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江城。
暑假的江城要比北城的天氣熱的多,在本應該人最多的中心廣場樓前的空地上,隻有寥寥幾個人在快速的走著, 生怕被這無情的太陽灼傷。
道路兩旁的綠化被曬得打蔫,柏油馬路都要被曬軟了, 在這最熱的正午, 一個少年身穿厚重的玩偶服,懷裏抱著一遝傳單和熊頭就這樣被從舒適涼爽的廣場中推了出來。
“哥你要願賭服輸, 我僅有的兩百塊錢拿出來租服裝了,就靠你拉些妹妹來看演出讓我回本了。”
在這麽熱的天,眼前這個人說的話比綠化樹上的蟬還要煩人。
少年眉眼間的不羈像一把最鋒利的劍, 讓他那有些還有些稚嫩的眉眼都淩冽了不少, 長指把玩著手裏花花綠綠的傳單,抬眼看向眼前的好友,說出來的話卻給這盛夏送來一抹清涼:“別被我逮到機會弄死你。”
他的聲音很淡,話裏話外卻如寒風一般凜冽。
好友知道,周逢秋是真的會弄死他, 所以一定要趁著這次機會, 先下手為強。
“兜裏給你放了幾塊糖, 老板說了你不能說話,不然小朋友就不相信玩偶是真的了,知道了嗎?”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你現在先去。”
周逢秋又被推了一把,身後的感應門毫不留情的關上,其他人坐在清涼的咖啡廳裏, 幾個人拚了一杯咖啡趴在玻璃牆前看著坐在噴水池旁的樹蔭下坐著的那隻大熊。
“周哥的背影看著有點可憐哦。”
剛剛成立的CZ廠牌裏最小的cat還是有沒泯滅的良心, 不大的眼睛帶著淡淡的心疼。
老油條任思齊跟周逢秋認識很久了, 也知道他的脾性,熟練的從包裏掏出一副撲克牌,幫cat收起他的同情:“等晚上你被他修理的時候就不覺得他可憐了,反正我們都幹都幹了,誰也跑不了,開心一會是一會吧。”
咖啡店裏的人已經開心的抽起了王八,坐在噴水池旁的周逢秋覺得自己是個老王八。
熱。
這個天實在是太熱了,穿著棕色大熊玩偶服的周逢秋坐在樹蔭下,樹無風靜止,他全憑偷偷掀開的縫隙和水池裏的水用來驅散熱意,另外一隻手拿著cat偷偷塞給他的小風扇,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心裏默念著柳成姿在世時教給他的清心經,妄圖諸天神佛在此刻能給他片刻清涼,好讓他結束這磨難後可以進去打爆那幾個人的狗頭。
被藏在憨厚的大熊底下的少年渾身戾氣,頗像一隻見人就咬的狼崽子,周逢秋不動聲色的磨著牙,靜靜的等待著一個小時的結束。
“好的媽媽,我知道了。”
一道悶悶的聲音響起,女孩的聲音就像這被太陽曬久了的綠化,沒什麽精神。
緊隨其後的是車門關閉的聲音,周逢秋挪動著熊頭看過去,透過出氣口他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裙子,背著大提琴箱的少女正目送一輛黑色的邁巴赫遠去。
她瘦瘦的小小的,看起來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她呆站在原地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一樣可憐。
因著無聊,周逢秋多看了她一會,直到顧寧玖背著琴走到他身邊。
那個時候的周逢秋在想,那把琴有多重啊,她嬌小瘦弱的肩膀怎麽能到哪都背著呢?
那個穿白裙的少女看起來茫然極了,道路上沒有車,她就這樣被丟下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顧寧玖突然開始哭了起來,那雙晶瑩的眼中盛滿了淚珠,像這漫天的星子顆顆流了下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躲到樹蔭下,天太熱了,她怕哭久了脫水。
周逢秋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裏,然後抽出來一張傳單遞給她。
顧寧玖接過來以後邊哭邊把傳單放在台階上,自然而然的坐在了周逢秋的身邊,大熊整隻熊都靜止住了,他的本意是讓這女孩拿了傳單就走,可她怎麽就坐下來了呢?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一身逆骨渾身是刺的少年周逢秋最怕的就是別人在他麵前哭,大概是基因的緣故,每當有人哭,他就會不可避免的心軟。
這一點像極了他的媽媽柳成姿。
寬大的熊掌笨拙的掏著肚前的口袋,任思齊剛剛說他往這套玩偶服的口袋裏塞了一點糖。
小女孩嘛,吃點糖總會讓心情變好的。
白底黃綠的菠蘿糖被熊掌好不容易掏了出來,周逢秋把熊掌放到顧寧玖身旁,輕輕的用胳膊碰了碰,示意她吃糖。
剛剛起步的CZ廠牌大部分流動資金都用來租場地和設備了,每個人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所以塞到他兜裏用來騙小孩的糖也不是名貴精致的糖果,是街邊小賣鋪裏最多的那種一毛錢兩塊的菠蘿糖。
纖細的手腕被曬得熱乎乎的熊胳膊輕輕碰了碰,顧寧玖從兩臂中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痕,白皙的臉龐被熱的紅紅的,散下來的頭發也有些黏濕的粘在臉上。
挺楚楚可憐的。
“……謝謝。”
被人看著再哭的話終究是不好意思,顧寧玖擦了擦眼淚,伸出手指從熊掌中捏出一塊菠蘿糖,天氣太過炎熱,糖有些融化,顧寧玖撕開塑料包裝的一角,擠出來一些化了的糖抿在嘴裏。
劣質的香精味道不像平日裏吃的那些健康的昂貴的糖果,卻在此刻很好的撫平了她的難過。
才十六歲的少女尚且不知道怎麽麵對偏心的母親,顧寧玖像抓住了唯一的傾訴對象一樣,對著大熊說著自己的心事。
被藏在熊裏麵的周逢秋:“……”
身後就是舒適的商場,為什麽他要坐在路邊聽這個一戳就會哭的女孩講故事呢?
他一邊這樣想著,左手還是很誠實的舉起小風扇,往顧寧玖那偏了偏,幫她吹了吹風。
天這麽熱,總不能倆人都中暑了。
“我剛剛從北城回來,參加完一個音樂會,有很多人爭著要采訪我,我還認識了一個新的朋友……”
女孩的聲音不太大,還帶著哭泣以後的沙啞,她不由自主的靠在熊身上,像是在尋找最後的慰藉。
她的聲音很輕,就連抱怨也是很小聲的,大概是她真的很難過,一張小臉皺皺巴巴得像個小包子,被太陽照著很白。
白的讓周逢秋眼暈。
他的意識在發散,女孩卻渾然不覺。
大片大片的白,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後麵在說什麽他也聽不太清,過於悶熱的玩偶服已經讓他的耳朵嗡嗡的,眼前冒著金星,大大的熊身一晃一晃的,最終,周逢秋眼前一黑,厚重的玩偶服壓在了顧寧玖的身上。
咖啡廳內分了幾分心神看外麵的cat撇了一眼這邊的場景,手裏的牌‘啪’的一聲扔在了桌子上,驚聲道:“臥槽!!周逢秋暈了!!他會不會死了啊!”
“他媽的閉嘴吧你,快去看看!”任思齊也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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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寧玖收回握住周逢秋胳膊的手,六年時間過去了,兩人早就長成了不同的大人。
周逢秋斂去身上的戾氣,自己磨去了爪牙,隻有眉目中露出些刻下骨子裏的不羈肆意,卻也是這點的流露讓他成為許多女孩的夢。
人人都想渡他上岸,成為那抹唯一的光。
而顧寧玖,她依舊赤誠,依舊幹淨明亮,卻也不再會為別人的偏寵而難過,她逐漸接受了自己的不幸,她從來都不是被偏愛的那個女孩。
夕陽已經落下,廣場兩旁的燈亮起,月亮星子掛在身後山頭上,周逢秋坐在顧寧玖對麵,他低頭轉了轉手上的紅繩:“我還以為你是故意裝作沒認出我。”
男人帶著委屈和遺憾的聲音響起,顧寧玖聽出了他的刻意,她還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種情況,隻好擺擺手說自己不是的:“你被抬走的時候熊頭還戴著,我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
她隻是撿到了這根紅繩,順著留下的那個傳單,找到了他們演出的地方,把紅繩交給了他的朋友們。
“所以你壓根不知道我是誰?”周逢秋沉聲道。
“……今天才知道。”
死寂。
蛙鳴蟲叫在這安靜的夏夜裏演奏出一曲優美的交響曲,卻隻讓兩人之間的氛圍更加尷尬。
“行,可以,沒問題。”
一向讓別人啞口無言的周逢秋心中升騰起無力,他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現在特別像在馬路邊被人圍觀的那隻熊。
有點自作多情的好笑。
那一場CZ廠牌的首次演出,周逢秋中暑在醫院睡了一夜而錯過。
他醒來時那根紅繩依舊係在手腕上,便不知顧寧玖曾來過,被過早捧上舞台的人受人喜歡已成常態,周逢秋覺得,他有點接受不了自己被顧寧玖忘了。
看似平平無奇最普通的夏日午後,被捉弄的少年和受了委屈的少女,本應該有一個美好的初遇,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中暑,周逢秋一定會帥氣的摘下頭套,露出他鋒芒畢露的雙眼,哪怕被汗水打濕也要肆意的跟她打招呼:
“你別哭了,我給你塘。”
而不是他狼狽的倒在少女身上,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靜謐甜美,是他那個午後唯一能記得的味道。
大明星周逢秋,頂流周逢秋,出道就站在山巔的周逢秋,終究還是藏了幾分難以言說的少年心思,一記就是這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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