世上權力頂峰的人物,比比東的執迷卻不在權力上。
因為自幼進入武魂殿身居高位的她,從不曾缺乏權力地位,自然也沒有那麽渴求這些東西。
她缺乏的是情感,所以也更加珍惜情感。
然而最可悲的地方也在這裏。
令人視若珍寶求之不得的種種際遇,對她而言唾手可得。
自幼便是如此。
遠超世人的魂師天賦,他人羨慕不來的聖女地位,而在前任教皇死後,她還成為了武魂殿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唯一女教皇。
但這些東西,對比比東來說,恰恰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而她拚命渴求的,又有誰曾真正在意過?
千尋疾不在意,玉小剛不在意,就連在另一個世界中帶給她希望和溫暖的蘇誠,其實也不在意。
每個人衡量不同事物的標準不同。
對她而言,最珍視渴望的東西,反而在他人眼中再尋常不過。
所求之物求之不得,記憶中的種種情境都不過虛幻;所愛之人難以靠近,甚至連心意都隻能深埋心底;明明是骨肉血親,卻心懷憎惡相看兩厭,痛苦回憶如影隨形從未離去……
按理來說,羅刹神作為惡念之神,一般情況下引動的都是人們心底的邪念欲念,這本來也是人性中最容易挖掘而且最容易利用的負麵情緒。
在過去,隱藏在殺戮之都中的這股羅刹神念,也的確因為比比東第二武魂噬魂蛛皇本性中的邪惡,以及她心底深處貪婪偏執的種子,加上她本身極端強大的天資稟賦,才看中她標記她,將她選為神位傳承者,為她開啟羅刹神考。
而到了此時,羅刹神力所引動的,卻是源於比比東內心深處最深沉最龐大的另外一種極端強盛的負麵情緒——痛苦。
這種情緒,同樣可以作為羅刹神力量的源頭來進行轉化。
隻不過對於常人而言,很難借助到其中力量罷了。
因為當一個人像比比東這樣,內心極端壓抑痛苦,被無數噩夢恐懼纏身的時候,未來的選擇隻有兩種。
或是選擇吞噬世界毀滅世界,那也就是重新回到了羅刹神本就應該走的道路上來。
但這條路很難實現。
而更大的可能,是選擇自我毀滅。
痛苦太深,換做是誰,都很難堅持著一步步繼續走下去。
“得先離開這個地方才行。”
蘇誠舉目四顧,看著周圍聚攏而來的層層血霧,心中不再猶豫。
比比東現在的狀態,明顯一時半會是恢複不了了。而且隨著時間推移,恐怕問題還會變得愈發嚴重。
雖然他已經運轉起自身融合了先天之力的五行領域,替比比東將外界那不斷洶湧而來的羅刹神力阻隔在外,卻難以將其徹底禁絕。
作為羅刹神位的傳承者,比比東和羅刹神力間的牽扯極深。
而且羅刹神是惡念之神,其神力最恐怖的地方在於能夠侵染人的心智,引動心底的負麵情緒,這不是單純阻隔神力能量就能解決的。
除非蘇誠用出長生真身二階段,以絕對的力量優勢將這裏的羅刹神力全部驅散泯滅,否則沒可能徹底治好對方。
但他顯然不會做那種傻事。
雖然此地無法使用魂技的規則限製不了他,但是器魂真身維持不了太長時間,一旦用出,就意味著他底牌用盡。若是後麵再出現什麽危險,情況就會變得很麻煩。
不是蘇誠自大。他實在不覺得,恢複了正常狀態的比比東,在遇到危險時能夠起到的作用會強過完全狀態下的自己。
“竹清,你走前麵。”蘇誠指了指窄路通向的黑暗方向,轉頭對朱竹清沉聲說道。
如果兩人實力相同,顯然走在前麵的人要麵臨更大危險。
但他的靈魂力量要強大的多,感知力遠超朱竹清,能夠提前預判到風險。
而且他的出手速度更快,走在後麵更方便隨時注意周圍動向,然後作出相應指示。
朱竹清點了點頭,瞥了倚靠在蘇誠懷中的比比東一眼,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卻還是沒有多說什麽。
隨後繼續維持著天賦領域的運轉,轉過身,向著前方那半尺寬的窄路走去。
當然,她也並非一味地在前麵開路,而是如蘇誠先前指點的那樣,不斷調整風神領域,同時感悟著地獄路上深沉凜冽的霸道殺氣,讓它與自己的天賦領域進一步融合,取長補短。
蘇誠這時才伸出雙臂,用公主抱的姿勢攬起早已神智模糊的比比東。
隨著他的動作,比比東下意識伸出雙臂摟在他的脖頸上。
然後睜開略顯朦朧的雙眼,麵帶恍惚地注視著他,如蘭似麝的馥鬱香氣在她的唇齒間噴吐而出。
“蘇誠,救救我……”
蘇誠心中暗歎一聲。
看了眼走在前方的朱竹清,低聲道:“放心,有我在,不會出什麽問題的。”
說完,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她的眼角,擦去正在那裏滾滾落下的淚水。
與此同時,蘊含著強大靈魂力量的感知向懷中探去。
此刻的比比東靈魂異常躁動,他終於能感受到一絲對方的靈魂狀態了。
然而剛一接觸,蘇誠的麵色就微微一變。
苦。
明明隻是靈魂中傳來的粗略感覺,卻宛如實質,在他的心頭化開。
這個瞬間,好像上萬株黃連濃縮成一滴苦到極致的**,綻放在了自己的舌尖味蕾上。
極端苦澀的感覺從對方靈魂之中傳導而來。
甚至刺得蘇誠心底微微發麻。
這和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原本以為,在羅刹神惡念的侵襲下,此時比比東的心中或是充斥著曾經被至親背叛的恐懼,或是胸懷滿腔對於命運不公的厭憎與仇視,再不濟,也是對於曾經錯誤的悔恨乃至遺憾,甚至產生某種毀滅殺戮的癲狂衝動。
卻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種純粹而極端的苦澀感。
孤獨、無助、惶恐、黑暗……
除此之外,隻有極遠處,還存在著若隱若現的一絲微光,看不分明。
那裏麵,的確隱約存在著毀滅的意誌。
但並非毀滅世界,而是毀滅自己。
當然,那種念頭並不強烈,至少目前還沒有促使她去做些什麽。
蘇誠怔怔看著懷中比比東蒼白的臉頰。
平日裏根本看不出來,甚至在最近一年裏,她的言行舉止都已經變得理智了許多,也沒有先前那般偏執。
更多的,反倒是某種奇異的平和淡然。
而且,比比東的權力欲望與做事的目的性好像也沒那麽強烈了,至少對於統治大陸,對於自身力量的提升,行事都不算特別激進,手段相較過去都緩和了許多。
“原來如此……”
蘇誠神色有些複雜。
所求所愛,皆是無望。回首過往,又盡是苦難。
對她而言,人間如獄,星火般的點滴希望,便成為了心底最深處的執念。
或者,那就是她繼續堅持下去,沒有被黑暗徹底吞噬的動力所在。
“放心吧,我會盡力幫你的。”
雖然這次地獄路之行,和預期中的情境出現了些許偏差,但總算不是全無收獲。
至少此時此刻,蘇誠已經大概搞清楚了,羅刹神力能夠如此深度地紮根在比比東靈魂深處的主要原因。
根源不在羅刹神力,而在比比東自己身上,在她那些黯淡無光的昔日回憶裏。
如此一來,接下來也就有了能夠對症下藥的方向。
隻是,舊日傷口早就已經腐爛生蛆,染遍全身。
如果割掉腐肉,在比比東心中,在那宛如汙泥般的內心深處,能否如蓮花生於淤泥般重獲新生?
還是早已徹底腐爛成泥,再無一顆真正的蓮子殘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