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台後, 顧寧玖順手拿起舞池旁的桌子上的酒杯,猛灌了一大口。
大概是回江城的緣故,她的神經一直在高度緊繃, 在麗城養了很久已經有所好轉的左手,在座她長大的城市, 有著她快樂和不幸的城市, 疼痛不適席卷重來,若不是剛剛那首《一步之遙》結束的快, 恐怕她連琴都要握不住了。
濃烈的酒水順著咽喉落入胃裏,熱意從腹部蔓延至全身。
顧寧玖的眼睛被酒水辣的泛起瑩瑩淚光,讓跟在她身後追她而來的程越憤憤不平:“那個周逢秋怎麽回事啊, 好好的表演他橫插一杠子幹什麽啊, 大明星也不能這樣吧,寧玖,你沒事吧。”
她從台上倉皇離開的樣子,被程越誤以為她被周逢秋氣到了。
他就守在顧寧玖身旁,像個守候公主的忠誠騎士:“他不是還要叫你一聲小師姑嗎?那他怎麽還這樣?”
在他看來, 周逢秋貿然跟顧寧玖鬥琴這件事, 不亞於欺師滅祖, 以下犯上。
“程先生很關心我?”一道帶著冷意聲音橫插進來,聲音的主人繞到酒桌的另一端,顧寧玖沒看他,端起另外一杯酒一口悶下。
小姑娘喝酒的架勢又野又灑脫,小半杯烈性的紅葡萄酒被她當果汁一般一飲而盡,她眼角再度泛起淚花, 鼻尖和眼眶紅紅的, 像被拋棄的小可憐。
她不對勁。
“大明星嘛, 誰都要關心一下的。”程越還在這說著風涼話,“你既然叫寧玖一聲小師姑,就不應該在這種場合當眾打她臉。”
“原來我跟顧老師鬥琴在你眼裏是打她臉啊,程先生,你對顧老師是多沒有信心?”周逢秋唇角噙譏諷的笑,話裏話外的不饒人,眼神卻盯著顧寧玖。
“本來定好的節目,你橫插一腳,在座的都是江城的名流,倘若寧玖沒接住,你知道會有多少人在她身後指指點點嗎?”
“程越,你別說了。”顧寧玖終於回過頭,酒精徹底麻痹了痛覺神經,她的臉頰上氤氳著一團粉,黑裙白肌上添了一抹亮色,“謝謝你,我有點不舒服,先走了。”
她全程沒有看向周逢秋,直接當他不存在。
周逢秋卻不打算放過她:“顧老師,曲子結束時我跟你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兩隻耳朵都聽清楚了。”小姑娘直視著他的雙眸,圓潤的杏眼中已經有了迷蒙,她一字一頓道::“周逢秋,我、討、厭、你。”
周逢秋卻覺得喉間一癢,有些想笑,上一次她醉的跟貓兒一樣,口口聲聲自己討厭豬豬俠,這次喝醉了以後討厭的成為他了。
顧寧玖在酒後豎起渾身尖刺,程越忍不住側目,身旁的女孩離他不過一尺的距離,他卻覺得隔著萬水千山,在這即將要被拋棄的錯覺中,他認為自己要做些什麽,想要跟顧寧玖建立一些關係。
少年時期的那段舒心的日子成為了他長大後最遙不可及的夢,同齡人都跟嫌棄他胖,不想跟他玩時,隻有顧寧玖對他一視同仁,小胖子心中充滿慰藉,播下了一顆種子,最終長成參天大樹。
“寧玖。”他開口想要拉回顧寧玖的注意力。
但已經醉了的顧寧玖是隨心所欲的,她摘下溫軟乖巧的麵具,周身的棱角尖尖的刺著她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發現我這麽多年心裏一直有你,你願不願意跟我進一步發展?”
他已經顧不得周逢秋就在身邊,孤注一擲的將心思說出口。
顧寧玖卻回過頭,乖覺的杏眼中滿是防備:“你誰?”
周逢秋輕笑一聲,他耳朵一動,聽到了一些別的聲音。
比如說少男的芳心就此破碎的聲音,在他耳中,動人如仙樂。
喝醉了的顧寧玖一通貓貓拳毫無章法的亂打,稱得上一句無人生還了。
將三足鼎立的局麵打破的顧寧玖十分坦**的又端起一杯酒,也不知道是在敬誰,虛空舉起,仰頭一飲而盡。
酒杯歪倒在桌子上,她拎起裙擺,露出藏在長裙下的白色短靴,大步的往門外走。
程越心態崩塌,愣在原地。
周逢秋沒有痛打落水狗的愛好,把手揣在兜裏,不遠不近的跟在顧寧玖身後。
見她東倒西歪的走到門口,腳步已經虛浮不穩,他正想著上前扶她一把時,身後傳來一道很優雅的女聲:“乖乖,你要去哪?”
明明是很動聽的聲音,像清風拂麵一般舒適,落在顧寧玖耳中卻仿若惡魔的低語。
周逢秋清楚的看到,顧寧玖那瘦弱的身軀顫抖了一下。
幸虧現在會場的燈光是昏暗的,賓客們要麽在舞池中翩翩起舞,要麽就在其他地方零零散散的社交,他離顧寧玖很近,才將她此刻的狀態盡收眼底。
“段總,這就是我那二女兒。”吳阮自說自話的跟身邊的中年男人介紹,“乖乖,過來跟你段叔叔打聲招呼。”
顧寧玖沒回頭,周逢秋回頭看了一眼。
女人優雅而知性的站在不遠處,頭發盤成一個發髻,身穿一身墨綠色絲絨貼身晚禮服,身形凹凸有致,在昏暗的燈光下,周逢秋隻能粗粗的打量一下她的五官,看到她那雙眼睛跟顧寧玖十分相似,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隻看臉,就能讓人確定她的身份。
“乖乖?”吳阮催促道,她像沒看到顧寧玖的不適一樣,又或者說她壓根不在意。
顧寧玖的手攥起,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她素白的手指放置在裙擺處。
下一瞬,她卻毫不猶豫的推門離開。
門外的燈光刺眼,落入顧寧玖眼底時,刺激了她眼底的淚腺,一滴淚水順著她微微下垂的眼角落在了地上。
“嘿這孩子,段總別介意,我們家乖乖是個藝術家,難免有些脾氣,你見諒,我們還是聊聊那塊地……”
周逢秋沒有聽完,他緊隨其後推門跟了出去。
酒店的人沒有白天那麽多,穿過走廊,拐角處的死胡同一角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她環腿坐在地毯上,雙目無神的盯著腳邊。
好似酒醒了。
周逢秋左右看了看,他長腿一屈,坐在了顧寧玖身邊。
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埋著頭的小姑娘:“你坐在這幹什麽?”
價格昂貴的禮服裙像一團破抹布一樣堆在顧寧玖腳邊,她渾然未覺。
“想回家。”
女孩悶聲悶氣的聲音響起,像一頭迷途的小鹿找不到方向。
“那走?”
周逢秋這樣說著,卻一動沒動。
顧寧玖不說話了。
走道裏燈光昏暗,柔柔的打在她身上,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眼底的迷茫凝成實質:“你說她不喜歡我為什麽還要生下我,我如果死了,她是不是能過得開心一點?”
她甚至都沒有憤懣,平靜的在說著好像不屬於她自己的事情。
再多的語言在此刻都是無力的,周逢秋眼睜睜的看著速來乖巧的女孩走入死胡同,又或者她從一開始就來自深淵。
她把自己的左手舉到周逢秋眼前,因為常年拉琴,她的左手微微變形,指腹也因為長時間的按弦,磨得指紋都淺的看不清,雖說她的骨型還是好看的,但顧寧玖清楚的知道,這隻手已經廢了。
“我這隻手在抖,剛剛在台上的時候就很抖,鑽心的疼,我因為這雙手逃開了她的控製,也獲得了她的認可,現在我的手又醜又沒用。”
潔白的皓腕在眼前散發著瑩瑩的光,周逢秋長舒一口氣,反手握住:“不醜,一點都不醜。”
“騙人。”顧寧玖猛地抽回手:“晏晏說了,男人都是大騙子。”
真的是……神來一筆。
消沉的氣息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哭笑不得。
周逢秋伸手揉了一把顧寧玖的頭,把她精心打扮的頭發給揉的亂糟糟的,哪怕醉了,顧寧玖也清楚的表達自己的不適,瞪著瀲灩的杏眸看著他。
她眼中仿佛有星星,正在一閃一閃的。
周逢秋的呼吸停滯了一瞬,目光不由落在了那嬌嫩如花瓣的紅唇之上。
精心塗抹的口紅被抹掉,露出顧寧玖那原本就健康好看的唇色,小姑娘毫不設防的看著他,周逢秋的喉頭下意識頓了頓。
小姑娘猛地湊近,甜甜的香氣變成一張大網將心甘情願走入網中的人包裹的密不透風,不膩人,卻令人沉醉。
她伸出手捧著周逢秋的臉,很認真的問:“你剛剛吞口水了,你是不是想吃掉我?”
周逢秋:“……”
若不是周逢秋確定顧寧玖已經醉了,他還以為這姑娘是在直鉤釣魚。
兩人如今的身份在外呆久了確實很危險,周逢秋從兜裏掏出口罩戴上,然後起身伸手遞給顧寧玖:“走吧,我送你回家。”
顧寧玖坐在那搖搖頭,無視他已經伸在眼前的手。
“背我。”
她說的理直氣壯。
周逢秋伸手揉了揉眉心,開始有些後悔她剛剛喝酒的時候自己沒有攔一把了。
身體卻很誠實的蹲下,他回身望著那隻醉貓兒:“起駕吧,公主殿下。”
馨香的嬌軀伏在背上,修長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脖頸,女孩的呼吸輕輕的噴灑在他的大動脈上,不自覺的蹭了蹭。
周逢秋察覺到以後,起身的動作略微踉蹌了一下。
小姑娘渾然不覺,甚至樂顛顛的發好人卡:“你可真是個大好人。”
天知道周逢秋在此刻是多麽想不當人。
“謝謝,我活該的。”
相同的話,不同的境遇,卻都是相同的結果,好不容易背著她出了酒店大堂,坐上了路邊的出租車,車子駛上回吳宅的路,小姑娘已經像隻貓兒一樣靠在他的肩膀沉沉的睡去。
隻是她的眉頭一直緊鎖,像是滿是煩心事一般,全然不複剛剛嬌俏的模樣。
周逢秋伸出手,慢慢的撫平她眉間的愁緒,目光卻不自覺的落在了她的左手。
一定要好夢。
他在心底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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