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寧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的左手第一次出現問題時, 她正在顧家等待過年。

江城的年味很足,大街小巷裏都裝點了紅色,就連一向冷清的顧家也象征性的在門口掛了兩個燈籠, 年二十九,顧宇山和顧宇海兩兄弟帶著顧寧肆和顧寧壹去祭祖, 顧寧玖自己待在家裏。

吳阮在顧家的別墅也特地給她安排了一個琴房, 顧寧玖一上午都在琴房裏準備兩個月以後的一場比賽。

中午她才放下琴弓,正要下樓找點飯吃時, 一樓的大門被打開,吳阮帶著她的秘書走了進來。

吳阮在顧氏是有職務的,負責顧氏一些市場方麵的事情。

不知道為何, 在吳阮走進來以後, 顧寧玖下意識躲在了角落裏。

大人們都以為小孩子不知道人情世故,可小孩子往往是最敏感的,大人喜不喜歡自己她能很清楚的分辨出來,所以哪怕吳阮做的再一視同仁,顧寧玖也知道她從來都不喜歡自己。

有的時候家裏的阿姨們會閑聊, 說她不是男孩, 才會被吳阮冰冷對待, 他們還在說,顧家長房有個男丁,哪怕顧寧肆再怎麽不務正業,顧家偌大的家業也會交到他手裏。

說來說去,最終還是在可憐顧寧玖。

顧寧玖起先也相信了,所以會很努力的做好每一件事, 想要證明自己不比男孩差, 她參加比賽, 拿獎,手指磨爛磨出繭,她成為了很多人眼中裏的天才,可她卻能清楚的看到吳阮眼中的不耐煩。

幾次三番,她因為姐姐顧寧壹的事情被丟在路邊後,她才知道,不管她的性別是什麽,吳阮都不會喜歡她。

她給吳阮找了很多理由,比如說她是怕外人覺得她這個繼母不稱職,又或者怕顧家內部會有閑言碎語,怕顧宇海會因為她沒有照顧好顧寧壹而遷怒她,又或者,她壓根不是她親生的,而是別人家的孩子。

葉晏晏在十六歲的時候才被葉家找回去,顧寧玖也在忍不住想,她的媽媽什麽時候才能來找她呢?

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葉家發跡晚,所以葉晏晏出生時才被抱錯,吳阮生孩子的時候,從醫療團隊到助產團隊,月子中心也都是信得過的人,全天二十四小時守著,她不可能被抱錯。

吳阮隻是單純的不喜歡她。

吳阮和她的秘書已經行至了樓梯口,兩個人正在閑聊:“吳總,今天祭祖顧總他們怎麽沒帶乖乖?小顧總已經在集團站穩腳跟了,乖乖要是還遊離之外,等以後集團那……”

她的言外之意是,恐怕顧寧玖得不到太多股份。

“寧寧和她不一樣,寧寧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人。”吳阮卻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她還是安分一點的好,乖乖隻需要乖乖的聽我安排就好,我不會虧待他。”

“可是現在集團內部都隻知道她的存在,我還是覺得她應該在人前多露露臉。”

“行了,乖乖的事情不用你管。”吳阮打斷秘書,“我最近在接觸段家,他們家的孩子很優秀,乖乖嫁過去就可以當少奶奶,一輩子吃喝不愁,這是她最好的路。”

秘書再多的話都被堵住了。

她也是女性,知道顧寧玖能達到今日的成績多不容易,有些見不得她以後的命運就被吳阮輕飄飄的一句給決定了。

但她卻又無能為力,吳阮身為顧寧玖的生母,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左右顧寧玖的命運,而她隻是個外人,隻能眼睜睜的看到顧寧玖被推入火坑。

顧寧玖站在角落裏,手腳冰涼。

直至此刻她才徹底死心,無論她達到什麽樣的高度,在吳阮眼裏,她嫁到相似的家庭中相夫教子,從此隻圍著那一畝三分地轉便成為了最好的歸宿。

這個年,顧寧玖沒有在顧家呆很久,熬過了大年初一她就回了吳宅,所以直到很後麵她才知道,吳阮的那個秘書在過完年假以後就辭了職,任憑吳阮怎麽挽留,她都走的義無反顧。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大年初二,按照江城的慣例,是出嫁在外的女兒回娘家吃團年飯的日子。

吳阮一年也就這一次會踏入吳宅的大門,她拎著大包小包的年禮,臉上浮現著溫婉而又虛假的笑容,等李月蓮把吳宅的大門關上,送她來的司機被隔絕在門外後,她才冷下一張臉。

跟顧寧玖相似的那雙眼睛好似遍布寒霜,冷冷的把禮品遞給李月蓮:“顧寧玖呢?”

她已經連乖乖都不願意喊了。

李月蓮連看都沒看她,直接把她哪來的東西扔到大門外的雜物房,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扭頭就往屋裏走。

按照往常的慣例,顧寧玖會在臘月二十八那天回顧家,接待一些顧家的親戚,然後在顧家待上幾天,等吳阮回吳家吃團年飯的時候她跟著一同回來,可她昨天毫無征兆的跑回來以後直到幾天都沒怎麽下樓,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吃的東西也不及以往的三分之一,一看就是受了委屈的。

誰養大的孩子誰心疼,李月蓮一手把顧寧玖帶大,問她什麽她都不說,正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正巧吳阮氣洶洶的撞上門來,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更是讓李月蓮看到就心煩。

見李月蓮不理她,吳阮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李月蓮你站住!你什麽態度!別以為你養大了乖乖就能在我跟前擺譜,我生的她,她是我女兒,你算個什麽東西!”

偌大的庭院內是吳阮的驚聲尖叫,她哪還有在顧家端莊大方的模樣。

李月蓮也不讓她,反唇譏諷道:“你還知道她是你女兒,我就沒見過這樣當媽的,乖乖發三天高燒哭著喊要媽媽的時候你在照顧跟你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繼女,她站在領獎台上舉著獎杯所有人都誇讚她的時候你敷衍的拍拍手想著怎麽去討好你的丈夫,全世界都比乖乖重要,你去圍著他們轉就好了,大過年的給孩子委屈讓孩子跑回來,你還有臉說你是她媽?”

吳阮要氣瘋了,半點儀態都沒有了,揮著手臂就要打上來。

可李月蓮幹慣了活,靈活度哪是嬌生慣養的吳阮能比擬的,她一個閃身就躲過了吳阮揮過來巴掌。

庭院裏的鬧劇傳到正堂,吳爾陶鐵青著臉打開堂屋的門,聲音不大,卻一字不落的落入吳阮耳中:“別在我們家發瘋,想要擺譜擺架子就回顧家去,我的宅子小,盛不下你這尊佛。”

被親生父親這樣譏諷,吳阮也隻是麵色一白,她很快就恢複過來,理了理跟李月蓮對峙時衣服上的褶皺,重新恢複平靜,半點眼色都沒再給李月蓮。

“爸,我就想見見乖乖,跟她說幾句話。”

“可乖乖不想見你。”吳爾陶拒絕道。

“不見也行,你讓我跟她說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吳阮的情緒穩定了下來,她甚至還能笑出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道:“昨天她自己就跑回來了,寧寧和宇海都很擔心她,我就想問問她怎麽樣,到底因為什麽跑回來的。”

吳爾陶沉默片刻,讓出身來:“乖乖在樓上。”

“叔!”李月蓮不讚同。

吳阮卻瞪了李月蓮一臉,繞過吳爾陶上了樓。

“叔你幹嘛啊,這不是讓乖乖更不舒服嗎?”李月蓮的眉頭皺的死死的,一副難以接受的樣子。

“月蓮啊。”吳爾陶歎了口氣,“吳阮有一句話很對,她是乖乖的親媽,乖乖從小就缺乏母愛,老是念叨著想媽媽,真攔著她,我怕乖乖會不開心。”

李月蓮不知道說什麽了。

顧寧玖的房間在二樓拐角靠東的位置,南麵和東麵都有一個窗戶,采光很好,春夏時節風吹起窗簾的紗,會顯得室內夢幻許多。

歐式雕花大床的四周有著輕薄的床幔,床的中間鼓起一個小小的被子包。

“叩叩。”

房門被敲響,被子包動了動,露出一個腦袋。

顧寧玖沒吭聲,又聽著房門被敲了敲。

大概來人也知道她在裏麵,便也不在意她的回複。

吳阮站在離房門一步左右的距離,環顧一下樓梯口處沒有人以後才道:“乖乖,我知道你那天聽到了我們說的話覺得不開心,可你也不能一聲不吭的就直接回來啊,大年初一都是各家各戶吃團圓飯的日子,你這冷不丁的回來了,你爸爸會不會覺得是我沒教好你,你讓顧家的人怎麽看我?”

“當然,媽媽也不是要指責你,媽媽隻是覺得你做事太欠考慮了,媽媽在顧家過得本來就如履薄冰,這下更是讓所有人都笑話我了,我希望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你已經這麽大了,做事要多考慮一下,三思而後行,不能再這麽不乖不聽話了。”

“另外,既然你聽到了我說的話,等會就換件衣服,段家的老二可是咱江城少有的英年才俊,趁著你現在寒假去見見他,合適的話你們就定下來,我手裏的項目需要段家的幫助,你如果嫁到了他們家可不就……”

事半功倍四個字還沒說完,房門猛地被拉開。

顧寧玖那水潤的臉蛋明顯消瘦了下來,她的右手攥緊了門把手,向來靈動澄明的雙眼死死的盯著吳阮。

她真的無法理解吳阮,她開始覺得前二十年的自己十分可笑。

“要見你去見,我不去。”

向來乖順的女孩頭一次有如此的厭惡情緒,吳阮卻仿佛渾然不知。

把優雅的卷發挽至耳後,兩張相似的臉在此刻竟顯得有些詭異,吳阮往前逼了一步,聲音輕柔,好似在哄著幼兒沉沉入睡:“乖乖,你要乖一點,顧家給你吃喝,你的所有一切都來源於顧家也來源於我,當家族需要你的時候你是不是要為家族做些什麽?這是你的責任,也是你的義務。”

女人眼底深處燃起一抹不可查的癲狂,站在女人跟前的女孩渾身冰涼,唇瓣也失了血色。

顧寧玖竟然不知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成為了為家族聯姻,她死死的盯著這個自己生理上的母親,這個沒有在她的人生裏給她一點點的母親。

她終於開口:“我不會去做這些事情,你可以讓爸爸把我的姓氏拿走,我可以脫離顧家,所以你想的事情永遠不可能。”

“那顧家在你身上投資的資源呢?”吳阮看她就像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乖,你別鬧情緒,去見一麵,說不定你很喜歡他呢。”

顧寧玖抬起了雙眼,眼中一片死寂,像一朵嬌豔的山百合失了養分:“我會還的,我都會還給你,哪怕我去賣血,我也會還給你的。”

所以現在,能不能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